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康佑 | 艺术是艺术家的分泌物
“艺术是艺术家的分泌物。”这是吕康佑对艺术创作的看法。
她的画都忠于个人经验,充满具身性。留学时期,威尼斯的海和记忆渗入她的创作底色,流动、荡漾、不稳定的水在纸本里蔓延;回国工作后,规则秩序以构成元素的形式加入创作;生育痛苦、成为母亲、心理学思考……每当身心有新的感知,她的双手就会赋予创作新的色彩、图示、材料。
但完全个人的并非意味着难以领会的。人唯此一具相似结构的身体,感知同一个客观世界。符号之抽象,在它不向你指出具体实在的某物;符号之可理解,在它是认知和经验的总结和概念化。观看它时,情绪与想象会带着我们回到自己的某个熟悉的过往、深刻的伤痛和美好。有时,艺术越具有个人特性,所传递出的感受可能越引人深思、令人动容。
《爱将要去哪NO.11》,46x62cm,纸本水墨综合,2020
《爱将要去哪NO.15》,46x62cm,纸本水墨综合,2020
吕康佑的画作是充满思考的,并非单纯天真的感性。不论是海、女性身体还是心理图示,她都试图通过作画的步骤和画中的细节来表达她的看法:解构、质疑固有观念和评价,体会经历如何塑造人的自我,感受情绪,感受流动,关怀“人”。
每一次创作的背后,都有混沌而具体的生活。
2016年毕业于意大利威尼斯美术学院绘画系,获硕士学位。在意大利师从著名艺术家Maria Anna Nagy与Simi de Burgis。在校期间学习意大利古典木板坦培拉技法等课程,并结合中国水墨等综合材料,寻找属于自己的当代抽象绘画语言,其作品参加意大利、法国、匈牙利等国家画展,多幅作品留校。回国后举办个人画展,多次参加群展,作品被机构和个人收藏。现任教于西南财经大学天府学院艺术与传媒学院学院。
个展
“海洋深邃,而你爱我——吕康佑个展”,一尔空间,成都 中国 2017
“浮光返影——吕康佑、吴奇睿双个展”,D空间,成都 中国 2022
“左边永远是右边——吕康佑作品展”轻安雅集,成都 中国 2023
女性身体常常以“分解”的形式被你呈现在作品里,比如《你是我的海底》《岛》系列作品,让人感受到不固定、柔软多变的另类身体。以作品为例,你想述说的是对女性怎样的理解?
吕康佑:我的很多作品里都有女性人体,它们不指向某个单独具体的人,而是抽象的符号。当今女性总是受到一些社会眼光的束缚,比如对身材、相貌的某种评价标准。而我会通过这种拆解、解构又重构的形式,把它重现在画面里,算是在视觉上对女性的一种解放,宣誓她的独立性。不论是身份还是身体,女性都应该卸掉美丑之类的评判而受到尊重,受到审美以外的欣赏和描绘,比如作为一种延续爱的载体。
其实我前期的绘画灵感大多来源于在威尼斯的留学经历。那会儿,我的感受是相对感性的,经常面对海洋,因此,海洋就贯穿于画面中。最早出现在画面中的人体符号也更像是威尼斯的指代。就像一个母体,它孕育出很多文明;我从以前发展到现在的一些绘画风格,也是在这个母体里诞生的。在我内心,它是激发我个人风格的滋养地。
所以那个时期的画面经常有水、海洋和人体的结合,比如《岛》《你是我的海底》等系列作品。海洋与女性身体之间存在一种符号性的链接。
《你是我的海底》系列,60x60cm x 4,纸本水墨综合,2022
《爱将要去哪里》是基于你的生育经历而创作的。生孩子这件事对你对女性身体、或是自己身体的看法有什么影响?是怎样透过作品表现的呢?
