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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郭现中在南方都市报发表的深度图文报道《疫苗之殇》近几日又不得不被旧话重提。虽然深度调查记者,应该是一个自带光环而令人敬佩的职业,但无力感却也时时存在。在郭现中多年的摄影记者生涯中,为底层发声,促社会进步,深挖事件真相,披露幕后故事,记录时代变迁……这些并不是嘴上唱唱高调就可以的,而是他甘愿为之劳心劳力,付出汗水和心血,有时还要面临危险将至的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策展人郑梓煜这样评价他:作为摄影记者,郭现中很早便表现出对大题材、硬骨头的超常兴趣,而且不止是兴趣,他还有突破重重障碍完成拍摄的能力。某种程度上他改变了传统媒体分工格局里摄影记者由来已久的配角地位,成为“视觉深度报道”的践行者。疫苗之殇2013年5月1日,山东济宁,疫苗不良反应受害者家庭的一次聚会中,孩子们在麦田里拍下了这张合影。10个孩子中有9个是因服用糖丸后出现肢体的残疾,如不借助假肢,他们将终身无法正常站立。怒江西藏那曲,此时怒江还叫那曲河,刚刚离开源头不远,蜿蜒柔弱,依靠周围的湿地溪流不断汇入,才让它在进入比如县后有了叫怒江的底气。丙中洛溯怒江往上几公里的地方,就是著名的雾里村,目前进出村落的还是一条修建于绝壁之上的小路,也是茶马古道的最后遗存。怒江州六库镇辣子咪村,外出购买物资返回村子的一家人。怒江州福贡县架科底乡,背着孙女外出走在怒江边的老婆婆。怒江州泸水市六库镇,砍甘蔗的夫妻。这里距离丙中洛仅仅一百多公里,但是已然是一派热带风貌了。怒江州福贡县鹿马登乡,当地小学的孩子在赶圩日激动的等待着山上下来看望的亲人。云南保山高新寨村的蕉民,爬上梯子摘下了一颗木瓜。他眺望的方向上走上几公里就到了怒江边,横跨两岸的就是通惠桥——一座少有人知但是其实重要到几乎改写了中国的抗战史的桥。怒江州泸水市大兴地乡双米地村,砍柴归来的傈僳族阿婆。郭现中赶上过纸媒摄影最昌盛的时候,也经历了视觉部门被迫撤消解散的命运。但无论怎样,始终没变的还是那份影像视觉深度报道情结。在与本报记者李晶晶的对话中,他显现出不同常人的一份责任和担当,摄影记者的坚守始终如一,新闻调查的理想还在继续……访谈对话,这就开始李晶晶:作为国内的资深报道摄影师,您从事新闻摄影多少年了,您的从业经历请简要介绍一下。郭现中:我的职业经历和绝大多数的摄影记者都不一样,几乎算是直接从中层开始做起。广西南宁,山西太原,河南郑州,五年的时间连续做了三家报纸的摄影部主任。实在厌倦了每日会务缠身的生活,即使是那时候集团刚刚给我分了房子,我还是在2008年辞职南下,进入了南方都市报。我真正意义上的摄影记者生涯其实那个时候才开始。那时候的南都拥有全世界纸媒里都数一数二的视觉中心,总数达到150人,其中摄影记者近50人,强手如林。对于做了那么多年领导,又不得不从一线的车祸或邻里纠纷开始做起的我来说,一切并不容易。又用了7年,我从普通记者一步步做到了首席。但是纸媒的断崖无可避免,2015年底,南都不得不缩减版面,我立身的《视觉周刊》也被砍掉了,我那时候就知道,无论有多么不舍,我南都的生涯走到了尽头。后来,我到了现在的财新传媒。李晶晶:前几天,长生生物疫苗造假事件再次上演。您2013年发表的深度报道《疫苗之殇》曾引发社会巨大反响,在网上的传播和点击量也十分惊人,这组专题也获得过业界的高度认可。这是您长达3年的调查项目,它带给您的影响和感受是什么?摄影究竟有多大力量?郭现中:关于《疫苗之殇》我想说,从报道的角度它是成功的,让我拿了很多奖,获得了一些荣誉。但这一直都不是我所在乎的,我更看重的是我的工作有没有抵达真相,有没有给人以启迪或者引发思考和改变。