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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刚丨从桃源流出的江湖 ——苏诗的“江湖”书写


文学研究

从桃源流出的江湖

——苏诗的“江湖”书写

文 / 朱刚 


摘要对“江湖”的书写是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内容,通常情况下,它是失意之人被放逐的场所,但苏轼、苏辙的诗歌则有意识地把“江湖”建构为一个具有丰富人文景观的诗意空间,在宋代作家中颇具代表性。一方面,他们把“江湖”描写为鱼鸟适性之处,有山水风光、历史遗迹、亲朋友谊,有高人隐士、民情风俗、人文传承,充满诗意;另一方面,仕宦生涯也让他们认识到,“江湖”往往被朝廷用来放逐罪人,而且其间已经遍布着从京城延伸出来的权力脉络,并非安全的避世之处。这种矛盾的认识与宋代政治环境以及交通、通讯、商品经济等领域的发展状况相应。值得注意的是苏轼把“江湖”跟“桃源”相联结的诗意构思,强调“江湖”之水是从“桃源”流出。由“桃源”而“江湖”,是一种精神文化的延伸,正好与权力延伸的方向相反。


关键词:汉轼;苏辙;江湖;桃源

朱刚,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文系教授


目    录


一 失意之人被放逐的场所

二 “江湖”可思

三 “江湖”可归

四 通向桃源的“江湖”

五 余论


苏辙的诗里,经常自比颜子,这颜子很安静地住在他的陋巷里;苏轼则喜欢把自己比为鸿雁,年年岁岁,往返飞翔。如果说陋巷是颜子所处的世界,那么鸿雁来去的世界,又被苏轼以何种诗语加以指称呢?作为诗歌意象的鸿,当然经常是飞在空中的,甚至飞去望不见的天际,所谓“渺渺没孤鸿”,但苏轼似乎也会注意到鸿雁停落或栖宿之处,如“应似飞鸿踏雪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诸如此类。需要说明的是,鸿在某一处雪地或沙洲,都不过是短暂驻留,毕竟它还拥有天空,所以它的世界流动不居,在《武昌西山》诗中,苏轼写出了这个流动不居的世界:

山人帐空猿鹤怨,江湖水生鸿雁来。

往复飞翔的鸿雁的世界被称作“江湖”,与猿鹤长居的北山,一静一动。猿鹤自是隐士的比喻,而鸿雁就指苏轼这样既不隐居山林又不稳居庙堂的人。庙堂之外的世界不光有山林,还有安静的陋巷和更为广阔的江湖。鸿在江湖的比喻,也曾出现在苏辙的诗里:

建元一二间,多士四方至。翩翩下鸿鹄,一一抱经纬……失足青冥中,投命江湖里。

作为鸿鹄起落的空间,“江湖”才能与“青冥”(天空)的辽阔相称。当然,表示环境和主体的词语,搭配使用有历史的习惯,江湖、鸿雁并不是陋巷、颜子那样几乎固定的组合,二苏笔下与“江湖”相配使用的似乎以“鱼鸟”为多:

顷在钱塘,乐其风土。鱼鸟之性,既自得于江湖;吴越之人,亦安臣之教令。

本以鲰生,冒居禁从。顷缘多病,力求颍尾之行;曾未半年,复有广陵之请。盖以鱼鸟之质,老于江湖之间。习与性成,乐居其旧;天从民欲,许择所安。

草野微陋,章句拙疏。十载江湖之间,自群鱼鸟;五迁台省之要,永愧冠裳。

十年流落敢言归,鱼鸟江湖只自知。

幸推江湖心,适我鱼鸟愿。

毕竟字面上的“江湖”乃是水域,所以与之适配的主体还有“鱼”,而同时并举的“鸟”里面,应以鸿雁那样的候鸟为主吧。无论如何,包含鸿雁在内的“鱼鸟”明确为作者的自喻,“江湖”就是其身处的空间。那么,作者赋予这个空间的诗意又是什么,就是本文要加以考察的问题了。


