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洁 | 崇高地退场
半个世纪前,传奇策展人哈罗德· 史泽曼(Harald Szeemann)在瑞士伯尔尼的公寓里为离世的祖父艾蒂安·史泽曼(Étienne Szeemann)举办了一场极为特殊的展览——“祖父:与我们一样的先驱”,那些被一一陈列的理发用具、发式模型、相片信件、日记等一千余件物品再现了一位痴迷于理发的理发师的一生。
生命究竟应该如何谢幕?平静地告别,抑或是崇高地退场?深受哈罗德· 史泽曼影响的艺术家刘玉洁在最新个展“崇高地退场”里以东方传统绘画与空间转换的方式来探讨生命的起源与结束,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以此纪念自己祖父的一生。历史是相似的,人类的情感亦是互通,2021年,工作生活于北京的刘玉洁未能第一时间重返故乡重庆大足,与92岁的祖父见最后一面告别,她说这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那段时间,刘玉洁常常想起一条河流,那是她紧握住的记忆,“祖父回到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到那里,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河流驶向终点。这条河流是优美且浪漫的,犹如一个剧场,是一个美好的谢幕……我无法回去,但我拥有这一段记忆,犹如我参加了爷爷最后一次的离别”,于是,她开始创作,用笔墨一次次把自己的心迹投注纸上,将身处巨变时代之下、对社会感知到的变化一一映射在作品里。
《崇高的退场》,150 x 150cm,布面油画,2023
过去,刘玉洁画过相当多与瀑布有关的作品,近年来,那些呈几何形状的瀑布逐渐被艺术家注入了生存与消亡的看法,只不过被巧妙隐藏了起来。无论是祖父或远在瑞士伯尔尼的忘年之交Kuni,都一度影响过刘玉洁对待生命如何退场的感知,而她始终找寻的是某种精神性的存在,对她来说,那才是生命存在的意义,高于一切。
生活里的刘玉洁喜欢观察,热衷运动,拥有广泛的好奇心和敏锐的感受力,这是一个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天赋。如今,她没有像绝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将工作室选择在城市的艺术区或郊野一隅,而是在闹市区一栋商住两用的公寓里。坐落在九层的工作室拥有一面墙的大玻璃窗,天气好的时候,伫立窗前,能远望西山,对痴迷光线多年、每天早起画画的她来说,完全符合心头好。她杜绝绘画与生活分离,渴望观看大家的生活,观看社会的变化,她认为艺术家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通过视觉语言转化、传达出来:“我不局限于只在纯粹的艺术内部,反而觉得艺术应该在艺术之外。艺术的发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件。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找到自己的独特之处。”
1984年生于重庆大足;2006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获学士学位;2009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最新项目“崇高地退场”受独立策展人哈罗德· 史泽曼的展览“祖父:与我们一样的先驱”的影响,你当时怎么想到将两个事件互相联系起来的?
刘玉洁:2018年,我去了瑞士伯尔尼,在哈罗德· 史泽曼住过的公寓楼下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那是一个清冷的冬日,伯尔尼老城里的人不多,我忽然想到了我的祖父,又联想到了哈罗德· 史泽曼和祖父之间的情感。在我以前的感受里,不同的人,不同的地域、文化的区别非常大,但那天,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对亲情的感知是一致的,没有分别。
很多时候,你去做一个展览的时候,或者说做一件作品的时候,你是为某一个伟大的人而做,或者某一个轰动的事件而做,你会被这样的情绪干扰。事实上,你身边特别平凡的人往往很容易忽略掉,但是,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它是最真实的一种情感体现。哈罗德· 史泽曼的展览给我最大的一个感触是,他把平凡的祖父的一生做了非常有意思的展览,选择在一栋公寓去做展览,在一个他的祖父、他自己以及身边的邻居朋友们生活过的街道上去做这样的展览,事实上,展览的发生便是一个温情的感受,而不是在美术馆的白盒子里去表现,挺让我触动。对我来说,我没有非常强烈地去和哈罗德· 史泽曼的展览做联系,我认为他的展览只是给我一个引导——原来他可以去做这么一个展览,它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让我想到亲情这么一个深刻的感受而已,我需要用我的方式去做我和祖父之间的情感联系。
在你的心里,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刘玉洁:挺豁达的一个人,他92岁了,人生只去了三次医院,他在91.5岁或91.8岁的时候,每天还要喝酒。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祖父在离开前的头一天,很清晰地跟我妈妈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我过去曾经想象过的生命的离开,都是难受或痛苦,但他是非常平静地说,我明天就要走了,这句话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离开是如此平静。
《崇高的退场》,150 x 150cm,布面油画,2023
你画过很多和瀑布有关的作品,却很少透露瀑布与死亡之间的联系,这种隐秘的联系是你一开始画瀑布时就有的,还是随着画瀑布越来越多,渐渐将意义投入其中?