吕康佑:在整个生育过程中,我经历了很多,从怀孕到分娩的肉身体验,到产后的蜕变过程。其中有许多情绪混杂在里面,焦虑、喜悦、悲伤等等。这些很复杂甚至抽象的感受,我都会通过比如画面中的构图、色彩以及其他我想运用的形式把它们表达出来。
至于前后思想上的变化,曾经我总觉得孕育或者母子关系更像是一种束缚、包裹。生完孩子后,或者说,身份彻底转变为一名母亲之后,我觉得我跟孩子是既有联系又有分离的关系,若即若离,分与合是并行的。所以我对这种关系的理解有非常大的变化,画面也就有相应的变化。我的一切灵感都必须源于切身体验。
《爱将要去哪里》系列, 46x62cm x20,纸本水墨综合,2020
从作品里也能感受到比较明显的区别,比如在《你是我的海底》里,水的质感特别明显,而到后来的《爱将要去哪里》,水流动的感觉变少了,更多的像是器官身体之间的纠缠。
吕康佑:举例来说,《爱将要去哪里》的一张画里,前面是一个蜷缩的女人人体,后面像一扇抽象的门,门里有面具一样的形象,这意味着女性的蜕变,她在生育之后,可能会进入另一个人生阶段。前面蜷缩的身体象征着经历分娩的女性,有一些痛苦,一些孤单,一些无助。在构图上,人横在画面中,后面的门与她是垂直、对立的,观看者可能会感受到某种“困难”,这就像分娩带来的肉身的磨难与苦楚。
《爱将要去哪里NO.2》46x62cm,纸本水墨综合,2020
《who am i》里,你利用了镜子,循着你的创作发展轨迹,仿佛是越来越往纸本以外的更广阔的空间发展。在心理学里,罗夏墨迹实验被当作一面投射心理的“镜子”,在此之上,你加了一面镜子来折射墨迹本身。而这个墨迹是你根据精神投射的原理画出来的自己的一部分。可以说,作品呈现了十分复杂的心理层次,以及感官与精神、符号与图像的转换过程。你希望借此表达什么?
吕康佑:《who am i》是一个绘画装置,也有点像命题作文,是去年(2022年)夏天受邀参加一个女性艺术家的群展“别性别”,我为此专门创作的。虽然叫做“别性别”,但参与的全是女性艺术家。当时我刚好想到之前看过的罗夏墨迹实验,它通过某种心理学图示来测试人的精神健康状况。在二战时期,心理学家也会用它去测试战犯战俘的心理状况。我也去测过,精神状况还比较健康。
我通过画和镜子,组合成一个大型的绘画装置,一个图示和图示的镜像。人站在图示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同时被巨型的图案夹住。回到主题名“who am I”,其实我想引发大家去思索:我是谁?镜子会照出人的模样,我们每天也都会看镜子,但镜中的我是真正的我吗?我们用心理学测试来检测自己是否健康,这完全准确吗?
再延伸到社会对女性的符号化的看法和有色眼镜,这样的评判是好的吗?一说到女性,你是不是就冒出刻板固定的想法?“别性别”虽然是女性群展,但也不是每件作品都带有强烈的女性主义色彩。在当下,“女性主义”也像是成了一顶帽子或者有色眼镜。
人们有时候会用符号和解释把自己框住,还有比如星座、看手相,它们都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对人生命运、对身份的解释。但是自己认不认这个命,有没有这种身份认同,在我看来,更多还是个人主观意识在发生作用。我想对这个主题提出疑问,也期望大家产生一些质疑,所以创作了这样的作品。
《who am i》(森的美术馆),尺寸可变,绘画装置,2022
《who am i》(天府公园),120x330cm,纸本水墨综合,2022
相较于其他作品,《左边永远是右边》的主题和呈现似乎更加“不抽象”,至少整体画面有明显的“人形”,大众理解起来可能也更轻松。这种“有形”是有意识的改变吗?