这个作品上我以为我做到了,当时行走了十几个省份,实地走访了近百个家庭,又咬着牙阅读了大量的论文和文献,用两个月磨出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报道,南方都市报用整整16个版面来展现,这在纸媒时代是空前绝后的。我和编辑郑梓煜从一开始就不想把它做成一个展示苦难的图片报道,我们想尝试做成一个新的报道形态——“视觉深度调查”,不仅讲述现状,还能够有科普的意义,成为千万家庭的“免疫知识简明读本”。现在回头看,我依然觉得我们做的出色。当时的影响力和引发的整个社会的讨论和关注度巨大,极大的普及了疫苗基础知识,但也仅止于此。我后来常常会有悲哀,人们太健忘了,常识需要一次次去强调;而利益阶层太难触动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问题所在,却依旧岿然不动,运转如昨。2016年的山东假疫苗案,刚发生的长生生物疫苗造假事件,都不过是我早在5年前的报道里说清楚的问题在不断重演罢了。问题在重演,伤害在重演,悲剧也在重演。又能怎么样呢?潜在的风险在巨大的需求和巨大的利益之下被一再忽略,所有的问题都在。摄影其实很无力,其表达有太多的局限和短板。在新闻纪实领域,它更多的意义在于“目击”,而非阐释。所以从摄影诞生的那天起,“决定性瞬间”就成为很多摄影记者的追求。但很多时候,美则美矣,却丢失了最接近真相的声音、情绪和细节。当然这本就非摄影所长,所以才需要文字,现在有了视频,有了直播,有了VR甚至AR,表达方式更加直接和多元,更具传播性。而摄影是属于平面媒体的,是把“我认为的样子拍给你看”,但那个时代过去了,摄影也就自然没有了过去的地位和影响力。但是,这对摄影的要求不是更低了,恰恰相反是更高了。人人都是摄影师,人人都是创作者的时代需要我们更加职业,更加专业,更加敬业。李晶晶:这次极光视觉展的“江河”项目,您为何选择拍摄怒江?做了哪些拍摄计划,实施过程中有什么特别的意外收获?郭现中:2015年的时候,我跟着一个保护江河的NGO(非政府组织)走了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金沙江和澜沧江都已经被所谓的“梯级开发”弄的支离破碎,成为了一个个死水湖,晚上即使是住在江边酒店你也听不见一点点水声。等到我去了怒江,这是中国西南最后一条还在自由奔腾的河流。住在江边,夜晚涛涛的水声听起来如此具有力量和活力,那是最美妙的声音。深入认知后,看看怒江两岸的村落,那么多样化的动植物,那么多样化的文明和习俗,让我突然觉得怒江跟我有了联系。我见识过它现在的美好,有义务让更多的人知道它的美好,从而一起努力保护这样的美好。但是怒江太多样化了,没有一个固定的符号和标签,从那曲到德宏,两千多公里跨越多个气候带,生活着几十个民族,怎么表达?太难了。要去研究时我才发现,关于怒江的书其实很少,大家对怒江也知之甚少。这是我的压力,也是我的动力。李晶晶:作品中印象深的是怒江州贡山县丙中洛溯江而上的雾里村,进出村落还是靠走一条修建于绝壁之上的小路,也是茶马古道的最后遗存。还有一幅“溜索”的画面,这些代表着古老生活状态和痕迹的画面很能触动人。您在拍摄中是主题先行、事先会有构想吗?您想记录和表达的核心是什么。郭现中:没有什么主题,对我来说只是记录。雾里村在修桥,村里在改造,准备作为怒江州的一张旅游名片推出;越来越多的公路在通车,马帮、古道、溜索,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在怒江大峡谷里彻底绝迹。这是时代的进步,但也是一种传统的消逝,我只是要赶在它们消逝之前记录下来而已。李晶晶:您现在是财新传媒的视觉新闻总监,在一份专注政经新闻的刊物上每周做一期摄影专题想必也很不容易。您对摄影的理念是什么?多年的一线历练,您从中有哪些收获和经验分享?