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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刘擎(下)|做幸福的苏格拉底,而不是痛苦的小猪

宰信 南都观察家 2021-06-15


宰信,南都观察特约撰稿人

全文4000余字,读完约需10分钟


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他的生活和世界其实是不存在的,人的存在,一定要是有思想、观念、精神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观念是非常重要的。观念在我们生活现实当中是有重要作用的;如果观念如此重要,它对我们理解生活是至关重要的。


我认为在精神意义上,人越能够自觉反思、发展自己,就会越对自己生命有清醒的意识与思考。用密尔的话说,“我宁可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要做一个幸福快乐的小猪”,我还想说,我们不光有这两个选择,我们还可能做幸福的苏格拉底或痛苦的小猪。


全球化里边的很多冲突是内在于现代性的。未来怎么样,现代性会走到哪里,有什么新的方式可以改善,都还是进行时。所以远没有到总结的时候。

(接上文 )


做幸福的苏格拉底,而不是痛苦的小猪


 南 都 观 察 经历,包括各种各样的转折,是和您的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就您来说,生命和思想的关系是什么?

 刘 擎 如果一个人没有思想,他的生活和世界其实是不存在的。人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人的存在,一定要是有思想、观念、精神性的东西。差别在于你自觉不自觉,意识不意识。


我们看到任何一样现实的东西,背后都有观念的作用。比如春运这件事,不管路上多堵,车票多贵,我们过年都要回家去吃饭、喝酒、打麻将、放鞭炮。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去做这些平常的事情?因为背后有一套关于“团聚”的观念,因为这些观念,“回家过年”这件事情才变得如此重要。

 

所以,不理解观念,就根本不能真正理解现实。现实背后有许多的观念,很多人喜欢谈“利益”,似乎“利益”就是完全现实的。实不论是个人的利益还是国家的利益,背后都是由很多观念构成的。观念不是附着在“现实”上面,观念是构成性的。

 

这在社会理论里边是一个非常普遍的常识。社会现实和物理现实不一样。社会现实是建构的,是有一堆材料,经过我们的观念建构起来的。爱情就是这样,爱情不是物理存在,爱情可以根本不需要有物理接触,两情相悦就已经是爱情了。爱情不等于一封情书,它就是观念,我们两个人相信的时候,它就在;我们两个人中有一个人不相信,它就不存在了。

 

对我们来说,观念是非常重要的。这不是唯心主义或者唯物主义的问题。唯物、唯心的观念在社会现实的进步繁荣中,其实可能是被我们理解得太简单化了,就觉得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实在的,观念是虚无缥渺的。

 

所以我在《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的第一章,专门讲了思想有什么意义。第一是要让大家知道,你的存在是观念性的存在,是观念参与建构的存在。观念不是可有可无,它是构成性要素。第二,如果这个现实是跟观念有关系的,那么不同的观念就会有不同的现实,你我有不同的观念,我们就会有不同的现实感。

 

而我们是不是处在同一个现实里,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观念就是特别复杂的,我们一般的人是处在生活的洪流当中,是跟着走的。

 

▲ 《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课程在得到App上线,得到众多学习者的好评。 © 得到App

但是现代社会变得特别复杂,你的生活经常会失控。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受到了太多因素的影响,我叫做“生活本地性的瓦解”。本来我们生活自给自足,在一个村里就可以全部搞定;所有衣食住行主要的原料,都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或者都有非常清楚的线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进入了全球化的时代,生活中日常使用的东西可能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信息上,只要用一个手机,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


《奇葩说》也好,让大家看更多书也好,就是你要明白:第一,观念在我们生活现实当中是有重要作用的;第二,要理解生活,就要了解不同观念的类型,它的来龙去脉、相关性,观念与观念的差异以及彼此之间的争论,然后我们才能明白自己真正的处境以及“我是谁”。

 

