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佳 | 北方的行旅、想象与拓写
艺术对刘雨佳而言,是一段暗埋伏笔的旅程。
在最新个展“微光渐暗”里,刘雨佳呈现了近年来多次远赴新疆和东北边疆地区拍摄的两个影像系列作品。她镜头中的边疆,弥漫着迷人不失张力的魅力:从新疆腹地到东北大地,从昆仑山到长白山,从沙尘暴到暴风雪,又或从干涸的玉龙喀什河河床到丰沛的松花江,那些被忠实记录的山脉、植被、河流、动物的影像形成了复杂微妙的互文关系,共同去讲述糅杂地缘与神话、自然与文化的边境故事。
刘雨佳个展“微光渐暗”展览现场,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2023
过去一年间,刘雨佳奔赴于森林、雪原与冰河之间,她在长白山和松花江上游游走,用镜头捕捉风景在春夏秋冬的四季变迁。她采访并拍摄了旅途中偶遇的蒙古族萨满、朝鲜族巫医、荒岛隐居者、猎人、道士,并使用16毫米手持摄影机记录了这些超脱于城市生活经验之外的、弥漫着泛灵色彩的人物与生活碎片。
每一次拍摄正式开始之前,她不做预设,不做信息调研,而是将自己所有感官毫无保留地打开,去拥抱随之而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旅程。对刘雨佳来说,所有的创作,都是包含偶然性和遭遇性的一段旅程。
本科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研究生毕业于英国伦敦艺术大学,伦敦传媒学院,获艺术硕士学位。现工作、生活于北京。刘雨佳的影像创作将纪实素材、文学、民族志、民俗学和游记编织在一起,形成具身性、情动式的体验。她以亚洲的自然景观作为创作的主题和背景,其抒情风格打破了纯纪实与虚构叙事之间的界限。
刘雨佳曾在没顶美术馆(上海,2023)、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北京,2023, 2017,2016)、剩余空间(武汉,2021)、外交公寓12号(北京,2021)、与上海外滩三号沪申画廊(上海,2015)举办个展。
其作品展出于“宇宙电影”2023年第十四届上海双年展;“何不再问”2016年第十一届上海双年展;“缓存在”2022年第四届杭州纤维艺术三年展;2022年首届北京艺术双年展;“极限混合”2019年广州空港双年展等。她的单屏影像作品也曾于法国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与香港M+博物馆等美术馆与机构进行放映。她曾被提名“保时捷中国青年艺术家双年评选”(2019)“OCAT×KADIST青年媒体艺术家项目”(2022)。
不久前,你的展览刚刚结束,你曾谈到,创作让你感受到的快乐,是能够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不断去往陌生的世界,你通常会怎么来选择旅行目的地?
刘雨佳:我特别喜欢北方,因为极寒的气候可以激发我关于文学、地理、历史的想象。我之前主要在西北新疆地区拍摄,后来在内蒙古、长白山和松花江上游地区拍摄。这些地方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种“接触地带”,不同的文化、民族和势力在这些地域相遇、碰撞并相互较量,会有很多的冲突和复杂性涌现,我一般会选择去到这样的地方。
刘雨佳在冰封的松花江上
2022年,你前往东北地区进行创作,有别于此前多次造访的新疆,这个陌生的世界带给了你哪些不同的感受?
刘雨佳:我在新疆的拍摄都在2020年之前,西北的雅丹地貌、沙漠、盐碱地等地形地貌跟我在东北所看见的,有着很大的差别。我在东北的旅行和拍摄当中体验到了一种很大的生机感和治愈感。当你进入森林,森林有各种植物和动物。作为一个人类,被包裹在万物的世界当中,你会体验到非人世界的一种生存状态。
《蘑菇》视频截图
一直以来,你的工作方式是旅行拍摄,不准备剧本,不做信息调研,你如何看待出现在你作品中的偶然性?