刘玉洁:是逐渐清晰的。刚开始画瀑布时,我没有那么强烈觉得死亡和瀑布之间有紧密的联系。随着兴趣的驱使,我渐渐会留意到身边随时发生的事情,在慢慢深入作品的过程当中,我的感受越发强烈,发现瀑布与生命的起源和结束之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交替之形-瀑布图》,105 x 58 x 10cm,铝板、布面油画、金属盒子,2022
《交替之形》,190 x 80cm,布面油画,2018
这和你的个人经历有关吗?
刘玉洁:有关。2018年初,我在瑞士伯尔尼做展览,住在朋友Kuni的家里。她生于1938年,是前伯尔尼美术馆的馆长助理,曾在伯尔尼大学艺术学院任教,独居在伯尔尼的一栋公寓里。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八十多岁的人极其美好的、积极乐观的生活状态,也在一次与我们共同朋友的谈话中,无意得知Kuni登记报名了安乐死。事实上,我和Kuni特别亲近,但我从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渐渐地,随着她的年纪增长,我们的潜意识里都会有一种感受:生命也许很长,但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长。那时候,我从Kuni的家出发,去往法国边境的朗香教堂,途径了一个瀑布。瀑布不大,但带给我的感受跟Kuni带给我的感受很像,它们莫名产生了一种联系。
《融化的直线》,126 x 31 x 9cm,120 x 31 x 9cm,114 x 31 x 9cm,108 x 31 x 9cm,铝板 布面油画、木箱,2022
也许受传统价值观的影响,中国人很少谈论自己的死亡,甚至避讳谈论,你跟周围的朋友们谈论过吗?
刘玉洁:是的!这就是东方和西方的文化差别。中国人非常忌讳谈论死亡,如果谈论到这件事,会不太高兴,但我在瑞士伯尔尼时,身边的朋友们完全能去谈论,他们将死亡视为一件寻常的事情。我和我的父亲谈论过死亡,没有任何避讳。如果我父亲生病在医院做手术,他会跟医生说,我完全相信你们,如果今天我下不了手术台,我可以做遗体捐赠。我和我的家庭都有一致的观念:罹患特别严重的疾病时,我们不主张过度治疗,会选择放弃。我们会认为,你的身体在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而人的一生活了这么多年,多几天,一个月或两个月完全没有必要,活的时候,尽兴地活,活出生命的意义,最终有尊严地离开。生命本身是无常的,能做的,只能是坦然去接受。
《天文学家》,布面油画、金属铝板,2023
在“白光穿过白光”系列或很多其他作品中,都能看出来你对光线的在意,你为什么对光线这么着迷?光线为什么会成为你的作品里很重要的一部分?
刘玉洁:十几年前,我最开始做作品,在油画里画了很多环境,那时候,我对光线的处理、表达已经是画面当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那一阶段的画,更多地会被画中复杂的环境干扰到。慢慢地,光线在我的作品当中,甚至我对日常的关注中,变得愈发地强烈且重要。
2017~2018年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带给我挺大的改变,我发现光线的改变会带给静止的物体或环境截然不同的状态,也改变了我后来看待光线的视角。那一次,我去由勒·柯布西耶设计建造的朗香教堂。出发前,我在社交网络上看到所有关于教堂的照片都是非常漂亮的,因此,我对教堂有美好的向往。然而,我去的那天,先抵达法国东部浮日山区的一座小山下,当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冬天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没有汽车能上山,我必须步行去教堂。一路上,我亲眼所见的,都不是网络上见到的景色,让我的印象尤其深刻。这一段路,就像你的人生一样,原本我想去看崇高的建筑,山上的教堂是我的终点,没想到沿途这些非常平淡的过程,反而成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带来了新启发。我依然记得,从瑞士伯尔尼去往法国朗香教堂这一路上的光线变化,让我觉得异常欣喜。后来,我想,如果那天光线好的话,没准我和所有的游客的感受是一样的,这只是漂亮的教堂,是经典的呈现,仅此而已。
《白光穿过白光》,240 x 66cm,铝板布面油画,2022
你会因对光线的着迷改变生活的习惯吗?
