有一天,曹植在山东东阿的鱼山,玩或者干别的,突然听到空中一声。我们现在不知道那是怎么样的声响,只知道曹植当场为之动心,之后他把那段天上的声音写下来,“摹其声节,写为梵呗”。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的朋友贺勋,说,天上下第一滴雨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到。并且保证确有其事。这可能是一种异能,更多是一种灵感。声与灵,从远古至今,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这件事本身作为经验甚至奥秘,很难说清。难得贺勋愿意尽力说清楚。虚空中的一声,一点即通的灵。有神仙名讳的四面咒语铜质法器和喇叭,贺勋藏
比如此刻,我身后有钟声敲响,而它跟我的语言节奏刚好同步。我以为这就是灵。或者,我捡了一个瓶子,没有盖子。过了几天我又捡到一个盖子,它拧上了,这种契合就是灵。它们有一个小缝隙,有个小断裂,像闪电一样的,是个瞬间。贺勋作品 《水在水的中央》 朱砂、玻璃、水 2015
自然界万事万物本来具备的特质,与我连接的那一个瞬间,让我察觉,被我提取。在我这里,我会认为它是一个灵。我们坐着,待着,有时候想说话,有时候不想说话。就是这个时刻,我觉得我不得不说话。或者说它来了,它就是我想说的话。
我想说的话,被瓶子说了。
被飞鸟的一个轨迹给说了。
我要说的话,正好被它们说了。它们先我而说。贺勋作品 《工作》(未完成)照片、油画 2023-2024这个时候,我就变成了一个记录者。我本身画画。它每一个轨迹,或者说一个结构,都会让我想到自己一个一个创作的动作。或者说它像个卦象,鸟在天空飞过,它给我画了一个卦象。
这个时候,会激发一个新的判断,或者一个觉悟。比如,你觉得是不是有人要来了?就像我们民间经常会说的,喜鹊早上叫,中午叫,晚上叫,都会预示着什么。这像是民俗的经验,又像是诗歌的经验,或者文学的经验。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兆?甚至有时候是真的,它会发生。比如一个人刚要了我的资料,正推荐一个重要的收藏,这个时候我是忐忑的,未知。这时刚好有两个朋友进来,抱着一捧橘子,一进门,橘子就落了地。你会觉得,这个事情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
或者。你默默坐着,在心里,做了一件事,说了一句话,然后你作为一个观察者,观察到了某个东西,它也发生了一个动作,一个轨迹,一个声音,一个颜色——它好像答应你了。答应。这个词我觉得特别重要:我说了,它答应了。这个时刻就是灵的一刻,这是我和某个东西,陌不相识,又相互信任的时刻。这种答应,可以说是灵的,也可以是知识的。比如,玄学。像八卦、风水,六爻,甚至是包括面相这种东西,它是一套知识系统,本身其实非常说明书化,数据化,但是它蒙上了一个隐秘的,甚至文学的面纱。以前或现在的术士们,通过一套计算系统,给万物建立呼应的连接。类似科学。科学很美,数学很美,富有诗意。之所以诗意,正因为它准确。唯其准确,它才能跟事物本真更接近。让我们得到一个整体。本来世界是一个整体,然后分成了很多碎片,所有人都想把世界变回一个整体,去理解它。可是碎片们并没有重新组织理解的能力,就需要一些观察者们去做这项工作。科学家,艺术家,甚至诗人们,他们的工作,是把世界上破碎的事情、情感、关系连接起来。他们都在做一道数学题,综合运算,或者说重新有能力提出一个完整的问题,让我们看到世界还是有完整的一面。这是一种美。我喜欢的诗人里的李白、李贺,画家里的金农。他们有一些很奇妙的东西,比如金农画《月华图轴》。清 金农1687-1763 《月华图轴》 (1761)纸本设色 116x54cm 故宫博物院藏
再比如《易经》。
《周易》之前有《连山易》、《归藏易》,但是失传了。我不是易学专家,我只用文学的方法去理解连山,它其实说的就是整体:
我们看到一座山,但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座孤立的山。这个世界上的山实际上全部都是连在一起的。
我觉得这个才是“易”的核心。核心就是,我们是连在一起的。然后我们再开始分裂。就像种子发芽、生长、结果、落地,然后又继续它的一生。
声音,是一个呼应的工具。
这个呼应很奇怪。它是波,一种振动。我们要去感知声音的时候,它没有什么触感,甚至它在时空中都是可有可无的。但是这个东西又有奇怪的质感。对于声音。我最早的兴趣是因为海螺,海螺的声音。它是无限扩大的。螺旋,一个最微小的结构,却能嵌入到这个宇宙最大的结构里面去。海螺,它一吹,它的声音结构可以嵌入到整个宇宙,无限传播。斐波那契数列,黄金分割,黄金螺旋。
佛经里面说,一切音声都是陀罗尼。简单的讲,就是万物皆有佛性,都有它的自性。任何一个东西,都可以到达真理。科学其实也是一样,它从微观到宏观,说到底是一个东西。只不过科学是要去实证它,但艺术是可以直接去觉悟它,感受它。一个声音,一个字,一个咒语。一个词,一把钥匙,它把事物开启了,或者它就是万物。十四世纪阿弥陀如来三尊种子字挂轴,59x25.2cm,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收藏
就像种子字。
它是宇宙的元音,世界的元音;它是卦象;它也是一个图像;它是文字;它又是发音。它是种子、叶子、果子;又是原因、经过、结果,又是原因经过了结果。它像一首完整的诗。
但在日常中,它面目模糊。
有时候,它柔情的来了,有时候它像闪电,像闪电一样。有时候很硬,有时候很软,有时候实有,有时候虚空。但它总又能被你感知到,所以我称它为2.5维。这个2.5维,还在于一种状态,一种时刻。从平面到立体的瞬间,从元音到方言的瞬间,从整体到分裂的瞬间,或者无数碎片将要归一的瞬间。就像种子字,它蕴含梵文发音、音符图像、种子形态,融为一体,又立即马上同时展开各种意义。我要抓住那个分叉的瞬间,或者说从个个分枝回归到根茎的瞬间。那个瞬间,就是2.5维的瞬间。明 金梵文种子字(大日如来),出土于湖北省钟祥市梁庄王墓,湖北省博物馆藏