一   失意之人被放逐的场所

对“江湖”的书写,恐怕是中国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之一,而在白话小说流行之前,主要见于诗歌。本世纪初,丁启阵先生有《中国古代诗歌中“江湖”概念的嬗变》一文,简要地梳理了“江湖”一词的语义变化,认为此词本指适合鱼类生存的环境,始于《庄子》,后来被陶渊明转指隐居的场所,及至杜甫,则扩大为在野(与出仕相对)、不在都城(与在朝廷相对)之义,就此定型,而被后人沿袭。尽管丁先生也已指出,杜甫久在江湖,与这个世界的感情是亲切的;但总体而言,跟极大多数儒家知识分子一样,杜甫毕竟仍希望出仕,向往朝廷,“江湖”并不是实现其人生理想的地方,这个空间的意义基本上是负面的,处在“江湖”的大致是失意之人。

确实,如果我们专看二苏上呈给朝廷的章表,则其中的“江湖”一词,仍是与朝廷相对的世界,而且几乎就是放逐罪人的场所。尤其是贬居黄州以后的苏轼,似乎习惯以寄身“江湖”来表述这段经历:

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

臣猥缘末技,获玷清流。早岁数奇,已老江湖之上;余生何幸,得依日月之光。

前一段是刚获命离开黄州时所作,后一段是元祐初年在朝时的回顾,所谓“江湖之上”主要指向黄州的经历。这大概因为黄州处在长江之滨,过江就是荆湖北路,可谓名副其实的“江湖”之地。在苏轼贬居黄州的同时,苏辙受兄长连累,也贬居江南西路的筠州,他后来也用“江湖”一词指代贬地:

近蒙圣恩,除前件官,仍改赐章服者。谪宦江湖,岁月已久;置身台省,志气未安。

臣家世寒贱,兄弟戆直。早坐狂言,流落江湖而不返;晩逢兴运,联翩禁近以偷安。

这都是元祐在朝时的回顾,与“台省”“禁近”对举的“江湖”,当指其元丰年间的贬地而言。

不过,二苏的生平中,除了在朝、贬谪外,还有一种外任的经历,即离开首都去担任地方官。从语词使用的实际情况来看,苏轼章表也有把外任之地称作“江湖”的,其例如下:

臣本缘衰病,出守江湖。以一方凋弊之余,当二年水潦之厄。

三年翰墨之林,屡遭飞语;再岁江湖之上,粗免烦言。岂此身愚智之殊,盖所居闲剧之致。

臣久缘衰病,待罪江湖。莫瞻北极之光,但罄南山之祝。

臣职守江湖,心驰象魏。

以上皆元祐间所作,与“翰墨之林”或“象魏”对举的“江湖”,指的是杭州等“出守”州郡。地方政府是朝廷的下属,或者说派出机构,但地理上则与朝廷有一定距离,故在“朝廷—江湖”的二元图景中,地方政府属于前者还是后者,道理上本来是两可的,不同的作者可以各自的方式去处理,从中反映出他们不同的心态。对于苏轼来说,他当然明白地方政府必须听命于朝廷,但仍愿意将其所在地称为“江湖”,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

这表明“江湖”并不能拒绝权力的脉络向这个空间延伸,因此虽在“江湖”,仍是“待罪”,而且面对旱涝灾害,还有救治的责任;不过苏轼仍愿意强调这是一个跟权力中枢不同的空间,至少容得“衰病”之人,可以“粗免烦言”,承受的压力比在朝廷要小一些。

二苏章表中使用“江湖”一词最晚的例子,是绍圣二年(1095)再次贬居筠州的苏辙所作《明堂贺表》,此年九月因明堂礼毕而大赦天下,在严厉打击“元祐党人”的时势中,是个难得的宽弛之令,辙读赦书而上表云:

臣顷侍帷幄,稍历岁时。谴责之深,坐甘没齿;江湖之远,犹冀首丘。

在此表中,“帷幄”指向朝廷,“首丘”指向故乡,而所谓“江湖之远”,既远离朝廷,又远离故乡,乃是被“谴责”者的放逐之所。对于这种被放逐的命运,苏辙表述的态度是“坐甘没齿”。仅就章表的范围来看,这样的表述充满悲情,出于无奈,但我们若读二苏的诗歌,则不难看到他们对于“江湖”,也确实有一种“鱼鸟”之思,详下文。



二   “江湖”可思

跟章表中一样,二苏诗中的“江湖”,亦兼指贬所与外任之地。首先,黄州谪居生涯,被苏轼称为“五年江湖”,见其对朋友孙觉的诉说:

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

这里的“坐诗”就指“乌台诗案”,此后便是黄州的五年谪居。被他连累的苏辙,在贬居筠州时期也有“远谪江湖舳尾衔,到来辛苦向谁谈”“门前溪水似渔家,流浪江湖归未涯”等诗句,将贬地称为“江湖”。又,苏轼于“乌台诗案”前赠朋友李常诗已云:

君为三郡守,所至满宾从。江湖常在眼,诗酒事豪纵。

他说李常离开朝廷后,连着做了三处地方官,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江湖”。元丰末从黄州放归,也有赠同年蔡承禧诗云:“三年弭节江湖上,千首放怀风月里。”此谓蔡氏离朝外任已达三年。可见外任之地,在他的笔下亦属“江湖”。这样,苏轼从熙宁间因反对“新法”而离朝,至元祐归朝,其外任和谪居的时间加起来有十余年,这被他自己称为“十载江湖”,如《次韵胡完夫》云:“青山别泪尚斓斑,十载江湖困抱关。”与此相似的说法,是黄庭坚《寄黄几复》诗中的“江湖夜雨十年灯”,大概从二黄相别,到庭坚写诗的时候(元丰末),他们在地方州县转辗任职,已有十年了。

元祐归朝的苏辙,回顾此前的经历,也说“流落江湖东复西,归来未洗足间泥”。不过他的笔下,与“十载江湖”相似的表述是“十年江海”:

十年江海兴不浅,满帆风雨通宵行。投篙椓杙便止宿,买鱼沽酒相逢迎。归来朝中亦何有,包裹观阙围重城。日高困睡心有适,梦中时作东南征。

以“江海”指远离政治权力之地,在六朝以来的诗歌中也自成传统,苏辙未尝出海,他所谓的“江海”实际上跟“江湖”的意思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首作于元祐年间的诗中,此前的十几年流落江湖的经历,成了梦里追寻的美好过去。水运交通和市镇的发达,使江湖旅途亦具风雨夜行的兴致,不但可以随处止宿,还能相遇不同的人,吃各种不同的鱼,喝各地自产的酒,颇有温情。与此相比,京都又有什么?无非是内城、外城两重城墙包围着一些宫廷衙门而已,身在其中只想睡觉,而梦魂飞回了东南—好不容易归朝的作者,却成了个思念“江湖”的人。同样,元祐年间的苏轼,也有“江湖前日真成梦”“江湖来梦寐,蓑笠负平生”等相似诗句。

“江湖”有何可思?与固定在一地的都城不同,“江湖”是个流动的空间,苏辙写的“通宵行”“东南征”也富有动感,比起困睡一地,在流动空间中的连续行动,当然更有资格成为真正“人生”的内容。人生本来就常被形容为一个旅程,这旅程理应是在流动的空间中展开的,所谓“君为魏博三年客,日有江湖万里心”,保持对于远方的向往,才是富有诗意的人生。当然,这个空间不能只是一片荒原野水,其中必须有适合于诗人生存的条件,那么,除了舟楫风帆、买鱼沽酒,二苏的“江湖”还有什么呢?