吕康佑:其实我的艺术创作不完全是抽象画,也有这种相对具象、也不完全写实的类型。这组作品是去年专门为轻安·展空间创作的,是我的个人展。空间相对比较小,创作的就都是比较小的作品。
小也很有意思,它很像我当时的生活碎片。有了宝宝以后,我也还在做老师,不像职业艺术家那样有完整的一天或是几天来专心创作,用的都是碎片时间。所以,小画对我来说反而更轻松,它不像大画那样有很强的连贯性,也符合我的生活状态。
《左边永远是右边》是基于我对人和人的关系的思考而创作的,比如亲子、情侣、闺蜜、家庭,这种由两人或三人组成的亲密的关系。我希望它能给人带来温暖的感觉,因此在创作时,我会更考虑普通人是不是能更轻易地把自己代入画面,能读懂,所以就相对具象一些。对色彩的使用偏向暖色调,这也是为了表达温馨的主题。
《左边永远是右边》系列,26x36cm x4,纸本水墨综合,2023
“左边永远是右边”是由女性策展人、作家洁尘老师为我命名的,取自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失眠》中的一句话。当她说到这句诗时,我瞬间感觉它和这个展是浑然天成的结合。我多次表达对诗人毕肖普的喜爱,因为她也运用自己特有的敏感去表达情感、自然以及人物关系。我经常会读一些诗歌,也许无意间翻到某一首,或是看到某个词语,都会让我产生强烈共鸣,充满画面感,比如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晨歌》。诗歌总能带给我灵感与共鸣,激发我去创作。
《晨歌》节选 西尔维娅·普拉斯
那片云蒸馏了镜子,好映出它自己
如何被风之手缓慢抹去,我并不比它
更是你的母亲
一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干瘪的粉玫瑰中轻颤。我醒来倾听:
一片遥远的海洋在我耳边起伏。
你的作品有很强烈的水的特质,不仅指创作材料,整体风格也给人一种“流动”和“不稳定”的印象。你是如何探索出这种有辨识度的个人风格的,结合个人经历?
吕康佑:对于绘画,我一直很放松并且顺其自然,在创作过程中,我也会顺应水性材料的天然肌理。
关于流动性,最早的灵感当然是来源于留学时期的威尼斯的水;后来,我逐渐发觉流动性也贯穿了生活方方面面,比如和别人的交流、思想的互通、时间的流逝、能量场的转变,乃至人的迁移。我曾在北方生活长大,现在在成都,这都属于一种流动。画里还会有一些金色的点,这种细节也是符号,我想表达的是思想可以在画面中自由地穿梭。你叫它风格也好,画面效果也好,它都符合我想表现的观念和感受。
还在威尼斯或者刚回国内的时候,我的画面更多是当时的思维惯性或感受惯性的延伸。经历了更多诸如孕育分娩的事之后,我的重心、情感就转移到了“身体”这个主题。作为艺术家,我更关注的是我个人的感受,并把它抽离出来,转化成我的画面。
比如《达娜厄的金色伤痕》,这是我刚回国不久创作的,那时刚开始尝试在画面里加入构成的元素:竖线、切割、拼贴等,也是我在材料和形式上的一种尝试,算是风格的转折时期。
《达娜厄的金色伤痕》,110x110cm,纸本水墨综合,2018
这种转变跟我从威尼斯回到中国有关。在国外,仿佛一切都很自由,人和艺术都很自由,我也没有工作压力。回国工作后,我会开始感到生活中的一些条条框框的束缚;那时我也在教授设计专业的基础课,课程会涉及到比如色彩三大构成这样的基础知识。教学生的同时,我也受到了这些理论的影响。因此,我开始在绘画创作中加入构成元素。
还有《岛》系列的“昼”和“夜”,这两幅画对我比较有意义,是我生完宝宝后创作的第一组作品。孩子出生后,即便是深夜,我也需要起来照顾他,但白天依旧工作,也还得围着这个小生命转;我觉得日夜颠倒,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画面中的海与母亲的身体形象相纠缠,这些都表现了当时的感受,是对我自己阶段性的纪念。
《岛系列-夜-海底》,80x100cm,纸本水墨综合,2021
《岛系列-昼-海底》,80x100cm,纸本水墨综合,2021
威尼斯是在你求学期间对你产生了很大影响的一个城市。离开意大利之后,你的风格还会受到其他环境的影响吗?会不会因为想要重温“海”的感受,而特地去旅行或者换一个地方生活?