郭现中:我很幸运,财新给了我一个无法奢望能更好的平台,我拥有了几乎不受干涉的空间来施展。我想做的,就是南都时在做的“视觉深度调查”的延续。我期望我的部门不单单要能给财新本就强悍的深度调查锦上添花,还要能够拥有独自完成调查报道的能力。但是,市场上没有我需要的人才:专业(摄影或视频)要很强悍,要能写稿,要能开车能航拍,他们不是一群传统意义上的摄影记者,而是拿着相机的调查记者。我们从一开始搭建的就是一个多种角色合作的多媒体架构,但是又要求必要时要一个人完成所有工作……对人的要求太高了,只能从上千份简历里挑选年轻人来培养。试错的成本很高,淘汰率也很高,但是留下来的都是独当一面的精兵强将。我们成立的第一个栏目叫《显影》,用影像和文字来“显影”这个时代。继而又有了《天眼》和视频栏目《微记录》。3年下来,我们每周一次的视觉故事已经做了100多期,原创率已经接近100%,持续恶化的环境让我们也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其间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与已经出版面世的作品相比,这些快速成长的年轻人带给我另外一种成就感。在这个太容易遗忘的时代里,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新闻,怎么样去寻找真相,如何去拍摄和记录,对我而言甚至带着某种使命感。这些学校里学不到的、他们必须在这里学习的,是一种叫做“采访”的即将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艺。大的环境我左右不了,我在,我就是他们的体制,他们就有一点空间去“自由而傲慢”地生活。在这个日渐衰落的行业里,在这个同龄人都以物质为奋斗目标的时代里,我对他们充满了愧疚,这是我能给予的不多的福利了。必须要有传承,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来接力,让好的东西活着,让坏的东西蔓延的慢一点。几年前大家说新闻理想觉得矫情,现在可好,已经很久没有人谈了,但它还在,藏在一些人的心里。李晶晶:这也是您创办极光视觉的动机吗?是何机缘联合几位摄影师做这一平台的?郭现中:最早是我2015年刚到北京时,每天步行上下班时的一个想法。我之前的所有深度视觉调查作品都来自于南都给我提供的平台,可是现在有实力有意愿的平台一个个崩塌,那么多好的摄影师要么转行要么荒废。能不能创造一个平台,能够让摄影师不用依赖于过去的体制而能够心无旁骛的把所有精力投入到最擅长的事情里去?这个时代太值得记录了,摄影师不该缺席。想好之后我就去找了财新当时的总编辑胡舒立,竟然立即得到了认可和支持。再加上联络的几个人选如王景春,陈杰等也都得到了呼应,之后视觉中国的柴继军也表态愿意战略投资,我就知道成了,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做一些事情了。上面也提到了摄影的局限性,所以极光会与时俱进。它是一个摄影师为主的合作平台,但不仅仅包括摄影师,还有摄像师、作家、插图绘画、有VR,一切有利于视觉表达的手法我们都会用,并且希望能做到更好。虽然现在刚起步,但我们一直在努力。方向对了,抵达只是时间问题。新闻行业做久了就会在身上留下一些痕迹,可能平时看不出来,就像是皮肉之下藏着的骨头。我们有信念,有原则,有不容突破的底线。为什么我们叫“极光”?极致影像,人性闪光。这个光我们希望是星光,但也可能只是烛光,哪怕只有盈盈一抔,存在着活着就是意义。声明:本文内容如需转载,请联系作者取得授权更多精彩内容,就在中国摄影报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