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飘 | 残酷,需要一层滤镜
张子飘的工作室位于798一栋不起眼的楼上,与楼下喧嚣的咖啡店、街上川流不息的游客形成鲜明对比,走进电梯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不同于大部分偏好在晚上创作的艺术家,张子飘更像是一个规律且勤勉的上班族。每个工作日的早上七点,她会准时推开工作室的门,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味,穿过数张两米多高的油画作品走到屋子最里面,靠着窗边的五六个平方才是她平时作画的区域。
她个子不高,巴掌大的小脸后是一头及腰的柔顺长发,进入工作室之后,她很快换上一双布满油画渍的拖鞋,用手抓三两下头发盘出一个丸子头,再夹上一个发夹,三两下,就迅速切换到了工作状态。
一张未完成的画正靠在和窗户垂直的墙边上,画布两侧的墙上有许多斑驳的油画笔触,在白晃晃的墙上格外显眼。那是她在过往试色时留下的痕迹。右手边的颜料车上放着调色盘、油画刷,地上还有一个半人高的纸箱,里面堆满擦过油画的废报纸片,已经堆起一座“小山”,感觉随时要掉下来一片。
工作室的茶几上,叠放着《人体解剖图谱》和《动物解剖彩色图谱》等书。近年来,她的创作画面中往往充斥着猛烈有力的笔触、鲜红色的人体器官和内脏,被人评价为“暴力美学”。
她的作品尺幅都很大,要换画框时,她就会张开双臂抱住画的两端,然后伸出右脚踢一下挡板,之后是一个漂亮的转身,两米多高的大画就被靠到了墙边,一套动作十分熟练,行云流水好似一套武林招式。又是一个转身,一个新画框又被放在了工作区。
高强度创作会从早上七点持续到下午一两点,之后她就会离开工作室了。“因为我绘画需要集中大量的精力,没办法撑8个小时,所以5、6个小时后基本上已经是电能耗尽了,”张子飘从工作室回到家后就会进入“放空时间”,“我可以做到关上工作室的门就彻底大脑关机。”
出了工作室后,她每天还都会去健身房跑步,然后就静静等待晚上十点半的到来,紧接着入睡,直到第二天五点起床,七点去画室。周而复始,一周五天,持续了很多年。
尽管她说“这是我个人的生活习惯。从小就是十点半睡觉,早早起床。”但这种“习惯”在常人眼里的确是非比寻常的自律,特别是对于不用强制去公司打卡的人来说,这种一周五天的高强度节奏实在是少见。
如此有节律的生活造成了她在创作上的高产。从2015年大四时举办首场个人展览,她以平均每年一场个展的速度飞速成长,如今已成为国内炙手可热的90后艺术家。
1993年出生于北京,于2011年及2012年就读于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2015年毕业于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近期个展包括:本能,池社,上海,中国(2023);生吞,厉蔚阁,纽约,美国(2023);月震,龙美术馆,上海,中国(2022);心锚,Salon 94,纽约,美国(2021);春光乍泄,空白空间,北京,中国(2020),Cutthroat Kitchen,Mine Project Gallery,香港,中国(2019);极度湿润!,空白空间,北京,中国(2018);肤浅绘画 101,星空间,北京,中国(2017);性感的歇斯底里症,应空间,北京,中国(2015)。2019年,张子飘入选福布斯亚洲“30位30岁以下精英”榜单以及“Best of the Best 罗博之选年度青年艺术家”。张子飘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你的作品大部分都用了像血液般的深红色,对于颜色上有没有什么偏好或者是如何解读?
张子飘:偏好倒没有,每张画需要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可能有一些画是更加冷色调,有些画需要更加暖色调。红色和粉色用的比较多是因为我画的主题就跟血肉有关,很难避免用血肉本身的红色。
而且红色是比较反二元对立的。红色第一是醒目,提醒人禁止通行,停止,像是红灯的作用;第二,红也是激情,庆祝的时候会用红色,但是流血、受伤、死亡也是红色的,所以它是非常矛盾和冲突、非常具有多面性的颜色。
《贝母12》,布面油画,230×190cm,2023
你给红下了非常多的定义,更倾向于是哪几个词?
张子飘:我觉得都有。比如我现在画的这组《红蜘蛛》系列,最开始的灵感是来自于一种恐惧。
恐惧为什么这么可怕?是源于未来的未知,并且这个未知没有办法掌握,是失控感和未知感造成了恐惧。包括现代人的焦虑都是源于对未知不可控的恐惧。
画红蜘蛛时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恐惧,而且这个恐惧是以前没有预想过的,我被恐惧暴击了。而且我从来没有深陷到恐惧里这么长时间,我在被恐惧淹没的状态中创作了《红蜘蛛》。
这个画非常窒息,非常醒目,有一种警告、危险的感觉。但是我又画出一种透气,打通的感觉。其实也就是刚才我说的反二元对立,坏事一定都是坏的吗?现在这个红包含对恐惧的另外一个理解。
《蜘蛛06》,布面油画,220×190cm,2023
《蜘蛛10》,布面油画,230×190cm,2023
这个巨大的恐惧,可以具体说一下是什么吗?