熙宁九年(1076),密州知州苏轼把州城西北潍水边上的一个送客亭改建为“快哉亭”,时在齐州的苏辙寄诗云:

车骑崩腾送客来,奔河断岸首频回。凿成户牖功无几,放出江湖眼一开。景物为公争自致,登临约我共追陪。自矜新作超然赋,更拟兰台诵快哉。

按诗中所云,改建工程并不复杂,主要是多开了几扇门窗,但好处就在“放出江湖”进入亭中之人的视野,使自然风景纷至沓来,引人诗兴。上文引用的苏轼赠李常诗“江湖常在眼,诗酒事豪纵”,也是相同的意思。多年以后,苏轼还有“忆昔江湖一钓舟,无数云山供点笔”的回忆。山水风景,自非行走“江湖”者不能饱览。像后来深居宫廷的艺术家宋徽宗,就只好造些假山来寻取诗情画意,却为此承受千古骂名,也算可怜。

与自然山水相伴的,往往还有历史遗迹,对于二苏这样学者型的诗人,可能更富吸引力。熙宁四年(1071)苏轼出京赴杭州通判任,途中游历镇江,作《甘露寺》诗,苏辙次韵云:

去国日已远,涉江岁将阑。东南富山水,跬步留清欢。迁延废行迈,忽忘身在官。清晨涉甘露,乘高弃征鞍。超然脱阛阓,穿云抚朱栏。下视万物微,惟觉沧海宽。潮来声汹汹,望极空漫漫。一一渡海舶,冉冉移樯竿。水怪时出没,群嬉类豭羱。幽阴自生火,青荧复谁钻。石头古天险,凭恃分权瞒。疑城曜远目,来骑惊新观。聚散定王业,成毁犹月团。金山百围石,岌岌随涛澜。犹疑汉宫廷,屹立承露盘。狂波恣吞噬,万古嗟独完。凝眸厌滉漾,绕屋行盘跚。此寺历今古,遗迹皆龙鸾。孔明所坐石,牂䍽非人刊。经霜众草短,积雨青苔寒。萧翁嗜佛法,大福将力干。坡陀故镬在,甲错苍龙蟠。卫公秉节制,佛骨埋金棺。长松看百尺,画像留三叹。新诗语何丽,传读纸遂刓。嗟我本渔钓,江湖心所安。方为笼中闭,仰羡天际抟。游观惜不与,赋咏嗟独难。俸禄藉升斗,虀盐嗜咸酸。何时扁舟去,不俟官长弹。

甘露寺在濒临长江的北固山上,苏辙在描写山水风景之后,可能是按苏轼原诗的提示,逐一点到了诸葛亮坐过的狠石、梁武帝造的大铁镬和唐代李德裕画像等历史遗迹,甘露寺拥有的这些遗迹几乎勾连起一部宋前的中国史。最后,苏辙为自己未能同游深表遗憾,希望哪天可以脱离官场,乘上扁舟去“江湖”尽情寻访。因为漫长的中国史把众多的遗迹散布在“江湖”空间,所以这个空间实际上也到处含蕴着深邃的历史感。

值得注意的,还有苏轼作于元祐后期的下面两诗,都提到了“江湖”:

都城昔倾盖,骏马初服辀。再见江湖间,秋鹰已离鞴。于今三会合,每进不少留……

淮上东来双鲤鱼,巧将诗信渡江湖。细看落墨皆松瘦,想见掀髯正鹤孤。

前一首说他在“江湖”见到了朋友,后一首说朋友的书信远渡“江湖”到达自己手上。北宋时期的交通、通讯当然没有现代那么便利发达,但与唐五代之前相比,显然有巨大的进步。以前的诗人,相聚交流大抵只在京师,分赴“江湖”后便多孤处寂寞之叹,但对于北宋诗人苏轼来说,他的“江湖”既可以是朋友相见之地,也不难收到朋友的书信。客观上,交通、通讯以及商品经济等方面的发展,使“江湖”的宜居程度不断提高。

