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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斯楞 | 开学第一课

阿斗的梦 阿斗凿墙 2024-04-15

呼斯楞 | 文

本文刊发于2020年9月15日一枚园地公众号:《民声 III (3) || 开学第一课》


松布尔使出全身力气疾速奔跑,两侧的树木花草飞快地向后移动。他是出名的“迟到王”,总是追赶着上课铃声最后一个冲进教室。今天是新学年开学第一天,现在已经迟到20分钟了,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惶恐的心脏砰砰直跳。布和老师利箭一样的目光,似乎已狠狠地射向他,他几乎被射倒在地了。那是令人生畏的严厉之光。每每犯错之后的惩戒,比如用戒尺打一下手掌,都不及那严厉目光里的责备。

松布尔是被惩戒最多的学生,因为他总是无法按时起床,总是在急促地上课铃声里迟到,总是在冲进班级的匆忙一刻,与那锐利的目光紧张地相遇。同学们也都很畏惧这严厉之光。


布和老师站在班门口,脸上呈现祥云一般的平静与和蔼,比起一贯的严厉神情,令同学们略略有些不敢接受。

他抬着胳膊,一个一个迎候进班的同学,一个一个拍拍他们的肩膀。同学们有些不自在,互相用面面相觑的眼神交流内心的惊诧,一个个乖乖坐好在座位上,拿出课本准备上课。

今天是新学期,学校发了新课本,新课本上都是漂亮的方块字。一行一行,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同学们看书的神色有些不同,有的显得生涩,有的显得懵懂,有的则无所适从,大家等着布和老师登上讲台,看他今天怎么开课。

可是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布和老师还在门口站着。

他今天穿了最心爱的一身蓝色袍子,戴着毡帽,穿了靴子。这比往常的随意穿戴显得正式和隆重。他的背已有些驼了,手里的烟头亮着火星,一道道的青烟直直地向上升起。今天的空气很安静,一丝风也没有。
同学们逐渐放松了心情,开始像往常一样交头接耳了。他们有的在说假期里的趣事,有的在说分别后的想念,暂时放下了刚才的不自在,也不再为布和老师今天的“不一样”而诧异。但他们的声音很小很小,窃窃私语,尽量避免被老师听到。


布和老师袍子上的图案,像腾格里的一朵朵祥云,又像盛开的草原之花,衬着蓝色的底纹,显出坚贞的浪漫与美好。这与他黑黝黝且严峻的脸庞极不相称。他脸色本就黑,两腮又是虬髯密布,简直就像汉语神话里的钟馗,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今天,他特意穿了这身袍子,一直站在班门口。

松布尔心里害怕极了,可他丝毫不敢放慢奔跑地脚步,用尽最后的力气,终于跑到了班门口。

他停在了老师的近前,刻意保持了一段暗藏畏惧又足够安全的距离。他不知所措地大口喘着气,脸上红通通的,心中噗通通着。

今天是上学第一天,松布尔就迟到了半个小时。他站在老师对面不敢抬头,所以也看不到老师今天的和善。布和老师轻轻抬起胳膊,松布尔吓得连忙向后闪躲,误以为老师又要惩戒他。

布和老师迅速探出身子,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松布尔吓得浑身打个激灵,眼前一片漆黑。布和老师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他的惊惧。就这样大约有小半分钟吧。

这小半分钟似乎有小半天那么长,松布尔的心里既恐慌又惊讶,最终还是像逃脱审判那样急忙冲进了教室。但他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虽然这温暖他还来不及细细地品味。


布和老师居然没有批评他,更没有惩戒他,或许因为今天是开学第一课吧。

松布尔坐下翻开课本,一行行方块字映入眼帘,那些文字形状规整结构充实,有种浓厚的故事感。他打开另一本母语课本,从上往下,从右往左,那是竖着的文字,每一个都像是站立的骏马,抖擞着勃发的英姿,骄傲地驰骋在草原上。这令他感到一种亲切的气息。

不一会儿,校长经过班级,一边向班里望,一边看看手表,然后用狠狠地眼神盯住了布和老师。

“你再不上课就要下课了!”

