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纳兰性德《金缕曲》：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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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聊到的是清代词坛的一段友谊佳话，纳兰性德和顾贞观的友谊。我在讲到顾贞观《金缕曲·季子平安否》那首词的时候，已经详细的说过纳兰性德和顾贞观联手营救江南才子吴兆骞的故事了。那这一讲的我们要深入的解读反映纳兰性德和顾贞观友谊的代表作纳兰性德的《金缕曲》。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我先补充解释一下《金缕曲》这个词牌名的来历。《金缕曲》其实就是《贺新郎》，因为宋代的著名词人叶梦得有词结句为“谁为我唱金缕？”因此这个词牌名就改为了《金缕曲》又名金缕歌，或者是金缕词。“金缕”本来是指唐代杜秋娘所唱的金缕衣那首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表达珍惜时光的寓意。叶梦得就是用杜秋娘金缕衣诗歌的寓意了。后来张元干在《贺新郎》当中的结句也用到了“举大白听金缕”，这个金缕就是指《贺新郎》的词调了。

这首《金缕曲》的是纳兰性德的成名之作，写于他22岁那一年，也就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这一年对纳兰性德的人生有三大转折性的重要意义。

第一大转折意义：纳兰性德在这一年补殿试，高中进士。

第二大转折意义：纳兰在这一年结识了江南文人顾贞观，并且从此结为终身知己。顾贞观作《金缕曲》两首寄吴兆骞。纳兰应顾贞观的请求允诺以五年为期，联手营救吴兆骞。

第三大转折意义：纳兰因为顾张冠而专门写了这首《金缕曲》，一举成名，并且在这一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词集《侧帽词》。还和顾贞观合编了《今词初集》，奠定了他在清初词坛的主将地位，这首《金缕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反应了纳兰在22岁时候的几大人生转折。

品读这首词，我们不妨把握三大特点。

第一， 当然是情感的浓厚。这首词充分的体现了纳兰性德对于友谊的深情与执着。

第二， 这首词的一个重要艺术特点就是使用典故非常多，充分的体现出纳兰性德的博学，与其他纳兰词的平淡白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三， 这首词整体来说风格比较慷慨激昂，与我们熟悉的纳兰词婉转凄美的风格，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我们不妨来逐句解读一下这首词。看他是如何体现这三大特点的。首先是纳兰性德对于自己出身和个性的自述。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在这几句词当中有两个词是纳兰对自己的自称，一个是起句的“德也狂生耳”“德”就是纳兰性德自己。“谁会成生此意？”“成生”也是纳兰性德的自称。因为纳兰性德原名是纳兰成德，喜欢纳兰的朋友都知道对纳兰性德的称呼我们熟悉的有这样几个：纳兰性德、纳兰成德、容若、成容若等等。其中“纳兰成德”是本名，字，容若。因此，纳兰也常常被称作是纳兰容若或者是成容若。在康熙十四年的时候，因为皇子宝成被立为了皇太子，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纳兰成德改名为纳兰性德。不过皇太子宝成，后来又被改名为胤礽，这个避讳也就不存在了。因此在纳兰性德亲笔写的书信里面，经常还会署名成德，这说明纳兰性德、纳兰成德这两个名字一度的是同时都在使用的。

“德也狂生耳”这首词一开篇就等于是向好朋友顾贞观表白，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江湖狂人啊，我纳兰性德也是一个狂傲不羁之人啊。怎么样，词一开始纳兰就一反平时那种温文尔雅的多情公子形象，而展现出了豪迈狂放的一面。

“淄尘京国，乌衣门第。”两句，连续使用了两个典故，淄尘京国是说他出生在京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淄尘”化用了南朝谢眺的《酬王晋安》诗“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淄尘”原来是指路上频繁扬起的尘土，将素色的衣裳都染成了黑色。这里当然是用来形容京城的繁华喧闹，以及高门大户迎来送往的种种盛况了。纳兰出生的地方，据说就在今天北京西城区的什刹海后海，这即便是现在后海用“淄尘京国”这四个字来形容，也还是很合适的。这个地方呀，成天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尤其是到了晚上，更是灯红酒绿，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纳兰的故居大致位于今天后海的宋庆龄故居，是后海这一带闹中取静的地方。宋庆龄故居里的恩波亭据说就是在原来纳兰明珠府的渌水亭故址上翻建的。

我们再来看“乌衣门第”，这一句就更能够说明纳兰门第的高贵了，“乌衣”本来是指南京的乌衣巷，在东晋的时候，这里曾经是王导，谢安这些高门大族聚居的地方。唐朝诗人刘禹锡写过一首很有名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霞，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乌衣门第“代表的就是贵族门第的意思。那么纳兰性德是不是出身于贵族门第呢？我们不妨分别看看他的父系和母系两边的出身。