这样,我们在二苏言及“江湖”的以上诗句中看到,这“江湖”间有山水风光、有历史遗迹、有朋友人情,在此行旅酒食,无不催发诗兴。对于诗人来说,除了权力压迫、行政束缚,“江湖”已经不缺乏什么。比起京都,“江湖”甚至更多人间烟火,更适合作为归宿之地。

三   “江湖”可归

北宋“新旧党争”局面的变化,很大程度上跟宋神宗英年早逝有关,比神宗年长十来岁的苏轼、苏辙,在谪居黄州、筠州的时候,是不敢预想皇帝会比他们更早去世的,所以,此后政局翻转使他们成为元祐大臣,毋宁说是个意外,当苏轼在元丰七年(1084)获准离开黄州的时候,他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政治转机,《别黄州》诗云:

投老江湖终不失,来时莫遣故人非。

他认为自己还会回到黄州来,因为余生肯定要在“江湖”上度过。这并不是刻意对政治前途作低调的估计,以神宗皇帝掌控政局、坚持“新法”为事实前提,苏轼必须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实际上,他在黄州经营东坡,建造雪堂,自号“东坡居士”,也已经是此种心理准备的体现:有意认同黄州,认同“江湖”。

对“江湖”的心理认同,当然不至于使苏轼放弃元祐入朝的机会,毕竟儒家教养赋予士人的政治理想主要须在朝廷才能实现。但元祐年间也有党争,而且局面更为杂乱,官职的升迁并不意味着苏轼的政治诉求都能如愿以偿,当他对京师的官场感到厌倦的时候,“江湖”就越来越具有吸引力。元祐四年(1089)的苏轼回想黄州云:

东坡先生未归时,自种来禽与青李。五年不踏江头路,梦逐东风泛蘋芷。江梅山杏为谁容,独笑依依临野水。此间风物君未识,花浪翻天雪相激。明年我复在江湖,知君对花三叹息。

此时苏轼正想申请离京,去担任地方官,所以预计“明年我复在江湖”,而事实上他当年就再莅杭州。此后,在“江湖”与朝廷之间来来去去,真如鸿雁一般。据其诗语,他更为认同的乃是“江湖”:

老身倦马河堤永,踏尽黄榆绿槐影。荒鸡号月未三更,客梦还家时一顷。归老江湖无岁月,未填沟壑犹朝请。黄门殿中奏事罢,诏许来迎先出省。已飞青盖在河梁,定饷黄封兼赐茗。远来无物可相赠,一味丰年说淮颍。

这是元祐七年(1092)从扬州还朝的时候所作,漫长的行旅显然令他感到疲倦。朝廷对这位名臣表示了礼遇,知其行近都城,特许门下侍郎苏辙暂停公务,出城迎接兄长,还赐茶慰劳。不过苏轼表示他没有礼物可以回赠,只能把一路上听到的丰收消息告诉担任执政官的弟弟,而对于自己这一次还朝任职,则遗憾地表示“归老江湖”的愿望又一次落空了。“归”字的指向,一般是故乡,也经常是京师,但在苏轼这里却是“江湖”。

确实,翰林学士苏轼的“江湖”之志,屡见诗中,如“今年我欲江湖去,暮雨连山宰树春”“逝将江湖去,浮我五石尊”“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等等,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也说:“某江湖之人,久留辇下,如在樊笼,岂复有佳思也。”这样反复表示,并非违心之语,因为就仕宦常情而论,随着苏辙担任的职务愈趋显要,其嫡亲兄长似乎也以申请外任为宜。就此而言,将外任之地纳入“江湖”,对苏轼来说几乎是必要的,否则除了贬谪,他就与“江湖”无缘了。相对来说,苏辙的政治地位更高,卷入元祐政争更深,尽管也有“万里还朝径归去,江湖浩荡一轻鸥”等类似表述,但元祐时期的他除了一度出使契丹外,几乎全部时间都在朝廷。当然,他对兄长的“江湖”之志是完全了解的,还曾寄诗“提醒”苏轼: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苏辙在契丹见闻了苏轼及其作品在当地的影响,觉得如此声名远播,恐怕会妨碍其“江湖”之志的实现。