刘玉洁:大部分人去某一个地方,出于对地点的兴趣,我不是这么考虑的,我会因对光线的不同感受,去某一个目的地的时候特地挑选时间。探访朗香教堂的事件后,我曾经想去一间坐落在瑞士深山里的温泉酒店,在我的假想里,下雪天去才有意思。那年夏天,我在伯尔尼,特地没有去,等到了冬天下着特别大的雪的时候,我才决定出发。那天的旅行非常浪漫,沿途风景特别壮美,人也很少,我确实感受到了我希望感受到的氛围。这也是我为什么对风景感兴趣的原因,在不同的光线下,它的变化是极其丰富的,充满了无常,难以控制。常常在一瞬间,光线变化了,它对这个环境所呈现出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白光穿过白光》,240 x 76cm,铝板布面油画,2022
往前追溯,你能想起最初对光线着迷的状态吗?
刘玉洁:我觉得是我的生活习惯。我从小到大都是早上开始画画,很多艺术家喜欢晚上画画。对我来说,原因只有一个,早上的光线是最美好的,它让人非常清醒,有一种新的一天到来的感受。
你在乎别人称呼你是女性艺术家吗?
刘玉洁:我以前非常在意,非常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女性艺术家!我经常会反讽地说一句,男艺术家,你好,你们今天来参加展览吗?哈哈。我以前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带有歧视性的说法。随着我的年龄增长,我反而没了特别强烈的感受,甚至开始觉得它是一个褒义词。很多时候,女性在接触艺术、做作品或思考的时候,拥有男性无法达到的某些感受。而我们只要把感受到的事物很好地体现出来,它会成为特有的东西。对艺术而言,只有差异,不分高低。这种差异性,看你怎么去利用,去创作,去呈现。
《曲面》,150 x 400cm,布面油画,2015
《山》,142 x 380cm, 布面油画,2015
《山居图》,80 x 484cm,布面油画,2018
你有一个习惯,假若对某一个人感兴趣,你会试图去了解对方的创作、生活细节乃至一生,最近哪一位女性艺术家让你做过这件事?
刘玉洁:安妮·伊姆霍夫(Anne Imhof),在2017年威尼斯双年展获得金狮奖的艺术家。我看过她的一些资料,印象深刻的是她的作品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很多时候,我没有从性别角度去看待安妮·伊姆霍夫。我曾在现场看过那一场展览,意识到作品也许是一位女性艺术家创作出来的,有属于她的敏锐点,但我们观看她的视角不应该停留在表面上的性别,而是去看到这是一件优秀的作品,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这是一个很棒的展览。然后,才去意识到:原来她是一位女性艺术家或男性艺术家,原来这位艺术家在某一个思考角度会更细腻,更敏锐,她能共情女性的感受,才会呈现这样的创作方式。
就创作而言,这两三年,你的工作方式和习惯有没有发生变化?
刘玉洁:有过挺大的改变。以前,我更多关注这一张画、这一个系列有没有画好。这两三年,因大家共同经历的极端性事件会带给人很多的感受,随之而来的是思考,包括对女性处境的思考。我们可以感受到女性对自我的关注度在逐渐变高。以前谈论很多事情的时候,当问起你的感受是什么,很多人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别人对自己的感受或影响。现在,大家越来越以自我的感受、状态作为出发点,这是挺大的变化之一。我不能够说这是所谓的社会进步或退步,但这些细微的、碎片化的东西,让人觉得是真实的。
除了画画以外,你还有什么兴趣?
刘玉洁:我的生活大概是艺术、画画、看点东西,去玩儿,运动这几件事组成的。我特别热爱运动,喜欢游泳、跑步,一个月有二十天在运动。运动提供给我一个特别不一样的理解——做艺术,很多时候是一个体力活儿!因为需要搬东西,哈哈。对我来说,运动是很重要的事,它让我保持比较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如果一个人的状态不好,做一件事的专注度,探索新鲜事物遇到困难时,一往无前的决心会被减弱。为了让自己始终保持好状态,运动是最好的方式。
今年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
刘玉洁:我非常喜欢壁画。在我看来,壁画和其他架上的绘画是不一样的,它不能挪动空间展示。就像你想去参观大足石刻,你必须得到大足去,去往大足的过程中,可能会看到当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它的地域性和文化性是很强烈的,你也能感受到当地的氛围,才会看到大足石刻描绘的是一些日常生活。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壁画跟这种地缘非常有关联性,这是我很喜欢、很感兴趣的一部分。接下来,我可能会做一些跟壁画相关的作品,围绕壁画以及泥土的颜色、状态和泥土本身进行创作,当然,它依然和我过往的创作相关,比如说光线、空间等呈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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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视频制作:梵樹
制片:王鹤
视频摄影:郑宇翔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