你可能会问,了解了那又怎么样呢?我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吗?我相信在一般意义上是的,但是并不能确保这一点。一个美好的、幸福的生活,取决于很多要素。但是至少,你充分发挥了反思的能力,会成为一个更完整、更充分意义上的“人”。

 

我认为在精神意义上,人越能够自觉反思、发展自己,就会越对自己生命有清醒的意识与思考。因为在这个基础上,你就有可能改变,否则永远受环境摆布,你自己会痛苦。

人需要一些资源和能力来发展反思,反思是有代价的;但是让人完全不反思,也是做不到的。人有大脑,它就是有反思的结构在里面。只不过人在展开反思的时候可能是无意识的,有点像条件反射一样的。

 

所谓反思,就是你不仅做事,你还想你做的事,你还想你怎么想这件事。反思属于高阶的思维,你让人不要反思,他会痛苦。一个人做一件事情,除非他忘记了,否则他总会想自己做的这个事,我怎么做得这么好,或者我怎么做得这么糟;他有这个念头,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反思也是人固有的一种活动。所以,非反思的生活,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

 

用密尔的话说,“我宁可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要做一个幸福快乐的小猪”,大意是这样。我还想说,我们不光有这两个选择,我们还可能做幸福的苏格拉底或痛苦的小猪。不要以为反思是自寻烦恼,不反思就没有烦恼了。在这个时代,全球化与高风险相互依赖,生活受到无数远方的影响,如果我们不去反思,未必就能成为幸福的小猪,其实更有可能变成一只痛苦的小猪。


▲ 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英国著名效益主义、自由主义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英国国会议员。“我宁可做一个痛苦的苏格拉底,也不要做一个幸福快乐的小猪”这一观点出自密尔的著作《功利主义》,即追求精神的、反思性的生活是要高于对享乐的追求。 © 维基百科


▌用理论拆解现实问题,重要的是方法而非答案


 南 都 观 察 之前说《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这本书像一扇门,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刘 擎 对,它应该是帮你打开一扇门,是一个通道,通向一个更丰富的、有更多景观的世界,然后给你介绍这些景观。这些思想就像植物园里的植物,你自己可以观赏,更细细地品味,有些人说不定还成为植物学家。这扇门打开了,进来多少人,他们在里面花了多少时间,我都不知道,这是不能控制的。


这本书对现在的年轻人,对多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造成影响,我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我做了这件事,一定会和不做完全不一样。不过我相信,有很多人做这样的事会比我做得更出色,特别是年轻人。只是很多年轻人现在太辛苦了,学校中的很多年轻人被各种考核、晋升的要求压得喘不过来气来,而我到这个年纪已经不用再考核、再晋升,所以我有空间做这样的事情。


 南 都 观 察 您经常和读者做一些互动,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观察到他们一般会问些关于现实生活的问题经常用理论去拆解它,最后给一个开放答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开放性答案呢?


 刘 擎 因为我不能给特定的答案,我没有足够了解这个问题的特定性。比如说,你和男朋友有一个冲突,这个冲突中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心态和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有很强的针对性,而我无法做出这个回答。

 

所以我能够给的是什么呢?不是授之以鱼,而是授之以渔,是尝试给一个方法。把这个问题打开以后,让你从另外一种思路,或者多种思路来看,让你先看清这个问题,然后根据自己的处境来思考,来找到自己的答案。只是给对方一个具体的答案,其实没有太大意义,因为对方不知道这个答案是为什么。

 

给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法,这是要非常慎重的,因为你要对这个人有很详尽的了解,我们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很强的特定性在里边。但是方法总是可以借鉴的,有一般性的层面。



现代性的问题还是进行时,远没有到总结的时候


 南 都 观 察 您反复讲到现代一切都变了,观念在不断发生变化与转折。现在,我们是不是需要去对现代做出总结了?