比如道教的符咒,跟种子字很接近。它又是文字,又是形象,功能上又相当于你写了一封信,写给某个单位,某个神仙,请求那个更大的系统来帮助自己。我们在虚空当中写一个符咒,它同样会有效果,甚至是更快。同时我们有口诀,声音、文字、图像、信息……我们把它嵌入虚空,面对更大的系统,这个钥匙插进去,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
陕北人依据星象的仪式“阳歌阳图”,郭庆丰手绘
我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到哪里去,我说不清楚。比如以前于坚《棕皮手记》里面写,人类第一个人看到大海的时候,从他身体里面发出的一个声音,可能就是“嗨”了一下。慢慢的,海被命名成海。这是有头有尾的故事。但比如说在太阳下暴晒的一个瓷器,突然断裂了,啪的一声,出现了声音。我又用“啪”来拟声了一下。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像天线一样,一些感知器官,我会把它拔出来,或者它自己有时候会想伸出来,然后我给它一个力,稍微拔它一下,放出去,就像“答应”一样。天上下第一滴雨的时候,其实我就听见了,我是真的能听得见。2008年,有段时间我住在一个沼泽旁边的湿地上。凌晨的时候,就听见鸟叫。然后我就用“写生”的方式,尽可能还原的记录它。像里尔克,他在杜伊诺城堡,站在海边,好像就听到了《哀歌》的第一句。然后他就开始写。《一只鸟和另一只鸟》是我的第一首长诗,我就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它们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它们在说什么。我做记录,之后做一个校对。我拿什么记录?拿录音机去记录,还是有失真的部分。拿脑子记录,它是一个虚无。拿语言拿文字记录,它中间也有一层隔阂。我记录多少,它就会失去多少。我们的哨子为什么能吹响,是因为里面有一颗珍珠一样的东西,我的笔没有珍珠。我的写生,或者人们的摄影,其实都有摄杀的含义。写生的时候,我们眼睛在摄,在摄杀之时,把它复活。这变得特别私人。我只能选取我自己理解到的。摄杀它,复活它,成为我自己。说到底,都是一个欲望,一个妄想。记录,表达,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怎么也写不出真正的那个“生”。我可能得到的是复活的尸体,私人的关系,颜色之间的关系,形状之间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把自己写生了。但是,复杂的理论,玄妙的灵感,落到作品上,其实都是一个物象,或一种文字。这需要另一种连接。通过语言,绘画的语言,文学的语言,还原一个卦象,挂在那里,投射出我内心的一个象。就像我的名字,贺勋,这两个字。它就都是由“力口贝”,这三个元素排列组合而成。我取了这个名字之后,它就会暗示和呼应我的命运,我的命运也会呼应我的名字。我摆东西,要求整洁,平整中正;我绘画作品里面也是这样的诉求。这跟西方的古典没关系,跟现代主义的点、线、面形式也没关系。虽然语言从世界的声音中产生,从事物当中破壳而出。之前它们就待在那,待着待着,不需要我们来说,也不需要我们赞美,不需要我们贬损,自然而然的形成。但里尔克《玫瑰集》说:这甜蜜的词被事物本身所包围。我很喜欢。我总觉得我们有那么多的语言,被事物本身所包围,用雕塑的方法,把一个东西从石头中解放出来,两个动作,雕和塑。塑造它,同时是去除它。对于语言,我也是这种感受。为朋友展览所作的图形诗 贺勋 2018
我们从小的语言就是方言。当我们看到一个东西的,会用类似于方言的一个东西,先来消化它,然后转化成一个语言,之后再形成一个自己带有口音的,像方言一样的形象。我一直琢磨怎么以声音、方言入画,或者说以音节,以韵脚来入画。
我老家是江西萍乡的,我老婆是内蒙古的。他们的方言就是普通话,而我的方言是非常重的,像那种楚国的方言,很土的方言。一个通常的“我爱你”这个表达,我们土话是没有办法说的,但是我老婆他们就能够特别自然的说——跟她妈妈说,跟我说,她都能够极其光明,自然的表达。而我好像是在一个更隐秘,更自卑的一个角落。
当时南方发大水,我在外地。如果用普通话,标准的文学语言来写,它不对。它不像我们老家人在聊天的时候说,哎呀怎么办,这个雨这么大,该怎么办,希望这个雨不要下了。所以我用一种方言的方式来,那个情感就正好传达的是对的,甚至是好像是一个天生的对,是可以救这场洪涝的对。诗歌里面会投射出来更多的语感。那种语感是我追求的经验。比如里尔克、保罗策兰、张枣,在他们那里,甚至有像自断手臂似的表达,像说胡话一样,但是你又能够知道他在说什么。这种语言经验,陌生感、神奇的感受,是一种对日常的突破。它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是现在我们的语言环境已经变得非常的庞大、同质化,那些东西会被淹没。在这个角度上,我追求万物有灵。这个万物有灵,其实就是我自己的万物有灵:我的螺旋,我的种子,我的咒语,我的方言,我的万物有灵。草图 种子-ka 21x30cm 纸上纤维勾线笔 贺勋 2022
种子-jah-ji-nace 布面油画 200x500cm 贺勋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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