刘雨佳:每次出发拍摄之前,我都坚信,在我即将要获得的素材里一定有很多东西是我不能提前预料到的。这也是我创作的最大乐趣和动力来源。这种偶然性,它不仅打开了我的认知,而且很大程度上重塑了我的想象世界。
哪一次旅行途中偶然遭遇的事给你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刘雨佳:今年一月,我和我的团队在长白山地区拍摄,我们计划再次造访一位非常有灵性的朝鲜族的女巫医。我之前拍过她两次,都非常顺利。今年一月我们又去拜访她,并给她准备了很多新年礼物。但她刚好去三亚度假了,人不在家里。后来我们把原本送给她的新年礼物拿走,转而送给了居住在附近的一位道士。在拿走礼物之后,我和我的团队遭遇了一系列完全无法控制的意外。当天,我们的无人机飞丢了,车差一点点就翻下了高达几十米的悬崖。第二天、第三天我们都发生了撞车事故。第四天我们新更换的车在松花江面的冰雪里发生了陷车,当时的环境已是傍晚、江面零下四十多度,手机没有任何信号,完全无法联络外界,其实那是一种很危险的状况,因为在夜里人很容易失温而死。但这个时候,我们幸运地等来了两位醉酒的东北大叔,他们开着拖拉机把我们的车从冰雪里拖了出来。直到我离开长白山的那天,才松了一口气:今天终于没有再发生意外了!这种类似于遭到诅咒的经历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旅途中,你会遇到很多不能提前预料的东西,有可能是惊喜,有可能是温暖的情谊、也有可能是各种危险和意外。面对这种巨大且不可知的力量非常的无助。但是,你别无选择,你只能不断地升级打怪,每天都要处理很多意想不到的意外。
《三江源头故事集》视频截图
出现在你的作品里的人物都很特别,譬如萨满、库车末代王妃等,在边疆旅行的过程中,你会怎么来寻找你的拍摄对象?
刘雨佳:我通常是从一个大的风景框架出发,起点可能是一条河道,也可能是一座山脉,这些人物其实是我在拍摄这些风景的过程中遇到的。如果你的旅程和拍摄周期足够漫长,你会很自然地和各种各样有意思的拍摄对象相遇。这个时候,我一般会遵循自己的直觉,选择有意思的切入点进行深入。因为我平时要进行大量的阅读积累,这些文本积累,会给田野现场里的拍摄带来很多启发。
《手的沉默》视频截图
你把边疆地区的风景看作“时空漩涡”,如何理解时空漩涡?
刘雨佳:我觉得它是一种观察自然和风景的角度。你需要把风景看成是不同时间维度的叠加,风景是一个充满了时间性的过程,你在当下的经验里如何回溯和理解过去?我不会把它处理成一个线性的时间观,而是把它处理成一个不断循环往复、交织、互相作用的时间体验。
在创作过程中,你如何用艺术把“时空漩涡感”表现出来?
刘雨佳:我的经验是找到一些富含时间层次感的风景或地貌作为媒介。比如说,在《寻宝》里,我拍了红柳沙包这种植物地貌,红柳沙包富含很多时间的维度,它是风沙物质与红柳这种植物相遇所产生的一种层级灌丛沙丘。在春夏时节,风沙物质遇到红柳产生沉积,会产生一层风沙物质层,在秋冬时节,红柳落叶又会产生一层落叶层,所以,它每年会产生两个物质层,会像树一样形成年轮,沙包里富含关于不同年代的远古环境信息。而且,这种沙包还有一个特殊性是它就像一个建筑的容器,里面埋藏着丝绸之路上的远古佛教建筑遗迹。所以,这样的一种植物地貌,它本身就是一个时空漩涡的媒介。另外,我会使用一些极端天气环境下的自然元素,比如说沙尘暴、暴风雪、等等。这种自然元素的速度感,也能带来比较强烈的时空漩涡的情绪。
《寻宝》视频截图
每次拍摄前,你只是单纯去当地收集素材,主题诞生在后期的整体和剪辑,而在你的作品里,经常会看到糅杂纪录影像与民族志、文学、民间传说和游记等多重文本,所以,在后期创作寻找主题的时候,你会怎么去找到线索,把不同的故事、体裁串联起来?
刘雨佳:每一件作品在创作过程当中,它都有很大的未知性在里面,我一直都处于一种不断探索的状态中,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一件什么样的作品。2019年我在新疆和田拍了一个月,拍摄的出发点是去拍玉龙喀什河干涸的河道,但因我的这种工作方式,拍摄对象在拍摄过程当中是不确定的,非常分散。所以,这种记录式的拍摄累积了大量的素材,它有很多并行现实在里面,很难用一个主题去统领它们。拍摄结束后,我回到北京,重新浏览这些素材的时候,我发现好像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很美,但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使用这些图像。这也是我的工作需要一直解决的一个问题——我怎么使用在拍摄过程当中所积累的大量分散的、互不相关的素材。
后期是一个很重要的创作过程。我需要进行大量的阅读。在和田拍摄结束之后,我看了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的很多著作,包括斯文·赫定的旅行日志,我发现我去过他们发掘过的很多地方,并且拍摄了那些遗址的影像。同时,我发现了国际敦煌项目的一个开源资源库,找到了斯坦因拍摄于100多年前的黑白照片,而我也刚好在那些拍摄地拍了影像。所以,整个拍摄结束大半年之后,我才找到了剪辑方向:以“寻宝”为线索去叠加20世纪初期的斯坦因的黑白考古照片和2019年我在和田地区拍摄的关于玉石发掘和贸易的素材,彼时和当下的寻宝的线索。其实,创作过程中,作品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生长,逐渐成型。
《寻宝》视频截图
后期创作阶段,你对素材有难以取舍的时候吗?会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取舍?