既然“江湖”是一个“朝廷”之外的空间,而“朝廷”才是儒家政治理想、人生价值的实现地,那么“归”去“江湖”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是为了逃避政争、休歇身心,则归隐“山林”更符合诗歌的表现传统。逃避的空间,只需要一丘一壑,用不着“江湖”那么辽阔。但苏轼向往的,确是辽阔的空间,而且他的诗歌对此有异常杰出的把握:

江夏无双种奇茗,汝阴六一夸新书。磨成不敢付童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列仙之儒瘠不腴,只有病渴同相如。明年我欲东南去,画舫何妨宿太湖。

此诗以“江”起,以“湖”结,笔者以为是苏诗“江湖”书写的巅峰之作。“江夏无双”指黄庭坚,他把家乡的双井茶送给苏轼,并赠诗,苏轼次韵答之,却由长江流域的黄庭坚联想到了汝阴(颍州)的六一居士欧阳修,后者曾在自己的著作中盛赞双井茶。然而,当“江夏无双种奇茗”的时候,其实“汝阴六一”墓木已拱,首二句所写的事并不发生于同一时间,作者以对仗之法加以并置,是把时间间隔转化成了“江夏—汝阴”的空间距离。接下来,两句写黄庭坚精心制茶,两句写欧阳修生前“病渴”,正需要好茶,这两者之间的时间间隔也被抽去。“病渴”就是糖尿病,同样患有此病的,还有汉朝的司马相如,其在当代文坛首屈一指的地位,正与欧阳修相同。这司马相如被带出,使被抽去的时间间隔更大。最后两句,苏轼自己出场,“明年”二字把时间因素稍稍放出,但立刻又被转化成空间距离:他想把自己安置到东南的太湖上。使用了真正堪称“空间诗学”的高超手段,苏轼把漫长的时间都折叠到空间之中。太湖之思绝对不是逃避行为,而是有意在开拓空间:“汝阴”一名自与汝水相关,而北宋颍州实因流入淮河的颍水得名,当时已有大运河沟通淮河、长江,从长江再往南,才连到太湖。很显然,苏轼通过自己的水运交通经验,达成了对“江湖”流动空间的宏观把握,而由双井茶所象征的文人风雅生活,就在此空间中传递。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把诗中被作者有意压扁的时间轴释放开来,则在种茶的弟子和著书的老师之间,东坡画舫的驶入,也是绝对不可缺少的,三代师弟由此得以连贯,而向上追溯,还能望见司马相如的身影。这样的一个世界,令人神往,苏轼赋予它的文化意义,非一处“山林”可以承担,必须是“江湖”。

一种风雅的生活充盈在“江湖”,一缕亘古的诗意延绵在“江湖”,一个伟大的文明崛起在这个辽阔的空间。苏诗对“江湖”的书写,至少在建构其人文景观的方面,是远远超越杜甫,超越前人的。“江湖”的意义不再是负面的,它承载了我们的文化,是文化人真正的归宿。


四   通向桃源的“江湖”

苏轼有“我家江水初发源”之句,认为自己的家乡是长江的源头,后来两度任职杭州,歌咏西湖并成功地治理西湖,他对于“江湖”的好感,很可能跟这样的经历相关。不过,既然“江湖”可以泛指朝廷之外的所有地方,那么为这个空间赋予意义的时候,诗歌传统中借“山林”意象来表现的隐逸文化,其实也被包含其中。早在熙宁初年,苏轼诗中想象的“江湖”就是有不少隐士的:

