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玮珏 | 没有界限,就是最好的状态
王玮珏位于松江的工作室在一片稻田旁边。天朗气清的日子,她就到下面散步。园区内有不少艺术家,在美术馆不定时展出自己的新作。她的工作室是一间Loft,充满着她标志性的粉色,羊毛层层叠叠摞在工作台下,整洁、鲜亮。屋顶挑高,用来挂大尺幅画作和装置。每一天醒来,她都能看见玻璃窗下丰盈的粉红色羊毛。
在这之中,有一件黑色装置格外醒目——羊毛毡空调外机,名叫“散热”。只有黑色扇叶中间的粉色夹层能够辨认出“女性”标识。王玮珏说,这是一件纯偶发的作品,却是近几年她最喜欢的。
有一天,她对着窗外发呆,看见楼对面有一个空调外机在奋力旋转,她突然想到了外婆。“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有这种莫名奇妙的关联。我想,它真的好像我外婆啊,为了维持室内刚刚好的温度,在那奋力旋转。但是所有的话语权一直是给了空调内机的。当我们提到空调的时候,不会想到空调还有外机。”
外婆奋力维系家庭的每一个细节,但自己的身份在家里是隐匿掉的。“平时你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是她存在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家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瞬间理解了外婆,把它做成了一个缓慢旋转的,经历过风吹雨打的黑色空调外机,用羊毛毡的形式。
《散热》,羊毛毡、空调外机等综合材料,2021
今年的ART021上,她呈现了新个展“SHUT UP!”。在“Said”系列里,她制作了一系列小幅女性肖像,把她们的嘴做成镂空的,以此表达女性无声的呐喊和被外界赋予的带有表演性质的身份。
王玮珏个展“SHUT UP!”展览现场
在大一点的画幅“Hold your tongue”和“She and her”,她把女性画像堆叠在一起,用丰富的红色调表达情绪的律动,那些女性不太愿意直接表达情绪。
《非礼勿言Ⅰ》(Hold your tongue Ⅰ),针毡羊毛毡,100×100cm,2023
《她,她的I》(She and Her I),针毡羊毛毡,120×240cm,2023
最初创作的时候,她喜欢用全是粉色的羊毛材料,因为粉色是“大家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她干脆就利用这样的刻板印象来诉说。近几年,她不再执着于粉色,羊毛给了她更多的可能性,她也不再用非黑即白的眼光看待女性议题。她更关注女性可能撞见的,生活中看不见的边界。那些没有被呐喊出的声音,背后血肉鲜活,必须用更丰富的颜色表达。她开始给羊毛混色,就像调和颜料一样。
相处久了,羊毛也会给她惊喜——比如一幅画撕下来看,反面竟然比正面更迷人。她不再像写论文一样,试图控制整幅画面,而是期待羊毛带给作品的偶发性,将艺术品的背面展示出来。
从前,她习惯把作品像论文一样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现在,羊毛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和她一同成长,一起碰撞。“这种绵延性让我着迷。”
1993年出生于南京。2015年获美国圣约翰文理学院学士学位,2017年获美国旧金山艺术学院纯艺术专业硕士学位。在王玮珏的艺术实践中,她选择羊毛纤维作为主要的创作媒介,通过装置或平面的艺术形式,探讨女性性别角色中权利的拥有与缺失。这些作品看似甜美、柔软,而内在则充满了羊毛毡针毡制作过程中的暴力痕迹。她的作品以这种冲突作为基础,揭示了那些隐匿于平静、美好表面之下的冲突与斗争。王玮珏的艺术创作并非只是对自身作为女性生活经验的探索与反思,更是对社会对女性身体的期待和刻板印象的质疑与挑战。
你的创作过程是怎样的?
王玮珏:过程很简单:先有一个想法,收集一些素材,再把素材进行拼贴、结合,然后重新绘制。最后用羊毛毡的形式展现出来。
Art021展览这一批作品用了大半年。一张平面的羊毛毡作品,我需要戳两遍才能让画面更丰富。我之前的装置大部分是单纯的粉色,但现在会结合不一样的颜色创作。先给羊毛进行基本的混色,像画画一样准备颜料,在泡沫上形成图像后,再把它撕下来。我展现的其实是创作的背面。
为什么选择展示羊毛毡的背面而不是正面?
王玮珏:我以前做三维的装置,提炼一些配件的时候,每一次戳出来都会把它们撕下来,发现反面比正面更迷人。于是我开始想:能不能利用反面那种延伸出来的力量,表达一些我想要输出的东西?它其实是来源于意外。所以每一次创作,对我来说就像开盲盒一样。每一次撕下来,都会有一些惊喜或是惊吓。但我需要一些偶发性的东西。
最近哪一件作品里的偶发性令你印象深刻?
