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纯粹政府组织的社会救助,“现代义仓”参与式社区互助体系,不仅形成了社区互助资源,更重要的是有效地动员了社区成员的公益参与,人们在参与互助,建立起信任、友好、尊重与爱心,构成了社区网络。
9月21日上午十时许,成都市北湖龙珠小区,11岁的吴思彤迈出电梯门时,面容略略有点紧张。她要带领7岁的余秋妍和5岁的李诺一,至少敲开9户陌生邻居的家门,并从每家募集到一勺米。
思彤和秋妍之前在电梯里尝试模拟一次:“你好,我要一勺米……”一句话后,两人相互望着,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了。一旁的诺一看看她们,又看看带队的石亚利老师。
老师笑了:“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要一勺米?”“我们是你的邻居”,“我们在参加‘你好邻居’一勺米公益挑战赛”,“我们要煮百家粥,明天在熊猫基地的广场上免费发放”,“欢迎你明天到熊猫基地参加分享百家粥的活动”……孩子们又温习了一次之前在隆兴路社区儿童之家的排练内容。
石亚利是公益组织“爱有戏”派驻成华区隆兴路社区的专职社工,她工作的儿童之家,挂牌在社区服务中心,是面向社区普通家庭开展日常儿童成长服务的常设机构。
“一勺米”,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项目,它与义集、义坊一起,是爱有戏举办的义仓项目的一部分。我作为体验者,最近全程观察了爱有戏的这些公益活动。
思彤与秋妍,开始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面对开门邻居的陌生面孔,每到词不达意的时刻,还得亚利老师与秋妍的妈妈一起来解释。小小的诺一,每到门开,就会扭头躲到大人身后去。
门后的面孔,一开始是错愕的,面对说不出完整话语的三个小女孩,有些尴尬,弄清来意后,他们脸上会露出善意的体谅。一个婆婆说,多拿点吧,孩子们说,不要不要,我们只要一勺。亚利老师解释说,这个活动是想让大家多一个交流参与的机会,也是为了鼓励孩子们多和邻居交流,所以只要一勺米。
一位在父亲陪伴下刚刚从培训班回家的男孩,看到了对门募米的过程。但轮到他家的时候,过了一分多钟才开门。孩子们正要放弃的时候,小哥哥开门了。三个女孩一起拥到门里,交流的话语也畅快了不少。小哥哥开心地转身去舀米,签了名之后,把“我捐一勺米,随手做公益”的牌子抱在胸前,与三个小妹妹一起合影留念。▲ 参加“一勺米公益挑战赛”的小朋友正准备敲开邻居的门。从顶楼33层向下,孩子们一家一家地敲邻居的房门。偶尔也有开了门但要忙着出门而不愿参与活动的人家,孩子们不忘礼貌地说声谢谢。
一个中年大叔打开门后,孩子们表达不够清晰,虽然社区老师讲明了来意,大叔还特意要给孩子们制造“难题”,要小女孩亲口讲清晰。考验伴着友善,温和与坚持里其实在表达着诚意。几经锻炼,从33层下到20余层的时候,思彤与秋妍已经可以独立流畅地与邻居交流,诺一也可以勇敢地与两位姐姐一起面对陌生邻居的面孔。
上午11时,三只参与挑战的队伍在小区的中央广场集合,她们都超额完成任务,其中一队甚至成功敲开了22户邻居的家门并募集到大米。
9月21日下午,锦江区阳光新业中心广场的气氛,犹如爆燃。一支支的中老年社区表演队,尽情地抒发起他们的爱国家、爱社区、爱社会的情怀。
十余米外,阳光下排着三排数十米长的长桌,桌边坐满了小孩与家长。这是锦官驿社区的爱心义卖场,由锦江区爱有戏社区文化发展中心在该社区发起组织的第87场义集。
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张邴轶,拿出他的变形金刚积木,教比他小一岁的孩子刘一沙,怎么让积木卧下成为一辆车,怎么站立成金刚外星人,又怎么坐稳当,一沙满意地买下,只花了4元钱。“上一次的义集,我卖了15元,捐给社区了。”邴轶对值得自豪的过往,记得比他的妈妈还清楚。
邴轶的同班同学蔡万奇,摆出了两小盆的多肉植物,“像珍珠一样”,他对一个身材样貌明显比他大几岁的哥哥推销,喊价10元。那位哥哥手里攥紧了两张5元纸币,似乎有些不舍得,“8元”,他很小声地还价。成交。
▲ 义集现场也吸引来外国朋友驻足观看。
义集上的孩子们,热络在一起,时常东奔西跑地互相撩逗,家长们也热络到一起,商量着哪天“一个观众的剧场”要访问到哪家老人,哪天还要一起为社区做些啥子事情。
