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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斗

汉嘉女1 2021-12-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青衣仙子 Author 徐尔新

瞒产私分

© 徐尔新|文



刚下乡当知青时,接连参加几次实物分配,颇感新鲜。
第一次是分鱼。山边上有块大田,水很深,是生产队的鱼塘。我们刚落户几天,恰逢捕鱼,人人面带喜气,我们三个知青也享受到平等待遇,一人分了一份。
第二次分牛肉,事出意外。队长家的耕牛,替生产队养的。下午吃过饭后,队长他妹妹赶牛到山上吃草。这是条牯牛,当天另外一面坡上也有一条牯牛,是会计家的。两边看牛的小孩都没警惕,结果两条牯牛互不相让,一碰面就打斗起来。赶巧打斗的地点,正好在一面悬崖的坡上。这牯牛干起架来,壮劳力也很难分开,两个小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吓得尖叫。会计家的牯牛很快占了上风,一牛角把队长家的牯牛顶下了山崖。
等小孩跑回家来报告,大人们再跑到山上,摔伤的牯牛已经奄奄一息,只有出气少有进气。队长找几个老人商量了几句,决定杀了了事。刘长银会杀牛,一喊就来了。找了几个帮手,就在山坡上干了起来。我这才看出来,乡下啥人都有,杀猪宰牛,样样内行,庖丁解牛不单单只在书上。
分牛肉的时候,男女老少,上上下下,兴高采烈。唯有队长母亲,我喊她程大娘,她丈夫排行三,人称三娘,她来时,看见牯牛躺在地上,两眼朝天,急忙解下衣衫,盖在牛的脸上,她不忍心看它一副惊恐的模样。刘长银操刀杀牛时,她就坐在旁边的山梁上,像死了亲人,眼泪汪汪,不停地数落着自己十来岁的幺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躲开罗家的牯牛,……我的牛耶,你死得好惨哦……”这边会计也拿了自家6岁的娃儿狠狠训斥:“上山就叮咛你,眼睛放尖点,躲着牯牛走!你怎么躲的?”小家伙低着头不敢吭声,一脸苦相。倒是那头打了胜仗的牯牛,站在坡上,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在它的思维中,杀死同类是不负责的。
第三次是分花生。生产队在中水碾旁边有块沙地,四五亩大。收花生那天像过节日,家家户户能挣工分的都跑来刨花生。事前开会打过招呼,不准吃不准揣,要吃要揣,分回家再自己吃自己揣。刨开沙子,花生一兜一兜的,好可爱,提起来一抖,沙子就掉了。用小撮箕装满,提到地边,经过分拣,倒进箩筐,过称登记,再倾倒出来堆成一座小山,按人头平均分配。对知青来说,这太新鲜了,在城里买东西都要付钱,在农村不收钱就能分到东西。当然并非不要钱的,只是要等到年底决算才来扣除,感觉上就如同白拿一般。
那天一个人分了8斤花生。后来听人议论,沟边上刘家的小儿子,特贼,他刨花生时,趁大家不注意,将部分花生悄悄埋在深坑中,做上记号。等刨完收工了,允许大家捡漏,别人一鳞半爪地刨出一颗两颗,他却一挖就是一把。
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归根到底就是为了分得一份口粮,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至于如何分,又如何分得公平,这都有种种规矩。
首先是基本口粮,见人一份,不论年龄、性别,平均分配。只有一个情况例外,就是三岁以下的孩子,分半份口粮。四岁以上的小孩,与成人一样享受全份,明摆着是占便宜,所以有的人家,总喜欢多生小孩。我刚下乡时,有户程姓人家,婆婆和媳妇同一个月坐月子,媳妇在前,婆婆在后。两孩子在一起玩耍,大孩子喊小孩子叫幺爸。