江湖隐沦士,岂无适时资。老死不自惜,扁舟自娱嬉。从之恐莫见,况肯从我为。

他说“江湖”上的这些隐士,或许也不乏为国家出力的才干,却愿意逍遥自在,空度一生,“我们”既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不肯来找“我们”—此时出仕不久的苏轼对“江湖”尚有陌生之感,但由此不难看到,隐逸文化是宋人“江湖”想象的底色,这是由文化传统决定的。

当然,由于把各级地方政府的所在地也纳入了“江湖”的范围,隐逸文化就不能覆盖这个空间的全部了。实际上,随着水陆交通和信息传播的发展,政治控制力的加强,再加上北宋统治的疆域比汉唐狭小等因素,从京城延伸出来的权力脉络已经遍布“江湖”空间。这方面,苏辙曾有明确的表述,在他替朝廷起草的命令中说:

敕具官某等:朕惟古之圣王,不泄迩,不忘远,虽在江湖万里之外,视之如畿甸之间,是以并择才能,以察犴狱……

虽托言“古之圣王”,其实基于作者在当代的切身感受,所以他告诫新任的地方官说:即使你们跑到了“江湖万里之外”,朝廷仍能看到你们的所作所为。事实确乎如此,就像苏轼在杭州、密州写一些诗抒发不满的情绪,就会引来一起“乌台诗案”。所以,“江湖”并非安全的避世之处,其与隐逸文化将构成何种关系,是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

苏轼用诗歌表达了他的思考结果。在经历了“乌台诗案”、黄州谪居以后,元丰八年(1085)赴登州途中,重访离别十年的密州,自和旧诗云:

伛偻山前叟,迎我如迎新。那知梦幻躯,念念非昔人。江湖久放浪,朝市谁相亲。却寻泉源去,桃花应避秦。

诗中的伛偻老人,看来曾是苏轼的旧识,但似乎已经不能认出苏轼了。一别十年,经历了这么多事,确实改变很大。“江湖久放浪”大概指黄州谪居,以及离开黄州以来的长途漂泊,按今天的政区,苏轼从湖北出发,走过了江西、安徽、江苏、河南四省,又到达了山东。比起“朝市”,他已经习惯于这样流动的“江湖”生涯。虽然此时的苏轼是走在复起为官的途中,但诗末表示了他的愿望,并不是从“江湖”走向“朝市”,而是想掉转方向,去寻找“泉源”。毕竟“江湖”在字面上是个水域,所以必然有个源头,而他想象中的这个“泉源”,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一点具有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东坡先生为他的“江湖”找到了一个源头,就是桃源!苏诗“江湖”书写的又一个点睛之笔出现了。

我们知道,陶渊明是隐逸文化的一个标志,在诗歌批评史上,也是苏轼把陶渊明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其“和陶诗”更享盛名。至于苏轼对“桃源”的具体认识,则有明确的论述性文字,就在《和陶桃花源》诗的引言:

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见五世孙者。道极险远,生不识盐醯,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思天壤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予在颍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明日,以问客。客有赵令畤德麟者,曰:“公何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杜子美盖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他日,工部侍郎王钦臣仲至谓余曰:“吾尝奉使过仇池,有九十九泉,万山环之,可以避世如桃源也。”