 

 刘 擎 还远没有到总结的时候。


比如说,在现代社会,全球化、资本和技术普遍主义的扩张与生活的本地性之间发生冲突,这个困境怎么解决呢?还不知道。当然有的学者对此有一些构想,比如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提出了一个概念,叫“世界内政”,意思是说如果我们把这个世界的事情通过整体的视野来看,很多问题其实都是整个世界的“内政”。


很多时候,我们太过清晰地去划分内外,就会影响到问题本身的处理。比如,要对抗疫情,就需要全世界合作才行。气候变化、环境危机也都是这样。人类在如此深广的程度上相互依赖,这就呼唤一个全球视野下的治理。当然,这需要观察未来的发展。

 

国际政治领域有一位古典现实主义大师,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我后来说,他其实是一个暗藏的世界主义者。摩根索以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观点著称,但即使是他,也并没有否认世界政府(但他说,要有世界政府,先要有世界社会)


▲ 汉斯·约阿希姆·摩根索(Hans Joachim Morgenthau,1904年2月17日-1980年7月19日),出生于德国科堡,是迄今为止最具影响力的国际关系学家之一。© The New York Times


我们现在这个世界,其实已经形成一个世界社会,所有的事都跟全球勾连起来,所有的社会现象都是世界性的现象。当然,这个世界社会还不够成熟,发展得还不够深入。但既然我们已经进入到这样的阶段,可能会需要一个高度有效的国际合作的机制与机构。然而,现国家与国家之间在合作上有时出现很深的鸿沟,这就会使世界上很多问题变得非常复杂。

 

所以,现代性的问题远远还没有穷尽,全球化就是现代性的主题发展。全球化里边的很多冲突是内在于现代性的。如何看待文化价值、政治制度的冲突?多元价值怎么共存?这些问题都是现代性的展开。而且,未来怎么样,现代性会走到哪里,有什么新的方式可以改善,都还是进行时。所以远没有到总结的时候。

 

▲ 未来怎么样,现代性会走到哪里,有什么新的方式可以改善,都还是进行时。所以远没有到总结的时候。 © GCN


 南 都 观 察 您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到一个“精神内战”的概念,说现在国家间的差距变得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国家内部关于阶层、经济的差异。您可以再展开说一下吗?


 刘 擎 :这涉及到我一个理论上的宏大的构想,我还在做这方面的工作。“精神内战”只是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它背后有更丰富的内容。这其实涉及到我们对“边界”的理解。政治学最终是关于“边界”的问题,这个边界可能包括物理的、精神的、物质的、信息的。我们看到人类社会的发展,某种程度上就是边界的不断改变。包括身体的边界,比如,性侵犯、性骚扰就是身体边界的问题。

 

而与“边界”同时存在的,另外有一个动力机制叫“遭遇”,相互碰撞。我们看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从小的共同体、拆掉原本边界、逐渐长大、变成大共同体、变成国家……而全球化现在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我说的“断层”的现象,全球化中有受益者、有失败者,但受益者与失败者的断层或者分界不是在国家与国家之间,而是在国家内部。虽然在同一个国家,但人是处在不同境遇中的。


这就造成了一个麻烦,这些受益者与失败者,他们有同一个政府,他们都会对这个政府提出主张;同时在各个不同的国家,都有受到全球化剥夺、压抑,或者被边缘化的人,也都有从全球化中受益的人。于是,国家内部的对立、跨国家的某些大的对立就出现了。更进一步的,全球化造成的各种流动,特别是人口的流动又带来新的问题:一个社会接纳了很多移民之后,这个社会的文化可能会被改写,这也引起对立和冲突。不同派别的人对于文化问题会有不同的主张,像在美国,自由派比较欢迎文化多样性,提倡要容纳、要尊敬、甚至要吸收;而保守派就更倾向坚持文化本位,会有“守成主义”,等等。


但是,这并不是说就是经济的断层导致了文化上的冲突和对立,文化上和经济上的这两条界限并不一定重合,但它们是有关系的。所以,经济和文化的冲突就会在各个国家的内部发生。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可以去看我的文章。


*欢迎给南都观察投稿,投稿邮箱 guancha@nandu.org.cn;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中美相遇》文汇出版社)图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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