纳兰的母亲是爱新觉罗氏，是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封一品夫人。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朝的一代名相。而纳兰性德自己又是康熙皇帝的表弟，属于满洲正黄旗。因此纳兰性德一出生就注定了相门公子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可是纳兰在词当中，自称“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并不是要向顾贞观炫耀自己的门第出身，因为他还用了看似不起眼的三个字：“偶然间”。这说明门第出身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那只不过是命运偶然的安排罢了。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一下子就拉近了他和顾贞观的距离。他等于是向顾贞观表白，你别看我出生在所谓的“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其实这贵族门第并不是我所看重的，所谓的贵族门第，在我眼里不过是庸俗污浊的地方而已。那么纳兰真正看重的又是什么呢？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这两句呢又化用了唐代诗人李贺的《浩歌》诗。“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四公子之一，赵国的赵胜。赵胜喜欢广交宾客，门下集结了数千门客，可谓贤人必集为一时之冠。成生是纳兰的自称。刚才有讲过纳兰性德，原名纳兰成德，他在和朋友交流的书信当中，经常以成德、成生自称。所以这两句词的意思是说，我要把酒洒在平原君赵胜的坟土上，表达对他的追慕之情，不要像平原君那样广交天下英雄，可是我的这一番心意又有谁能懂呢？

纳兰将自己比作是战国时期门客3000的平原君，是不是有点自吹自擂呢？我觉得没有，因为他确实是一个慷慨豪放，广交天下朋友的人，而且他所结交的朋友大多数并不是跟他一样的满族贵族，豪门公子，而大多是流落江湖的汉族文人志士。除了顾贞观之外，像当时有名的江南三布衣，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都是纳兰府上的常客。其中严绳孙还是明朝的遗民，一直是坚决拒绝和清朝平合作的。在很多人看来呀，这些汉族文人和相门公子保持这么密切的交往，那动机是极其令人怀疑的。尤其在当时满汉之间的矛盾依然很尖锐，朝廷当中满人排斥汉人，嫌贫爱富，结党营私的风气，仍然是甚嚣尘上。大环境是这样，那也难怪纳兰和汉族文人的倾心交往，会惹得谣言满天飞了。“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那些散布谣言唯利是图的人，又哪里会懂得纳兰和朋友披肝沥胆的真情实意呢？

“不信道，遂成知己。“在豪门贵族成长起来的纳兰，内心对于真挚纯粹和超功利的友谊，一直有着强烈的渴望。现在顾贞观的出现，终于弥补了纳兰内心世界的这一大缺憾。”不信道，遂成知己。“这样的表白说明纳兰和顾贞观的友谊，纯粹是因为性情相投而水到渠成的一种情感，并不是刻意的经营，更没有掺杂丝毫功利的目的。其实这首《金缕曲》还有一个附带的小标题：题顾梁芬侧帽投壶图。”梁芬“是顾贞观的号。顾贞观在去京城之前，曾经给自己画过一幅画像，还为这幅画像。专门提了一首《梅影》词，其中有这样两句“侧帽轻衫,风韵依然。”说明在这幅画像当中顾贞观头上的帽子就是歪戴着的，纳兰很欣赏好朋友的这幅画像，也专门为这幅歪戴帽子的画像题写了一首词，就是这首成名之作《金缕曲》题顾梁芬侧帽投壶图。

他正是凭借这一首词而一举成名天下知。这首《金缕曲》一出来，京城里的人是竞相传抄，受欢迎的程度，可以用洛阳纸贵来形容，以至于大家都不一定要提及《金缕曲》这个词牌名，而直接称之为《侧帽词》。就在同一年，纳兰第一次整理他的早年诗作，并且刊印出来，就是以自己的成名作《侧帽词》来为自己的词集命名了。你看纳兰对顾贞观的倾倒和崇拜非同一般吧。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青眼又用了一个典故，这就要说到魏晋时候的名士，竹林七贤之一阮籍了。据说阮籍有个本事，能翻青眼和白眼。看到志不同道不合的人，阮籍就白眼相看，不予理睬。看到高人雅士阮籍的就青眼相加，视为知己。我们知道，城府很深的人，往往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轻易地不会将内心的喜怒爱恨表现出来。可是阮籍的翻白眼、青眼，却是将情绪的变化充分的表现在脸上，这对老谋深算的人来说，是不是显得很孩子气呢？纳兰的也是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人，只有志趣相投的人才是他青眼相加的朋友，至于那些庸俗小人，那就对不起，白眼一翻睬都不睬了。