他首先否定了“桃源”为神仙世界的说法,然后举出南阳菊水、蜀地青城山老人村两个例子,认为这样保持自然生态与淳朴民俗的偏远区域,不与外界相通,就是现实中的“桃源”了。天下之大,类似的地方应该不少,陶渊明只是偶然到访了一处而已。引言的后半篇讲了苏轼梦至“仇池”的事,经过一番考问,最后确定“仇池”其实就是相对隔世的一处“桃源”。这个“仇池”之梦对苏轼影响不小,笔下多次道及,我们基本上可以把“仇池”看作苏轼心中的“桃源”。另外,在《和陶桃花源》诗中,苏轼还提到了“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即广州城外的菖蒲涧和惠州的罗浮山,相传都是仙人的居所,但在苏轼看来,也跟“桃源”类似。总之,“凡圣无异居,清浊共此世……桃源信不远,杖藜可小憩”,这浊世之中,原本也有不少“桃源”与我们同在,随时可以前往小憩。陶渊明赋予“桃源”的隐逸文化被继承下来,但其神秘感消失,大抵就是处于僻远之地,不易受外界影响,人情风俗比较淳古的自然村而已,当然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拥有水源。这其实是生命存在所必需的条件,但妙处在于,既然拥有水源,便可与“江湖”相通。于是我们看到中国诗歌史上颇具象征性的一幕:从陶渊明的“桃源”,流出了苏轼的“江湖”,东坡“和陶诗”就是“江湖”向其源头“桃源”致敬。

当然,我们只能从苏轼的诗里看到他以“桃源”为“江湖”之源的构思,其论述性文字没有直接把两者相联结的说法。但诗人灵光一闪,联想及此,正是其真实心态的展露,极堪珍视。而且,在山的泉源,流出为江水,这原是传统的山水画经常表现的内容,苏轼就曾看到一幅这样的《烟江叠嶂图》,为之题诗云: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江呑天。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昼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此诗前半部分就再现了画中内容,苍崖绝谷之间的泉水,流出谷口而为平川,然后江面越来越宽阔,乃至“吞天”。“君不见”以下描写了黄州的四季之景,我们知道黄州经历便是苏轼念念不忘的“五年江湖”。接下来“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正同于《和陶桃花源》中的说法,意谓世间流水,必可上溯到一个现实的“桃源”,只看你有没有决心去寻这条归路。

苏轼当然知道,他的“江湖”已是来自朝廷的权力延伸之地,但他仍坚持这“江湖”之水是从“桃源”流出来的。由“桃源”而“江湖”,是一种精神文化的延伸,与权力延伸的方向正好相反,但必须有来自“桃源”的一脉,才能保证这“江湖”是个诗意空间。

五   余论

以上汇集了苏轼、苏辙书写“江湖”的许多文本,按其语脉,结合作者的经历,求索其表达的含义,认为他们笔下的“江湖”已被建构成崭新的诗意空间。基本上,本文还未涉及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他们其实也有不少相关的书写,而论及宋人的“江湖”观念,出现于南宋的一个被称为“江湖诗人”的群体,也是不能忽视的。学界对“江湖诗人”或所谓“江湖诗派”已有许多考论乃至争议(56),从梳理历史现象的角度看,以“江湖”与“庙堂”之对举来确定这里的“江湖”含义,从而据诗人的非士大夫(或高级士大夫)身份来确定“江湖诗人”的范围,是比较简捷、容易操作的方法,笔者本人也曾如此主张。不过,个体的社会身份,与其精神认同、审美倾向,毕竟不能完全对应,而彼此划分畛域。鉴于苏诗的巨大影响力,我相信经他们书写的“江湖”,已经不专属一部分“江湖游士”,而是所有诗人共享的一个诗意空间。而且,这个空间以隐逸文化为底色,但不能拒绝政治权力的延伸,山水风光、历史遗迹、亲朋友谊、民情风俗乃至高雅的人文传承,毕集于此,与后世白话小说描写的“江湖”相比,明显缺少的是粗暴的市井、草莽之气,所以基本上仍属于士大夫文化。这就意味着,“江湖”书写本来就是士大夫文化发展出来的一个部分,如果一位高级士大夫,愿意一心一意书写他的“江湖”生活、“江湖”情思,那就没有人可以规定他不能做个“江湖诗人”,如果他仅存的作品显示出与别的“江湖诗人”高度认同,那我们仅据身份而把他逐出这个群体之外,就毫无必要。总之,对于诗人来说,“江湖”既意味着一种身份,也意味着一个诗意空间,这两方面都值得我们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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