张子飘:先聊红蜘蛛的特性。红蜘蛛的妈妈生产后会让小孩吃它,小孩活的时候,她就死了。这是这个物种的生理特殊性,母体终其一生就是为了她下一代能活,她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伟大归伟大,想想也挺恐怖的。这种大无畏的牺牲,不是让人敬畏,而是让人畏惧。
作为女性,我也会对这种世俗的观念心生畏惧。我不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都围着孩子转,我对这种血缘的绑定感到恐惧。
唯一的压力是我老了之后怎么办。但那以后再说吧。就像我对自己爸妈已经这么好了,但我也不可能天天跟他们一起住,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现在想没有用,也不能为了这个孩子将来养我把他生了,这对他也不公平。
有种评论说你的作品有一种暴力美学,你自己怎么看待?
张子飘:暴力这个东西可能是因为里面穿插了很多血与肉的东西,大家会觉得暴力;再可能是因为我用笔作画的步骤会相对没有那么的优雅,他们会觉得比较暴力。
但是,我觉得美从来都不应该是一顺的。比如我现在画的东西粉红颜色很多,用了比较芭比的颜色,那就不能再画一个非常甜的元素在里面。
我的绘画虽然颜色赏心悦目,其实仔细看里面的内容是比较暴力、比较残酷的。我也不希望把残酷那么赤裸的表现在外面,还是需要一层滤镜。而且残酷在社会中从来也不是明晃晃的在外面,残酷都是被一些东西包裹着,这个才是现实。
《头骨03》,布面油画,210×190cm,2023
从2015年到现在,你的创作风格变化很大,什么造成了从开始比较具象到现在完全抽象的转变?
张子飘:2015年我在北京应空间办的首次个展“性感的歇斯底里症”是大四的时候画的,那时候喜欢画得趣味一点,其实当时也没有什么方向,就是画着开心。
毕业回国后,2017年在北京星空间办的“肤浅绘画101”展览是特别极简的,那时候也没有太找到方向。毕竟刚刚毕业,可能心思也不都在绘画上。但是办完那个展览以后,到了2018年我有一些转变。在北京空白空间办了“极度湿润!”,这个展览是一个以记录感情为主的,类似于私人日记,所谓书写绘画,这个展就比较抽象了。
“极度湿润!”展览现场,北京空白空间,2018
画里的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张子飘:其实文字只是一种元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形状,并不是要去表达我自己的什么东西。
“极度湿润!”算是你从具象转为抽象的开始吗?
张子飘:2019年在香港Mine Project Gallery举办的“Cutthroat Kitchen”算是我从具象到抽象转变的首个展览,作品的主体是被切开的水果。那些切开的水果的果肉、穰、流淌的汁水给我一种人体器官的感觉。我画它们的时候并没有把它们当成一个水果,我是把它理解成人体器官,在处理上并没有采用特别的具象的处理方式。
“Cutthroat Kitchen”展览现场,香港Mine Project Gallery,2019
在这个展览之后, 2020年在北京空白空间展出的“春光乍泄”里有花和人体的元素,这里面的人体和之前在香港办的“Cutthroat Kitchen”有联系吗?
张子飘:“Cutthroat Kitchen”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挺想画跟人体细胞、内脏、血肉有关的内容。所以我先画了一批人体。后来融入花是因为花的根茎,还有花瓣的湿润程度、厚度、质感其实和人体皮肤的湿润度、质感是很像的。
很多人觉得花在某种程度上是生殖器的另外一种呈现方式,但我在最开始并没有故意引用花在艺术史里的这些定义。因为花让我觉得跟之前画的一批人体的形状、线条、走向会比较相像,就是这么演变成花的。
“春光乍泄”展览现场,北京空白空间,2020
后面这个阶段已经慢慢开始比较抽象了。
张子飘:2022年在上海龙美术馆的“月震”是把肉体和器官更抽象化了,更加注重绘画语言,而不是非要表达一些什么具象的东西。
“月震”展览现场,上海龙美术馆,2022
你的个展频率挺高的,一年一个,怎么让自己保持高频次的创作,会有压力吗?或者是很享受这种高频次,一点都没有觉得有压力。
张子飘:一年一次展览并不是我故意的,不管有没有展览,我每天都会来工作室画画。对我来讲就是一个很日常的事情。每天这样画,一年下来肯定有一个定量的产出,并不是说我每年先给自己定了展览的计划去弄,一般都是先画,画了之后再去说展览的事情。
日常工作方法是什么样的?
张子飘:最开始我脑海里有一个大概要画什么主题的想法,但是我不会把它特别具象到如何去画或者是细节如何处理。一般我会先用一些随机的线条和形状去开启一幅画,让它们引导我下一步。
我从来不打稿子。对我个人而言,过于参照稿子会拘束我之后的二次创造。而且我觉得这种不断寻找的过程更加有意思,有的时候会碰到一些情况,但又会有一些惊喜。我不会提前给自己预设好很多东西,都是自然而然的,更加依照自己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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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edits
采访/撰文:谢媛
视频制作:梵樹
制片:王鹤
导演:王鹤
视频影摄:郑宇翔
视频剪辑:赖星宇
图片摄影:郑宇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