王玮珏:最大的两件作品“Hold your tongue”和“She and her”,偶发性会更多一些。一开始我只打了底稿,更多的色彩搭配是在我的创作过程中发生的。每一次使用不同颜色的羊毛,我都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或者当下的感受进行一些调整,不确定结果。
《非礼勿言Ⅱ》( Hold your tongue Ⅱ),针毡羊毛毡,100×100cm,2023
《她,她的Ⅱ》(She and HerⅡ),针毡羊毛毡,120×240cm, 2023
一直很好奇,你戳羊毛的时候会不会戳到手?
王玮珏:这是不可避免的,再熟悉的创作者,戳羊毛毡都一定会戳到手,它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我左手食指指心有戳穿过两次。
我觉得疼痛是一个特别好的媒介。你的身体没有疼痛的时候,你感觉不到那个部分的存在。比如突然胃疼,你会感觉到“我有胃”,疼痛是一个确定我们存在状态的媒介。
包括你也曾经创作过一系列黑色调的作品表达身体疼痛。
王玮珏:对,我现在就在感受那个疼痛,关于坐骨神经的疼痛。
我在描述疼痛的时候,没有办法准确告诉你,我的疼痛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用了黑色,上面有我臀部和腰部的赋形。但我再怎么戳,也只是围绕着我的疼痛给你描摹一个形状,永远没办法告诉你具体感受。
《痛》,羊毛毡等综合材料,2021
从2015年开始使用羊毛毡的材料一直到现在,你对材料的感受有没有什么变化?
王玮珏:一开始只是把羊毛当成一个朋友,一种创作的媒介。但现在它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是和它一起成长的,一起碰撞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也想过用其他方式表达,只是恰巧我每次想要做女性题材相关的作品,还是觉得羊毛是最适合的媒介。
本年度ART021上,逸空间展出了你的个展“SHUT UP!”,为什么选择这一系列的作品参展?
王玮珏:这一系列作品里,我更关注的是女性目光的表达。很多情况下,女性在面对结构性问题的时候,比如面对婚姻稳定、社会稳定以及自己的情感需求的时候,只有选择沉默和隐忍,才能够符合传统意义上带有奉献和牺牲精神的女性形象。
王玮珏个展“SHUT UP!”展览现场
外婆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有没有跟外婆分享过你的创作?
王玮珏:外婆给了我很多女性能量。我出生以后,外婆几乎没有工作,一直在照顾我。她所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都是围绕这个家庭在旋转的。近几年因为身体的关系,她没有办法再做这么多家务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很多老年家庭妇女都会有这种的失落感——没有地方再体现自己的价值了。但我觉得她们不该是这样的。
很多家庭妇女在那种环境中呆时间长了,都不太想讨论相关的话题,但能从她给我朋友圈的点赞里感受到,她(对我的作品)是很骄傲、很喜欢的。
你创作过关于女性价值的失落感的作品吗
王玮珏:装置《一间自己的房间》,是在探讨女性在家庭环境中受到隐秘的,隐匿在美好外表下的压力。
《一间自己的房间》,羊毛毡等综合材料,2018
你对于女性处境的清醒认识,是怎样形成的?
王玮珏:从前我把作品像写论文一样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但后来发现,这让我变成了创作观点的乙方,只是完美呈现论述点,而不是让更多有意思的事加入到当中来。我更喜欢现在的创作状态,它没有像“我要完成一个任务”,而是可以跟羊毛一起成长。这种绵延性让我着迷。
随着你创作的加深,会加深你对女性的理解吗?
王玮珏:比如说工作室里的这件作品,我身边有很多已婚已育的女性朋友,当家庭遇到矛盾的时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维系家庭稳定的纽带。但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
她看似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孩子,但没有人真正在听孩子在说什么。母亲能够共情自己的孩子,但她们也没有办法真正让孩子做自己。孩子是她们的寄托,她们需要通过孩子展现或探讨自己的价值。她们在照顾孩子、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己。她是为了自己,而不是所谓“为了孩子”。包括我们这一代人,父母可能会告诉我们:“妈妈是为了你才没有离婚的,妈妈生你的时候有多辛苦。”
但如果我要一个孩子,我绝对不会告诉她,我为了生你有多辛苦。因为我想要生下你,是我的选择,是妈妈当下很需要你,而不是“我为了你去承受这些”。
我觉得这个变化还挺明显的,我周围越来越多的朋友更想要的是:“我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女性,一个非常完整的妈妈,你也是一个很完整的人类,我们可以一起成长。”而不是“你是属于我的某一个附属品”。
最近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书是哪一本?
王玮珏:《没有疆界》。其实就在讨论一些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人跟人之间之所以有很多隔阂,是因为我们每个人把界限都分得非常清楚,但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界限。现在“女性主义”把性别变得二元对立。其实我比较介意这样的对立,因为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对立面。
你的创作是想打破这种界限吗?
王玮珏:女性一定是因为某些界限的形成,才会有这样压抑的感受。最终发展的方向应该是如何消除这样的界限,没有疆界是最好的状态。我是在展现这种界限,表达我现在看到的状况,剩下的就交给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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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谢媛
视频拍摄:王经纬
图片拍摄:丁波
摄影助理:孙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