热闹的义集,不止吸引了社区的儿童与家长们,锦江区书法协会的书法家们,也摆桌现场写字义卖,还有几家公司,做了实物义捐,也借助义集的人气,摆展板宣扬公司的产品与理念。
这不只是一场集市,也不只是一场义卖,我们希望通过鼓励儿童参与义集,带动家长的介入,提高社区的黏合度,帮助社区逐步实现自我成长。爱有戏锦江区负责人吕小英说。
吕小英年轻干练而富有亲和力,是社工专业出身,他向我描述了“爱有戏”想要达成的理想社区的模样。专业的社工,介入社区,通过整合资源搭建社区公共平台,培养出社区内部常备的志愿者团队,带动更多既有参与意愿,又具有相当能力的居民参与,来解决社区自身的问题。
比如,常见的社区内独居老人的孤独抑郁问题,社工通过动员社区志愿者捐赠时间,培训他们建立“一个观众的剧场”,让他们通过志愿者团队,经常性地在本地社区为独居老人服务。
9月26日这天,我到成都市二仙桥街道的下涧槽社区来体验义坊。
东华一路的人行道边,有一座类似于地铁站台的钢结构建筑——邻里月台。“租金1元钱每年,象征性的”,爱有戏的负责人闵雄说,政府提供这个场地,由爱有戏在运营模式上,按照商业化逻辑、市场化运营的思路,通过运营场地空间来自筹经费,实现自我造血。同时,每年为辖区提供不低于50场(共计参与不低于2000人次)的公益活动,并承担社区发展治理支持中心功能,负责支持辖区社区发展治理。
这间建筑面积650平米的长方格子,里面设有“邻咖啡”、邻创商城、共享微剧场、成华区图书馆邻里月台分馆、公共图书馆、社区居民会客茶室、微型剧场、社区儿童之家、未来艺术展览空间、社会组织孵化智库等公共机构空间等空间。运营资金由爱有戏引入各级政府部门项目,通过公益项目的开展进行社区社群建设以及空间资源整合,团队人员成本由引入的项目承担;空间水电及物业成本由邻咖啡、邻创商城、场地服务以及低偿收费活动(曲艺惠民演出、手作等)分摊,在该部分经营收入的同时邻里月台的所有收费均低于市场价的20%以上,以最大的优惠让利于社区居民;社区基金的反哺由所有项目外收入按比例进行捐赠,保障社区基金可持续资金注入。空间运营探索刚刚开始,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邻里月台运行方才半年许,就已吸引了多家新闻媒体的报道。它支持过的多家社会组织,在这里留下铭牌。我在邻里月台盘桓半日,感觉它就是当地政府为社区的文化建设、也为爱有戏自己而开设的一座义坊,与爱有戏往昔在水井坊社区为贫困居民设置的商品义坊有类似之处。
在政府的支持下,爱有戏在临街的公共场地上建一些格子铺(即小商品买卖摊位),有困难的家庭可以申请,象征性地缴纳极少的租金,便可以成为铺主,在格子铺做买卖。一般铺主可选择自主经营,一些不具有独立能力的残障人士也可以选择加入“义坊合作社”。爱有戏还帮忙寻找爱心人士来捐赠,做“爱心股东”。除了资金支持,爱有戏还会组织一些有经验的个体户或商户来做培训。义坊的商铺没有税务负担,又有大家的帮助,有的贫困家庭一个月就能收入3000多元的纯利润。
▲ 公共场地上的格子铺已经搭建好。
爱有戏负责人闵雄向我解释说,义坊主要是利用市场机制和社区支持网络来帮助弱势群体发展,通过发展的理念来实现扶贫济困。邻里月台则有双重意义,对于社区来说,是爱有戏帮助社区发展文化、培训和指导新生社会组织的平台,对于政府来说,则是提供公共空间,帮助爱有戏发展自我运营能力。
9月22日上午10时许,成都大熊猫繁殖基地广场举办的“你好邻居”第三届全国义仓日成都分会场活动中,一群来自成都各社区的志愿者们走上领奖台。在他们之后上台领奖的,是“爱有戏”的创建者之一,社工杨海平,他是“现代义仓”的推广者之一。
义仓义田,古时是民间自办的公益,人们通过平时捐赠“日余”入义仓,有灾难时开仓赈济,或平时用于捐赠义学、扶助鳏寡,实现了民间的自主式互助、扶贫与赈灾,它是古时皇权不下县而社会依靠自治发展的重要社会支撑之一。
今时今日,义仓又被复兴了起来,从2017年开始,每年的秋分日(9月23日),被爱有戏、壹基金等全国众多民间公益机构,共同推举设置为“全国义仓日”。一个传统的文化符号,如何成为全国的公益机构共同冠名推广的现代公益项目呢?杨海平讲述了一段“小历史”:
2011年3月,爱有戏社工在成都市区的水井坊街道走访,发现很多棚户居民,生活很困难。爱有戏的创办人刘飞、杨海平等人想,是不是可以找企业捐赠资助他们?但靠捐赠也不是长久之计,有什么新办法呢?