吕康佑:威尼斯可能是对我艺术创作最重要、最有启发的一个城市,它奠定了我到现在的风格和图示运用,就像是已经融入了我的肌肉或者思维里。而我现在更加关注的是思考的,而不是看到的。看到大海然后画水,这已经不是我的创作方式了。
我当然很想再回到威尼斯,但不一定是因为那片海;城市给我留下的记忆和感情,让我想重返故地。我的作品更多还是受到不同时期的个人感受的影响,而不是某个特定的外部环境。只有当外界与我产生了深刻的互动,影响了我的身体、思维、情感,我才会有想法并且形成画面。
所以这些都不是刻意的。也有一些艺术家会对某些作品、文化、风景十分敏感,会通过主动寻找来获得灵感。每个人灵感来源不一样,创作方式也不一样。对我来说,艺术就像一名艺术家的分泌物,它是自然的而非强加或模仿的,一定是自己的,来源于生活经历和个人感受。
而且透过个人经历形成的创作,往往会引起拥有相似经历的人的共感。记得一位朋友对我说,其中有幅画很像曾经很胖的她,她甚至有些想哭。一般来说,还是女性能更真切地解读我的作品,因为她们很多人也会经历这些特殊的时刻。
《牵绊NO.1》,26x36cm x2,纸本水墨综合,2023
《牵绊NO.2》,26x36cm x2,纸本水墨综合,2023
《摇篮曲》,26x36cm,纸本水墨综合,2023
可以描述一下你创作时的状态吗?比如是否有特殊的习惯和固定的流程,开始前会想什么,中途是否会遇到困难,怎样算完成一幅作品,以及完成后的感受。
吕康佑:我比较在意当下的感觉,好的状态让我效率非常高,创作起来也很连贯。而且比起油画,水性材料很快就能干,所以我能快速叠加另一层。创作的过程既要感性的运用色彩,又需要理性的控制材料与画面。纸本绘画是不可逆的。
我曾经非常看重浑然天成的画面感。很多艺术家都会画一些小作品,从中挑选总结,再形成一幅完整的作品,但我是不打草稿的。不管多大的画,我就把纸摊开,根据感觉,甚至根据一种虚拟的投影在纸上的画面感,用笔流畅地把它书写下来。当然也会有困难,毕竟这样的感觉不是每天都有的。有时我会用别的方法来寻找这种感觉,比如之前说到的,读诗歌或者一些书。
不过,因为我的画里会有很多留白以及图示性的符号形象,所以前期的想法和构图也十分重要。当我形成了画面感,再把它投射到纸上,我的手就能自然地产生流动性的线条和图示。这更像惯性、灵感和想法混杂在一起的即兴。
而怎样算是收尾呢?画里的每块层次都做到位,画面中也有可看的细节,也有类似松紧、疏密相结合的完整性,这样对我来说可以算是完成。
多数女性艺术家都更擅长捕捉丰富的感受,我们一般称为敏感。但灵感和感性也不是随时都有、说来就来的,不能完全依靠这些,需要有更多内容去支撑自己的画面。所以后期到现在,我更多会从自己的思考、想表达的事物、平时读的书里获取灵感,如今可能越来越偏向理性、有逻辑的创作方式。
未来对于艺术创作有什么计划吗?
吕康佑:我现在想把材料变得更综合,不仅仅是在纸本上。我希望我的创作能更加自由,在材料上有更多优化,减少束缚,甚至新媒体艺术的尝试。
喜爱的诗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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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西尔维娅·普拉斯
《重建伊甸园》莎郎·奥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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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HAEL YAMAGA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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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DERICA CAMBA
NOVO AMOR
Credits
采访/撰文:小苏
视频制作:梵樹
制片:王鹤
导演:王鹤
视频摄影:王鹤 张雪锋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