下片，“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这里又用到了峨眉的典故，那当然是化用了屈原的《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纳兰借峨眉自比，也用来比拟顾贞观。他们的高洁美丽，他们的鹤立鸡群，他们的倾情相交，引来了众多小人的猜忌和嫉妒。那么对待这些不怀好意的谣言，纳兰的态度是什么呢？纳兰的态度是一句话，由他去。“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这是一种很坚定，很自信的人生态度了。只有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人，才能坦然的说一句，由他去吧。

在我的家乡湖南长沙，有一处著名的人文胜地，古代的四大书院之一，岳麓书院，岳麓书院里面有一副对联，其中的两句我印象特别深刻。“是非审之于已，毁誉听之于人。“古往今来，太优秀太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容易招人嫉妒。枪打出头鸟么。也总有一些人喜欢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对待别人的毁誉，我们应该抱以什么样的心态呢？那我的回答是，只要能够坚持原则，明辨是非，别人要恨、要骂、要嫉妒，要诽谤，要攻击，那只好随他们去吧。这种态度也正是纳兰的态度。”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他既是借此表明自己坚定的态度，也是安慰顾贞观，不要让别人的毁誉，干扰到他们之间倾心相待的友谊。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为了和顾贞观的这份友谊，纳兰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放弃现在所有的功名富贵。乌衣门第的出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随时可以向顾贞观一样飘然而去，做一个逍遥世外，无所挂碍的江湖文人。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和攻击，“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纳兰在翻悔什么呢？显然他并不是后悔和顾长官的交往引起了众多的谣言。唐太宗李世民说过这样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顾贞观也像一面镜子，纳兰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从前在追求的东西，其实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后悔的是，以前的他像一般的豪门公子一样，千辛万苦的追逐着功名，可这又怎么样呢？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他不能做自己的主人。他不能像顾贞观那样，在功名利禄面前骄傲的转身离去，给那些争名逐利的人留下一个华丽而高贵的背影。这才是纳兰人生最大的悲哀。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这几句词，用到了佛家的语言，佛家以天地的一成一毁为一劫。佛家的一劫，相当于儒家说的一生一世。千劫也就是永远、永恒的意思了。这几句相当于是纳兰对顾贞观的友情誓言。我们今天的一个承诺，就要接受一生一世风吹雨打的考验，不但今生今世是永远的知己，来生来世，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然诺重，君须记！”

“然诺”就是承诺的意思，这段对于友情的郑重承诺，我纳兰会铭记一生，你梁芬兄也一定要铭记在心啊。

真正的男人，一定是一诺千金的。纳兰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男人。话说回来，顾贞观读到这首词之后，也被纳兰的纯洁率真深深打动了，他感慨万分地回赠了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见赠次原韵》，其中有这么一句：“但结记、来生休悔。”他同样是坚定的回应了纳兰的承诺，来生我们还做知己，我绝不后悔。更加神奇的是，后来还盛传这么一个传说，纳兰去世之后，顾贞观满怀悲痛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天晚上，他梦到纳兰对他说，我和你是生死知己，这份友谊实在是念念不能忘怀，我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我想在你这里找到我生命的延续。就在这天晚上，顾贞纲的儿媳妇生了个儿子，跑去一看，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纳兰了，分明就是纳兰性德的投胎再世。所以，顾贞观特别钟爱这个小孙子。孙子满月之后，又一个晚上，顾贞观梦到纳兰向他告别，醒来之后，他急忙跑去看孙子，发现这个小孙子果真夭折了。这个传说当然有些神乎其神。但它毕竟说明在人们的心目当中纳兰和顾贞观的友谊，确实已经达到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

德也狂生耳！

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曾经有学者这样评价这首《金缕曲》，说它率真无事，至令人惊绝。也就是说，这首词的情感，没有经过丝毫刻意的修饰，一派纯真率性。如果没有纯洁的性情，又怎么能写得出这么率真的词呢？有人说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可是在纳兰这里没有永恒的利益，只有永恒的朋友。两个优秀的男人，就在他们今生来世的种种承诺当中，踏上了真情相托的知己之路。别人的猜疑也罢，妒忌也罢，诽谤也罢，都摧毁不了这份跨越门第，跨越年龄，跨越满汉两个民族的友谊之花。友情固然让我们的漫漫人生路不再孤单，不再无助，其实亲情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另外一种支柱呢？这一讲是我们领略了友谊的深厚。下一讲我们将一起感受亲情温暖，品读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下期再会！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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