刘雨佳:《微光渐暗》初剪完时,它有三个多小时,太长了!我最后把它剪到90分钟,虽然有了清晰的结构,但依然太冗长不适合在展厅播放,剪辑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我最终把影片交给了剪辑师,剪辑师把它精剪成60分钟以内的片长,这时,你需要完全信任另外一个人的取舍标准。
你在《微光渐暗》中使用了颗粒感很强的16毫米摄影机,这给影片带来很强的真实质感,这种真实质感也带着某种虚构性。你如何理解看待真实与虚构之间微妙的关系?
刘雨佳:我觉得,它不是一个泾渭分明的关系,它的边界可能是坍塌的,互相交织在一起。很多时候,现实生活中最真实、最深刻的一面反而是披着虚构的外衣来呈现的。我很感兴趣现实本身浮现出来的这种虚构的纬度。
《微光渐暗》视频截图
你之前提到在影像创作方面,采取了近似于人类学家的工作方式。当艺术家作为人类学家,你会如何去工作?
刘雨佳:我不是人类学家,也没有受过任何严谨的人类学的田野训练。我更多的是从感性的、直觉的维度在田野里展开工作,学习他人的鲜活的生活经验,最终将这种经验带入自我的想象图景中,所以追求客观的记录不是创作的目的,充满想象力的、感性的书写是我的追求。
刘雨佳个展“故事山脉”,上海没顶美术馆,2023
在边疆的时候,你听过或看过哪些离奇荒诞的事情?
刘雨佳:有很多事情都超出我的想象。我在内蒙通辽拍过几位萨满,他们白天是种地的农民,晚上是会通灵降神的萨满。其中的一位蒙古族萨满很有意思,他全身带着金链子,纹着大花臂,看起来就像是当地的黑社会成员。他还会念一些藏传佛教的咒语来治病救人。但是他并没有传统意义上萨满繁复的降神和送神仪式,这也是他自称新时代萨满的原因。他的媒介居然不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变成了手机屏幕,他的治愈能量似乎能穿透手机屏幕而抵达屏幕对面病人的身体。我很好奇的一点是,萨满教作为一种原始古老的宗教,在今天的信息社会,他们所使用的媒介有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
创作时,你在某些时刻会自我怀疑吗?
刘雨佳:以前会有,现在几乎没有。
你一直是记录式拍摄,拍摄的过程只需忠实于眼前发生的,自我怀疑反而更多会出现在后期创作的时候?
刘雨佳:因为我所采用的这种工作方法,伴随着很多不可控性和偶然性,但是我基本不会对我的创作产生自我怀疑,我在不断地探索,不断地阅读,不断的把拍摄到的这些现实的经验整合进我的想象图景中。作品最终会向我呈现它的样貌,我近期的创作经验是这样。所以,我只需要把自己交出去,交给未知。在后期的时候,整个研究和创作过程也是未知和不断展开的,但是,我觉得只要一点点做,它会自动对你呈现它的面貌。
《光与尘埃》视频截图
你曾说,艺术是你更广泛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的一种方式,这么多年来,你通过艺术一次次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这个碰撞的过程,会让您逐渐清晰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会让你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刘雨佳:我觉得创作是一种塑造艺术家自身的方式。我一直认为,并不仅仅是艺术家在创作一件作品,创作反过来也会塑造艺术家。我很庆幸自己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是创作让我重新塑造了自己,也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
你特别喜欢的女性创作者是谁?
刘雨佳:我非常喜欢香特尔·阿克曼(Chantal Akerman),她的作品对我的影响很大,包括她对于社会、对于情感、亲密关系以及人的精神困境的探索和处理。
下一个项目是什么?
刘雨佳:会去大小兴安岭地区拍摄,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据说那里冬天有着无法忍受的寒冷,我很向往。
刘雨佳在旅行拍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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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许璐
视频制作:梵樹
制片:王鹤
导演:王鹤
视频影摄:郑宇翔
视频辑剪: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