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时代成长的青少年，如何面对社交网络刷出的焦虑？
李钰恒，国际课程IBDP中文教师
全文4400余字，读完约需9分钟
当人类进入前所未有的、被算法掌控的系统之中时，新的一代人需要学习如何有建设性地使用社交网络，利用它的信息和情感优势，同时避免被网络掌控、异化、困于系统，从而能够处理与之共生的焦虑、抑郁乃至自杀倾向等心理疾病。
在这个万物互联的时代，我们与社交媒体似乎已然是共生的关系。既然无法回避逃离，就应该让孩子们学会与社交网络、与相应的情绪友好相处。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等机构联合发布的《青少年蓝皮书：中国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报告（2020）》显示，未成年人的互联网使用普及率已达99.2%， “全民上网”已经成为未成年人的显著标签。对于在数字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来说，无论是学习、社交还是娱乐，都离不开网络。他们在课程和知识付费软件如慕课、CCtalk和得到上进行学习，在社交网络如微信朋友圈、小红书和豆瓣上分享自己，看到别人，在视频网站如哔哩哔哩、抖音和快手上大笑放松 ，在网络游戏如王者荣耀中呼朋唤友地冲向下一关。可以说，他们是生存在互联网里的一代人。
上述这些软件，虽然可以按功能分成学习、社交和娱乐等不同的属性，但其实几乎所有的软件都具有很强的社交功能：和同伴一起学习，发现兴趣爱好相似的朋友，并就共同的话题进行交流，或者是和伙伴们一起在虚拟网络里奋斗打怪。
在功能上，社交网络满足了青少年寻找同伴，获取情感支持的需求。但同时，由于网络扩展了他们的生活世界，使他们能够看到与身边日常完全不同的人与事，同时，网络让他们把大量时间消耗在单一的虚拟社交上，这些也会让生存在网络上的青少年感到焦虑与不安。
正如许煜在《论数码物的存在》中所言，“人在事物中占据核心位置并作为知识中心的时代宣告结束——因为人类如今必须适应技术系统的节奏”。这种适应并不容易。综合分析了2011至2019年间42篇关于不同国家青少年社交网络使用情况的文献后，有学者认为，青少年使用社交网络的情况与抑郁心境之间存在相关关系。持续浏览社交媒体，会让青少年的“上行社会比较（在一个特定的品质上把自己与比自己强的人作比较）”行为更加严重，容易认为他人比自己更幸福快乐。
同时，过度使用手机访问社交网络、关注来往消息，可能会剥夺青少年的睡眠时间，降低其睡眠质量，由于睡眠状态与情绪息息相关，青少年的抑郁心理可能进一步加重。海量信息长时间的涌入，会提高他们对信息感知的阈值，容易感到信息匮乏和空虚。此外，沉迷社交网络会导致青少年减少其他活动时间，也就丧失了获得成就感与发展新技能的机会。
社交网络刷出来的焦虑和抑郁，能够通过禁止使用手机来解决吗？答案恐怕没有“一禁了之”那么简单。要知道，社交网络对于青少年的心理问题也能够提供帮助和支持。比如，拥有小众爱好的青少年能够通过专业小众的社交网站扩展朋友圈，结识志同道合的伙伴获得信息共鸣和情感支持。再比如，我们可以通过青少年的社交网络状态，尽早判断其抑郁和自杀的倾向，避免酿成悲剧。而且，社交网络的使用与青少年心理问题之间的相关性并不等同于因果关系，两者的具体关联还需要更有针对性的研究来探索。
我们能够确认的是，当人类进入前所未有的、被算法掌控的系统之中时，新的一代人需要学习如何有建设性地使用社交网络，利用它的信息和情感优势，同时避免被网络掌控、异化、困于系统，从而能够处理与之共生的焦虑、抑郁乃至自杀倾向等心理疾病。
▌青少年：寻求自助方法，做自我情绪的观察者
对于青少年来说，在感到抑郁时，他们需要积极探求自助的方法，摆脱沮丧不安的低落情绪，体验更加自在向上的力量。根据Verywell网站上的建议，他们可以通过平衡饮食、加强锻炼、保持社交、充分睡眠、合理发泄情绪等方式疏解自己的抑郁状态。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青少年需要保持对自我情绪的觉知。
