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块土地上,分布着不同时代的文明印记,并造成了一系列社会冲突。断裂社会从一开始就危及了这个社会的公平,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体今后的命运。
最近,“冬泳怪鸽”在短片《看见》中演讲:“不要冷漠地走入普通人”,试图为“沉默的大多数”发声,收获大量好评。而就在上个月,当《后浪》的演讲者赞美当代青年“你们有幸”时,四面八方却响起青年们的嘘声。社交网络让只能“在大山里起舞”、“在菜地里高歌”的人,与“从小就在自由探索自己的兴趣”的人得以相互观望,但隔阂依旧存在。在互联网世界之外,更大的世界依然沉默,不被看见。中国有6亿中低收入及以下人群,“他们平均每个月的收入也就1000元左右”,不久前总理给出的数据惊醒不少人。人们重新审视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有人天真地问:6亿人在哪里?“加油,奥利给!”这个经典口号,让“冬泳怪鸽”成为被聚焦的对象。这个光头汉子名叫黄春生,40多岁,辽宁朝阳人。他常常在半夜开直播,或穿着大裤衩去冬泳,夸张的表情和正能量语录令人印象深刻。但最初他喊出“奥利给”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到他的生活有多么不如意。网友后来知道,黄春生要照顾脑瘫的弟弟、年迈的父亲,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如果没有社交网络,他的生活境遇、所生活的农村,很难进入主流社会的视野。其实类似以农村为创作背景的短视频还有很多,土味十足的播主通过“示丑”来获得关注,但热闹之后,他们身后那个真实世界,依然沉默得岿然不动。在中国有一个隐藏的世界不被言说。当总理说有6亿人平均月收入1000元左右时,这个世界突然出现,让很多人被惊醒、被震撼。有一部分人对这个国家的印象,早已被高楼大厦、高铁动车和移动支付占据了。6亿低收入者始终存在,此时闯入更多人的视野。据北京师范大学收入分配研究院课题组的数据,在这6亿人中,还有546万人没有任何收入,有2.2亿人月收入在500元以下,有4.2亿人月收入低于800元。6亿人在哪里?该课题组发现,绝大部分都在农村,主要分布在中西部地区,家庭人口规模庞大,家中既有老人也有小孩,人口负担重,小学文凭和文盲的比例相当高,大部分是自雇就业、家庭就业或失业,或干脆退出了劳动力市场。公共舆论空间很少有关于他们的喜怒哀乐,人们谈起这部分人群,往往是因为发生了类似“陕西埋母”这样的极端案例。他们也会失业,也会被变相裁员,但明星企业的暴力裁员事件显然更受到媒体的青睐。“我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也无法参与“我们”的讨论。当“我们”在讨论他们的存在时,他们可能依然对此一无所知。在一个社会里,如果一个人口众多的群体或阶层无法意识到另一个人口众多的群体和阶层的存在,这个社会也就断裂了。这让人想起社会学家刘易斯·科赛(Lewis A. Coser)提出的社会断裂带。他说,任何社会都有冲突和矛盾,问题在于这些冲突和矛盾是否沿着一条主要“断裂带”展开。沿着中国社会的“断裂带”, 孙立平教授曾分析了中国社会的断裂特征。他发现,城乡断裂是中国社会最主要的“断裂带”,农村社会长期被排斥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之外,那些激烈碰撞或暗潮涌动的社会冲突,许多都根植于城乡差异之中。过去发生的许多争议话题,如“返乡书写”、跨城乡恋爱、农民工作家或诗人等,就分布在这条“断裂带”上。其实之前的《后浪》也触及了这个“断裂带”,但它不仅避免谈及新青年应有的理想锋芒,也从现实层面无视了复杂多样的青年群体。人们发现,演讲者所说的“后浪”,不过是大浪中最耀眼的浪尖而已,对于“断裂带”另一侧的青年,比如那个从钢铁厂下班、带着一脸黑泥说自己的理想是每天挣300块钱的非标准“后浪”,就这样被轻轻松松地忽视了。这种群体性差异的起点,不是勤奋与懒惰、聪明与笨拙等个人差异,而是来自断裂两侧天壤地别的资源差异。于是当248所贫困地区的中学,通过直播与知名的成都七中同步上课后,人们有了“这块屏幕”能不能改变命运的思考。然而更多的见识来自屏幕之外。当高考语文作文题愈发“城市化”,许多农村和小镇学子开始怀疑自己过去是不是关注了个“假中国”。无法想象这个另一个中国,这不是他们的错,因为这个国家太大、太复杂了,而出题者却没有看到或无视了一半的中国。那一半至今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在同一个时代的同一块土地上,分布着不同时代的文明印记,并造成了一系列社会冲突。断裂社会从一开始就危及了这个社会的公平,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体今后的命运。在环抱北京的“大农村”和“菜篮子”河北省,依然还有很多与中西部农村相似的景观。冬季,当城市为守卫蓝天白云而要求各地关闭厂房时,许多农民工不会为更美丽的环境而开心,他们发愁下一步怎么养家,子女的学费如何来筹措。城市有时也苦恼于这种断裂现实,正如目前在国家默许流动摊贩重返城市之时,部分大城市开始浑身不舒服,犯了洁癖。这几年,更多的地方在消除城市落户限制、推动城乡融合发展,城乡差异的制度障碍在慢慢消失。但是城乡之间多年断裂的事实已经深入社会的骨髓,愈合非一日之功。
过去,经常听到有人说,只要发展经济,就能解决社会问题。但社会发展与经济增长常常脱节,很多人难以从经济发展中分得成果,指望经济增长实现社会状况的自然改善,犹如缘木求鱼。相对于“经济万能”的神话,我更期待制度机制上的转变。今年的疫情已经给经济社会带来严峻挑战,但也可以将其当作一个新的改革窗口。从今年政府不再设置GDP增长目标,强化保就业、保民生等举措,已经可以看到这一风向。社会力量的成长更是愈合断裂的关键。在愈合断裂社会的过程中,有一部分人责无旁贷且至关重要,那就是目睹了两个世界且仍在连系两个世界的人。从那个沉默世界走出来的人,最能感受到这种断裂和撕裂感,也最有资格表达对这个社会的基本理解。“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并不是问题,问题是有人在对另一个世界毫无经验的情况下,仍拒绝观察思考,甚至人云亦云,带着猎奇之心去揣测。6亿人的世界与每个真正关心这个社会的人息息相关,因为对一个社会的基本认识,是观察社会的重要坐标。作为一个普通人,虽然无法做到全面深刻,但起码可以对身边的普通人保持朴实的看法,并时刻准备去理解对方,这或许可以使我们在理解和判断周遭世界时,不会偏离事实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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