布和老师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默默地转身进班,但却停在了前排的课桌前。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不一样的目光挨个扫视了每一个同学,许多同学的目光与他相遇,再次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和蔼。在与老师的对视中,同学们逐渐恢复了安静。

几分钟后,他终于走上了讲台。和蔼的脸庞依旧,甚至隐隐显出更为可亲的祥和笑容。他整理了一番毡帽、袍子、腰带,抬起手臂看看手表,并没有开口讲课,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同学们都注视着他,班里一片静悄悄,就像“乌兰巴托的夜”,那么祥和、那么宁静,完全没有了以往上课的那种严厉和紧张。

布和老师又看了几次手表,只是依然没有开口,同学们也呆呆地坐在教室里。持续的宁静气氛似乎有所转变,虽然安宁,但随着时间的凝固,却也有些不同了。

松布尔起先的紧张已经完全消失,老师看向其他同学的时候,他悄悄地瞄了老师好几次,并没有发现老师的严厉之光,想来老师的的确确没有因自己迟到而生气。

这时他暗暗地思忖,老师今天穿了新袍子,看来心情不错吧?因为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他才会穿这身袍子,上次是参加镇里的祭火节仪式,已经是去年的时候了。

他又回想刚才老师抱住他的那一刻,原来老师并不是要打他,而是要抱他,轻轻地拍他的后背。这有些像阿爸了,令他出乎意料甚至猝不及防,松布尔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想到这里,心头有一股说不清的冲动突然升起,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以致差点涌出泪水。


布和老师还是没有开始讲课。

松布尔望向身边的其他同学,大家好像都有些不太一样。他今天迟到得太久了,还没来得及看同学一眼,更没有和他们说话。他看着同学们的表情,似乎个个都没那么紧张,但又有些别样的郑重。

他突然想起昨晚家里的一幕。文化站站长和阿爸聊了很多很多,大体是商量松布尔到底去不去学校上课,还说他自己的站长工作不要了之类。

松布尔不明白自己去上课或者不去,怎么会涉及站长不要工作了。但站长和阿爸严肃的神情告诉他,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今天早上阿爸迟疑了很长时间,还是叫他去上学了,阿爸说站长有任务,今天必须要安排几家孩子去上学,完不成这个任务,就会丢了工作。

“不能让站长丢了工作”,阿爸交代松布尔,并且嘱咐他今天要乖乖听老师的话,认真听老师讲课,因为今天学校的课程要变了;还有,布和老师也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了。

松布尔恍然大悟,一定是这个事,所以大家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大家都有些不一样,所以布和老师穿了心爱的袍子。他回想起昨晚站长和阿爸说话时的神情,站长看着松布尔的眼神也很和蔼,与今天布和老师的眼神如出一辙。

这时,布和老师正好向他看过来,两道眼光立时相会在一起。老师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和善,完全不同于往常,那眼神里甚至透出慈爱与温柔的浓情,松布尔的视线被这慈爱与温柔紧紧地吸住,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


布和老师终于开口了。

他说:“还有一分钟就下课了。今天是开学第一课,也是老师给大家的最后一课。因为明天,老师就不再当老师了,老师要回牧场做其他事情去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说:“我的课要由一位汉语老师接替了,大家也看到,这学期的新课本……”布和老师不知怎么突然又停下了讲话。他和蔼的目光里,增添了一些呆滞,就这样看着同学们。不知过了几秒钟,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继续说了最后一句:“是方块字的了。”

安静的教室里,同学们的情绪不再平静。松布尔感到班里的氛围不再是严肃,而是忽然有些悲伤起来。他转身看看其他同学:

宝音正咬住嘴唇紧皱眉头,他平时可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现在他的眼角竟挂了泪痕;格日勒双臂抱头深深缩着脖子,把头缩回了衣服里,他低头盯着书本,眼里喷射出难以名状的光芒;连温柔文静的塔娜,也依稀呈现出悲凉,盯着布和老师仔细地听他讲话。

松布尔看到大家的神情都像复制了一般,有着相同的悲伤。一颗颗悲伤的心,那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是用心,用心感应出来的。


布和老师紧紧抓起半截粉笔,转向身后空旷的黑板。

他的背有些驼了,但他蓝色的袍子显出坚贞的美好。那袍子上的纹案,就像腾格里的祥云,随风流动、自由而奔放;又像草原上的山丹花,随风摇摆、自在而逍遥。

他缓缓抬起右臂,缓缓地移到黑板上,从上往下、从右向左,似乎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他的身子强烈的颤抖着,腾格里的祥云也颤抖着、草原上的山丹花也颤抖着,但他也坚持着、继续使出余力,一笔一笔,刻出两个字:

“母语,母亲。”

布和老师写下这两个字,似乎竭尽了全力,低头伏在了黑板上。

下课铃声响起了,他极缓慢地转过身来,神情不再和蔼。他双眼有些发红,目光从同学们的身上转出窗外,眼睛里带着愤怒与悲伤,又射出利箭般的严厉之光。

那黑板上竖着的两组文字,像两匹站立的骏马,抖擞着勃发的英姿,骄傲地驰骋在草原上。

“母语、母亲”。图片来自达来(作者的弟弟)手写

【作者简介】呼斯楞,传媒人,自媒体人。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公号:星星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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