与社交网络共同成长的一代人，需要对自己使用网络的行为保持清醒的审视，学会观察社交媒体给自己带来的情绪反应，并不断修正、调整自己的行为。对身处数码产品包围中的年轻人来说，要求他们完全停止使用社交网络，几乎不可能。考虑到社交媒体提供的信息、娱乐、沟通等功能，也没有必要强行要求他们放弃。
我们要做的，不是单向的言说劝诫，那难以让人产生改变的动力，唯有亲身的体验与感知，才能够让青少年理解社交网络的弊病与局限。
远方旅行的见闻与风景、美食餐厅的打卡记录、精心PS的自拍……人们倾向于在社交网络上展示生活更为光鲜亮丽的一面。而青少年在看到这些时，尽管内心会提醒自己，不应该嫉妒周围的朋友，但浏览时却又忍不住会将他人光鲜的生活与自己平凡苦闷的日常进行对比。当青少年划过一张张照片，产生出“为什么不是我？”“我不配”等沮丧情绪时，他们就需要进一步思考辨别，哪些内容会引发自己的不安与焦虑。
比如，青少年可以通过情绪量表的方式识别社交网络对自己的影响。将情绪状态由平静到激烈定位成0-10的等级，青少年可以尝试在固定时间评估一下自己，例如一周内每天同一个时间段，看看自己使用社交网络前后情绪激动的状态。如果他们认识到自己在使用某个社交媒体后不那么愉快，就要考虑是否需要调整自己的使用方式。比如是不是需要减少使用时间，或者发掘一些能够让自己更为愉快的活动。社交网络的使用方式并没有标准统一的模板，青少年需要学习摸索出个性化的时间管理方法，避免长时间停留在对于他人生活的羡慕上，而要留一点时间，关照自己的生活和心灵，探究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
如今的时代，手机是上网的主要途径，在家长和老师的眼里，“控制学生使用社交网络”，几乎就等同于“控制学生使用手机”。
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以身作则”或许是建立家庭网络使用规范的开始。家长可以和孩子一起讨论使用手机的时间表，引导孩子平衡虚拟与现实世界的生活，从而合理有效地借助多元媒介去获取信息。如果家长能够在餐桌上放下手机，分享一天的收获感悟，细心品尝家庭美食，那么孩子们也更有可能将手机放在一旁，加入讨论之中；如果家长能够在睡前阅读几页书，而不是刷手机到深夜，孩子们也更有可能效仿，从而避免出现手机干扰睡眠的情况。良好的家庭生活氛围能够让孩子在现实世界中获得真实的存在感，拥有更多自信的力量，学会有效使用手机，将之作为工具，不至于陷入社交网络中苦苦挣扎，努力去抓取虚拟情感的链接。
得克萨斯大学的一项研究讨论了亲子互动时家长使用手机造成的影响，指出手机的使用会令家长分心，导致孩子更渴望家长的关注（而不得），加剧抚育者内部的冲突。更进一步来说，如果家长自己沉溺于刷抖音微博，还反复以大人的姿态命令孩子读书学习，就很难说服孩子去控制手机的使用时间，孩子也会抗拒家长所制定的手机使用规范，导致家庭内部的冲突，进一步恶化孩子的心理状态。
在时间分配之外，一家人也可以讨论社交网络的使用细节。针对青少年在网络上攀比外貌与给予恶评的情况，也许可以尝试“社交媒体无自拍”法则：将镜头聚焦在具体的场景时空或者物品上。通过这种方式，孩子们就可以在分享个人生活经历的同时，减少对外貌的关注与焦虑。
在讨论如何合理使用手机之外，更重要的是家长们要能够敞开心扉，和孩子们真诚探讨，如何面对社交网站带来的抑郁焦虑等问题？对于家长来说，面对这样的情绪，首先需要坦然接纳。每个人都会有抑郁的时候，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感冒一样。和感冒一样，我们会觉得疲惫、头痛，也可能会觉得挫败、痛苦、或者恐惧，这些都是很正常的现象。讳疾忌医并不能够改变抑郁低落的心境，反而会加深孩子们的畏惧心理，害怕成为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异类，致使他们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让孩子们消除精神疾病的病耻感，引导他们表达自我、接纳情绪，才有可能尽早处理，不至于发展成为重症乃至自杀。
