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快乐

其实没有几个人当真记得月亮是什么样子。拿张纸出来，谁能画出月亮上的暗影形状？不用说那些关于环形山的事，谁记得上弦月和下弦月之间的区别？月亮是我们每天所见，但我们对它并不真的熟悉。

小时候我对月亮并不满意，认为它不如图画里的样子，也不如我心里想象的样子。我觉得月亮应该大上十倍才对，根本没有那些暗影才对，最好是明亮的一团皎洁，完满无暇。我喜欢的是月亮的概念，而非月亮的实体。那些我认为应该如此的东西，在我心里搭建起了一个小世界。它的好处是不随外境迁转流变，天空中无论是残月还是月食，我心里都是一轮满月。

小时候我对月饼也不满意，认为这个名字简直糟糕透顶。我实在是看不出面前这个圆形的烤饼和夜空里的满月有任何关联。我觉得月饼应该有月亮的颜色，我觉得一口咬下去应该有清凉的味道，嘴里能尝到云雾的滋味，从鼻孔和耳朵眼里放出冷辉来，这才是真正的月饼。我觉得所有的大人联合起来骗我，就像他们撒谎说酒是琼浆玉液，结果那东西没有一丁点粘稠香甜的意思，只是辣嘴的水。

人们是依靠想象力在这个世界上过活的。想象满月，想象年兽，想象银河，想象所有的山河与神灵。正如现在想象家乡，想象远方，想象恋人，想象自己在明日里的模样，想象那时月光朗照，四周一片寂静，月光唯独照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想象着自己在这月光下长身而起，纵声长啸，声振四野，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客厅里发出喑哑的嘶吼，喉咙里都是奇怪的声音，电视刚好到了广告时间。

事物本身并没有意义，人们喜欢的是赋予事物意义的那些想象。在古早的时代，在泥胚墙和草屋顶里生活，这样的世界并不值得过活，所以需要大量的神祇和英雄，填充在天地之间。如此，当下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它要么来自神祇的巧妙安排，要么是为了达成英雄的伟大功业，他们各有目的，于是人们活得并不随机，并且理解了远处不可知的黑暗蛮荒也出于某种强大的意志。

在今天，神祇和英雄变成了品牌和成功。人类已经探尽五洲七海，当地球的最后一个角落也被卫星扫过，最后一位神祇也彻底因为未知消失而消散。你一生都坐在格子间里面对电脑，但是身上的北脸却随时会让你脸上感受雪峰上的寒风如刀。你花9000块钱买了一部手机，在上面每天打两小时消消乐，但是它的logo在诉说你是何等与众不同，和爱因斯坦、甘地、列侬、梵高同列，在人类群星谱里熠熠生辉。

你不是拿了张单程票到这个世界上游览，你的使命是改变世界，是颠覆传统，是重新定义一切。你就是你自己的神，世界上继存的一切都需要你去重定义。重定义的实质就是重新命名，重新命名暗喻你是神，你让天地初开，你说要有光，于是世界上就有了光。世界上有了光，是因为你给万物命名，你给万物命名就是你给万物赋予意义。你说让世界上没有难做的生意，你说要连接一切，你说世界是一张网，你说世界是一条村，你说要在50年内把人类送上火星......

我们在这个日子里说祝你中秋快乐，我们在这个夜晚说祝你阖家团圆。快乐的定义是什么？团圆的定义又是什么？快乐一种成功吗？团圆是一种品牌吧？它们确有其事，还是仅只是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如果我们在一张纸上画不出一轮满月和上面的处处暗影，我们是否能够在这张纸上写下快乐的定义和团圆的属性？

但我还是要祝福你中秋快乐，阖家团圆。纵然我们并不知道何为快乐，团圆为何，但每一个人都依然为不快乐所苦，依然为不团圆而悲。我们对人生中毫无想象力点缀的这一面知之甚详，所以需要一轮满月朗照，需要一头年兽埋伏在黑暗中，需要天幕中有一条银子的河流缓缓流淌，把点点星光想象为浪尖上的点点反光。正如我们现在需要笃定而真诚地说出四个字，让人觉得快乐可求，团圆可期。

在这个夜晚，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举起酒杯，为你送上遥远的祝福。我们不说酒精溶解于水，我们说且饮尽这一杯琼浆，再满一盏玉液。为这月光亘古长存，为你我此刻都在，祝你中秋快乐！

题图摄影：Robert Karkowski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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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题图里的月亮同样不是肉眼能够看到的样子，但是，大家都承认那就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