另外,生孩子也有讲究,如同上学报名、计算工龄,都有截止日期一样,新生儿什么时候参与分粮也有规定,以每年的12月31日作为分界,在此之前出生的婴儿参加当年分粮,在此之后出生的婴儿参加第二年分配。遇谁家的女人能赶在年末生产孩子,大家谈话时便会调侃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甚至发生过这样一个笑话,有户人家女人怀孕,到了12月31日,迟迟生不下来,一家人替她着急。憋到半夜,孩子终于呱呱坠地,男人立马狂奔,跑到队长家猛烈捶门,大声吼叫说:“我女人生了!我女人生了!”队长从梦中吓醒,气不打一处来,也吼叫说:“你生就生嘛,叫啥叫!还要不要人睡觉了?”门外这才放低音量说:“队长,你看好时间,我婆娘可是今年生的。”队长一看钟,可不是么,还差5分钟打12点。难怪这么急了。
其次是工分粮,体现多劳多得。工分挣得多,工分粮也多。
第三种是肥料粮。社员向生产队投肥,分人畜粪和草木灰,既要分钱,也要分粮。
这些规定,涉及各家各户,分配时都延续老规矩,免得扯皮。偶尔需要更改,必须经全体社员讨论,获得一致通过。
每到年终分配,会计便要计算,今年产量多少,价值几何,除去开支,提留,再用全年的总工分,除以参加分配的现金,得出每个劳动日(10分)的单价。
但凡账目公开的分配,都列支透明。惟有一种分配,叫瞒产私分,永远都是秘密。到底有多少生产队做过这种手脚,只有各个生产队自己清楚,外人永远问不出真话。一旦抓着,队长要负刑事责任。这种事偶或也有泄露的时候,那只有一种可能,内部有人不满分配,暗地告密。
我刚下乡时,不知道有瞒产私分。等我知道搞瞒产私分时,不理解为什么要瞒产私分,因为它很不公平。它最大的弊端,是瞒产私分的粮食,完全采用平均主义,不和工分挂钩。而且不分年龄,譬如私分200斤原粮,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是200斤。再进一步讲,这私分部分的粮食,因为不进入公开分配循环,不计算产值,势必拉低劳动单价。这对于劳动力强,子女少,挣工分多的家庭,钱、粮的分配都明显吃亏。但这样的家庭在一个生产队只占极少数,除非不搞私分,否则只能承受。如果选择告密,那就无异于人民公敌。
搞瞒产私分首先是队长、会计要冒巨大风险,搞不好就会坐牢,而且还涉及诸多不公,却一直在坚持,究其根源,其实是生产队与国家在进行一场博弈。按规定,生产队每年必须向国家缴纳公粮统购,公粮是不付钱的,统购则以低价收购。通常,一个生产队的公粮统购数字,一经确定之后,是不会增加或者减少的。但国家常常会以另外一种名义,譬如忠字粮、红心粮、爱国粮等等,要求生产队增加缴纳。生产队上报的产量越高,上级分派缴纳的数量就越多。这就犹如叶圣陶写过的《多收了三五斗》,丰收固然是好事,结果增产不增收。更极端的例子是大跃进时期,浮夸风盛行,遍地放卫星,号称亩产万斤。政府就根据虚报的产量确定数额,过度征粮,连农民的口粮也征收殆尽,结果导致野有饿莩,有的人家死成绝户。我有次去大队会计处报账,他告诉我,那三年整个大队的出生人口为零。死亡人口他没说,我也没敢深问。总之那三年,一个惨字。
农民绝非傻子,一场博弈下来,他对付上面的最好办法,就是谎报产量。所以瞒产私分,是两层意思:先有瞒产,后有私分。这里面高招多了,上面也不是好骗的,它所委任的公社机构,每年都会派人下来评估产量,但生产队绝对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能骗得公社领导二昏二昏的。
当农民,你得看落户在什么地方。有些生产队号称福地,一年四季不愁吃穿;有些生产队却形同泥淖,二月光光饿得心慌。像车子的老江坝,土地肥沃,相对富裕,每年到了二三月间,常有农民跑到坝子上借粮,讲明借一斤包谷秋后还一斤大米。
我下乡的生产队,属于中等。只要精打细算,粮食足够吃的,就是钱少点。我第一年做过记录,加上瞒产私分部分,我分了七百多斤粮食。其中主要是黄谷,也包括几十斤小麦,少量黄豆、红薯,红薯是4斤折算1斤。黄谷挑到碾坊去碾,100斤谷子可以出米68到70斤。当时电站尚少,乡下普遍是水碾房。像我住的地方,方圆几百米范围,上有安谷公社先进大队的双水碾,下有自己大队的中水碾。碾100斤谷子,收加工费2角。
第二年,由造反上来的程队长辞职不干,队长一职又交回原来的老队长重新主政。老队长姓刘,人很精悍,大家说他能力强。上任后有几个新动作,一是带人去几十里外的轸溪买洋芋种。据说本地的种会退化,只有轸溪大山中秦山梗的洋芋种,产量高,淀粉厚。当时洋芋还比较稀奇,生产队买回来后,队里种一部分,剩余的也分点给社员自种。二是不知听谁鼓动,从外面购买了一批苹果苗,就栽在白岩子旁边的浅山上。当时大家都很欣喜,以为过几年就能吃上苹果。结果这苹果苗长大后始终不结苹果,到我十年后离开农村,也没吃上一个。