这年5月,爱有戏发现江西吉安有个民间组织“青原色”发起了现代义仓探索,细致了解以后,感觉义仓这种社区居民平时小额捐赠和帮扶的形式,非常适合解决这类社区困难问题。于是,爱有戏开始在成都推行现代义仓,发起身边的企事业单位和社区居民,通过长期的小额实物捐赠入义仓帮助身边的困难家庭,并且加入“时间捐赠”,动员包括受助家庭在内的本地居民做居住小区的志愿者,共同服务社区,实现社区的自我改善和自觉成长。
社区中最简单的义仓就是一个爱心仓库,接收定期非现金的小额捐赠,包括旧物资、食品、洗化品和时间。接受物资捐赠的家庭,也可通过时间捐赠成为爱心家庭,所以,爱心家庭和受助家庭之间是平等互助。
义仓建立起来不久,爱有戏的社工发现,有时人们捐赠的物资,汇聚多了,超出了本社区的需求,于是他们研发了“义集”,动员人们将闲置的物资,在义集上义卖出去,变成现金再买成社区需要的物资捐入义仓派发。社区的居民依托义仓捐赠时间而成为志愿者,接受社工的培训后,开始自主地举办社区内公益活动,解决隐形的问题,比如志愿者动员小孩参与“邻居捐赠一勺米、社区分享百家粥”,来消除人与人之间缺乏交流而产生的冷漠。
义仓深入社区后,志愿者和社工不断地发现问题,于是就不断地研发出新的子项目,逐渐地成长为一个规范化的系统。
比如社区志愿者派发物资的时候,发现有很多空巢老人,在独居之下,陷入孤独、抑郁,爱有戏于是由此研发了“一个观众的剧场”这样的入户交流项目,通过本社区志愿者的日常探访使老人的孤独、抑郁得到纾解。
从2011年开始,爱有戏组织的现代义仓项目在水井坊街道落地实施,100余户贫困家庭自治组织,在义仓支持下成长起来。仅当年,就发展出爱心家庭511户,筹集并递送物资约合12万元,孵化了4个社区志愿服务组织、10个院落自治组织,并辅助其运作起来。
义仓这种“社区参与式互助体系”,很快受到全国公益机构的学习和模仿,也受到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关注。2013年开始,爱有戏面向全国各地的公益机构,举办义仓系统培训,遂形成了全国性的“义仓学习网络”,越来越多的机构参与学习义仓、举办义仓。2017年,壹基金参与支持推广义仓项目。
闵雄解释说,义仓、义集和义坊之间是互为协同、相互促进的。义仓主要是汇集、整理、储存并发放社区互助资源;义集利用市场方式来匹配互助资源,也为爱心资源向义仓汇集提供机会;义仓和义集所构建的互助网络有利于义坊中受助人群的自助能力提升,也为义坊的市场拓展起到作用。
相比于纯粹政府组织的社会救助,“现代义仓”参与式社区互助体系,不仅形成了社区互助资源,更重要的是有效地动员了社区成员的公益参与,人们在参与互助,建立起信任、友好、尊重与爱心,构成了社区网络。
在爱有戏介入之前,社区一些社会救助或者福利资源的的分配很困难,基层政府和居委会经常大伤脑筋。居民们经常抱怨:“都是社区的,你们凭什么给他不给我?”
爱有戏先在社区内部支持建设志愿者队伍,将义仓的管理向基层沉淀,由社区志愿者队伍参与互助物资的筹集递送和分配。因为公开透明,人们对互助资源分配的公平与公正很认可。社区信任明显改善,居民公益参与程度和公民意识明显提升,逐渐建成了一个可以持续自主运作的参与式互助平台。
社区居民在参与这些社区事务的过程中,横向联系不断增强,人们互相的信任、欣赏与尊重等成分逐渐多起来,就造成了社区的整体社会资本从0到有,从少到多。
在这个基础上,爱有戏更进一步,尝试了利用“开放空间”的会议技术,在社区做了“市民论坛”试验,组织居民讨论和解决社区中的公共问题。起初场面冷清,接着争吵不清,到后来,理性、尊重、协商与民主逐渐出现了,大家开始懂得倾听、懂得理性地发表意见。
9月22日的熊猫广场上,数十顶白帐篷,搭建起一个巨大的义卖与展示场,匆匆过往的熊猫基地游客在卖场逗留时,了解到什么是“现代义仓”,追星少女们在显眼处竖起年轻偶像的大幅彩照,义卖其周边文创产品,也为义仓日聚拢人气、扩大传播。
“就像这场地展示的包容,爱有戏与义仓,包容吸收一切人带着不同的企图心来参与义集、发展社区,”退伍军人周寅曾经是爱有戏的成员,他认为,人是非常复杂的个体,参与公益,可以先有行为,他谓之“先有其形”,先建立起链接,在参与的过程中,人们会培育生发出真正的公益观念,并逐渐形成一定的行为范式。
作为一种公益创新探索,可规模化是其价值体现的重要表现。2016年底,义仓开始在中国好公益平台的助力下,加快了规模化的步伐。
闵雄介绍,截止2019年8月,全国有855家机构参与义仓文化和义仓社区社会工作方法的学习,168家成员伙伴在全国26个省(直辖市)的80个城市、1500多个社区开展义仓探索。共计开展社区义集696场,覆盖372651人次;一勺米626场,覆盖143779人次;一个观众的剧场1069场,覆盖64424人次。累计覆盖和受益超过1000万人次。其中,2018年义仓核心志愿者人数达15748人,直接帮扶家庭12223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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