同时，家长可以为孩子营造一个舒适安全的沟通环境，鼓励他们和朋友聊天，分享自己的感受。对于情绪低落、感到孤独的孩子来说，在社交关系中感受到支持和肯定格外重要，如果线下没有这样的支持，他们就会去线上寻找，而这样可能会进一步加剧他们的抑郁，成为恶性循环。如果家长能够提供支持和陪伴，并鼓励孩子们建立自己的线下朋友圈，就会让孩子感受到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对于学校来说，一刀切地停止手机带入校园，断绝学生使用社交网络的途径，并不能够真正解决学生因为手机和网络而产生的情绪以及行为问题。手机引发的师生冲突已非新闻，情绪极端者还会有暴力的后果。学校是对学生进行教育活动的场所，如何协助学生应对社交网络带来的挑战，也是教育的一部分，需要认真思考，而非简单站在学生与社交网络的对立面粗暴干涉。
正如2021年1月教育部在《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加强中小学生手机管理工作的通知》中所答复的，学校应当细化管理措施，做好家校沟通，强化督导检查，控制学生在校园里的手机使用行为，如禁止将手机带入课堂，或是通过设定课堂手机活动时间，引导学生利用手机中的调查问卷等软件进行学习反思，帮助他们建立良好的手机使用习惯，充分利用手机功能完成学习任务。更重要的是，学校可以通过国旗下讲话、班团队会、心理辅导、校规校纪等多种形式加强教育引导，通过老师教育引导和学生同伴支持，让学生能够充分感知到使用手机的利弊与方法，并加以讨论，提高信息素养和自我管理能力。
在课程活动的设置上，学校可以参考外部资源，鼓励学生设立自己的媒介（网络）素养发展目标。常识教育（Common Sense Education）的网站免费为教育者提供了从幼儿园到高中三年级的媒介素养课程，包括丰富的影音资料和教案，方便老师们能够借助教学材料，引导学生们讨论社交网络带来的成瘾、情绪低落、生活失衡、个人责任等问题。相比于上对下单方面输出的禁令与控制，师生之间、生生之间开展真诚的交流、碰撞与反思，更能够培养学生对自我生活的主动权和责任感，引发学生对自我使用手机状况的反思。
这个过程中，可以将之作为研究作业，请学生负责专题的讲解与分享，培养学生的表达沟通能力与班级体的责任感。在课程之外，学校也可以通过辩论赛等形式，引入辩题如“高中生使用手机利大于弊/弊大于利”、“手机拉近人的距离/手机疏远人的距离”等，让学生充分聆听不同观点，培养批判性思维，从而全面辩证地看待手机使用的问题。学校培养的学生不应当只是网络时代中困于系统的、被动的产物，更要做网络时代中能够利用数码产品把握自己人生的主导者和创新者。
面对网络时代出现的新问题，也许我们没有一吃就能解决的速效救心丸。我们的目标也不应该是寻求唯一的答案。在今天这个充满未知与不确定性的时代，与其由家长老师给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不如陪伴在他们身旁，提醒和帮助孩子们去发展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从而让他们在面对情绪问题时，能够觉察到自己的困境，积极寻求疏解的方案。
在这个万物互联的时代，我们与社交媒体似乎已然是共生的关系。既然无法回避逃离，就应该让孩子们学会与社交网络、与相应的情绪友好相处。
*欢迎给南都观察投稿，投稿邮箱 guancha@nandu.org.cn；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中美相遇》（文汇出版社）图书一本。
点击关键词，阅读更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