更奇怪的,是从此塘里不养鱼了,再无鱼分,中碾子旁边的沙地,也换种成了小麦,要吃花生只有上场去买。我隐约听说,生产队种植庄稼,必须听从上面安排,我们大队是粮食产区,花生、鱼类一概不准生产。甚至连包粽子做醪糟的糯米稻,栽种面积也有限制。前任队长就是因为不听招呼,愤而辞职,才换上来过去的老队长的。
但无论谁当队长,瞒产私分的活动,从未中断。有一年甚至差点弄出乱子。二月间,正是农村许多地方缺粮的时候,村头朱家的媳妇儿,赶场天在车子场上卖米,被公社汪书记碰见。问她:“哪个队的?”女人支支吾吾说:“二队的。”汪书记当时忙着去区里开会,也没仔细盘问,黑着一张脸匆匆忙忙走了。几天后公社开大队会,汪书记特别提到这件事说:“有些大队,一叫他多交点忠字粮,他就叫苦,说粮食不够吃。不够吃怎么有拿到场上来卖的!你们回去好好查查。”
大队书记们挨了顿批,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书记回到大队传达指示,也只能泛泛而谈,警告生产队不要自捅娄子。说者泛指,听者有心,刘队长已经知道是自己队里的女人干的蠢事。那女人闯了祸,回来后自己摆龙门阵说,她卖米碰到公社书记了,差点逮个正着,幸亏腿快,要不就惨了。这事情刘队长在队里开会时已经训斥过了,看来还得强调。当晚队里开会,传达大队会议精神,刘队长再次痛斥:“你要卖米,上可去安谷,下可走冠英,哪儿卖不好?却偏偏要拿到车子场上去卖,还要摆在公社机关的大门口卖!你是不是脑袋被人踢过?”男人散会回家,又拿这话重复骂了女人一通:“你脑袋有问题是不是!以后卖米,走远点!”
但谁也没想到,这边侥幸没出事,后院却起火了。
刘四爷的老三,小名疙瘩儿,壮壮实实的一个小伙子。说起他的小名,还有一段来历。刘四爷这辈子,命中注定全是儿。当初生第一个是儿,生第二个也是儿,眼看着妻子第三次又怀上了,心想这回总该是姑娘了吧。等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掰开两腿一看,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又是一个疙瘩儿。”
疙瘩儿的后面,还有弟弟。一家子除了老娘,全是男性。这家子别的优越性没有,唯独夏天,热到太难受时,可以毫无顾忌寸丝不挂。四清运动时,工作组到他家访贫问苦,发现除老娘外,所有男性一概不穿衣服裤子,正围着桌子吃饭。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当这些小男孩都长成谈婚论嫁的年龄,住房问题就凸显出来了。耍对象时,人家姑娘只要上门一看,一数这家子几弟兄,几间房,立马再不往来。
终于,好不容易,生产队有个朱姑娘喜欢上疙瘩儿了。开始还秘密着,后来姑娘跟家里人提起此事,全家人一致反对。姑娘血性,就扛上了,说我非他不嫁。家里人也狠,说你要自讨苦吃我们不管,但陪奁一件没有。
正僵持间,疙瘩儿搅事了。他在生产队会上发言说:“瞒产私分部分的粮食,不能不分人头大小一律平分。”他这话不是无理取闹,他家男劳力多,又都没结婚,搞瞒产私分最吃亏。但不搞瞒产私分,是所有人吃亏。这是一个死结。疙瘩儿要求改变,但更多的人坚持维持规矩。双方互不相让,对抗激烈时,疙瘩儿扬言要去公社报告汪书记,情势一度失控。最坏的结果,是队长、会计受到惩罚,弄不好要坐班房;从此瞒产私分的粮食,会被征收为忠字粮,分到每个人手中的口粮,都会大幅减少。
正在剑拔弩张、行将崩溃之时,突然峰回路转,天气转晴,乌云散尽。等到疙瘩儿和大家再见面时,身份已经成了副队长了。刘队长还特别拜托大家,要支持副队长的工作。人大面大,不能再叫疙瘩儿了,和他说话,都先喊一声:“副队长,今天干什么活儿呀?”
真是一通百通,朱姑娘家也不反对了,就顺顺利利把结婚证扯了,把喜事办了,陪奁该抬的也抬过去了。
直到我1978年考上大学,这个生产队的瞒产私分,一直搞得波澜不惊,有条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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