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教育,还是精致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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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人人都要做“精英”的时代。
悲哀的是,许多人经过了二十年的教育才发现,自己按照社会的标准,求做“精英”而不得。而那些如愿以偿成为社会精英的天之骄子们,也往往在大学里突然发现,学会了做精英,仍然不知道如何做自己。
针对这种种“精英”症状,心理学界有一个形象的形容词--“空心病”,指那些社会眼中的精英大学生们,在顶着耀眼光环的同时,内心却茫然无措,不知自己是谁,没有自己价值观的处境。
我们的精英教育怎么了?人人都要争做精英的时代,谁还愿意做自己?新京报记者今日专访了社会学家郑也夫,他常年关注中国教育问题,并著有《吾国教育病理》一书。在郑也夫看来,人人都要读大学,人人都要挤破头读顶尖大学,是整个社会与教育产业共谋的一场骗局。在这个骗局里,每个孩子都被教唆着要做精英,却唯独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发挥自己的所爱所长,如何更好地成为自己。
郑也夫,中国著名社会学家、作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著有《走出囚徒困境》《代价论》《信任论》等。郑也夫长期关注中国教育,著有《吾国教育病理》一书,对当下中国教育提出了许多鞭辟入里的分析。
对话郑也夫:
不该“忽悠”孩子上大学
采写|新京报记者 罗东
北京高考的提前批录取通知书在今天已开始投递。这个夏季,在全国940万的高考考生中,预计约有700万人将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
上大学,不再是“过独木桥”。
与此同时,全国逾两千家的各类高校,在今年的毕业季输送了765万的(专、本和硕博士)毕业生到市场,但就业形势仍然堪忧。
是没有培养出“素质”合格的毕业生吗?
《吾国教育病理》
作者: 郑也夫
版本: 中信出版社 2013年9月
郑也夫给出了一个否定的回答:“他们就不该来这里浪费青春,应该是到职业学校学习技术,好好玩耍,培养情商”。他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全社会对高学历的集体追崇,这样一个共谋把绝大多数的学生是集体地“忽悠”到大学。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学历军备竞赛”制造了一个所有人都可以成为精英的骗局。
因而郑也夫认为,只能通过推行分流制度来破解当下中国的教育困境。孩子的资质和兴趣,是千差万别的,他们应该根据自己的能力和喜好来选择继续接受学历教育,还是进入到职业学校学习技术。在这一点上,他特别推崇德国的做法。但分流制度在当下,是失败的,是不被认同的。他理想中的职业学校教育内容,是知识、实践和文体娱乐的“三分天下”,学生的技术和情商共同得到成长。
新京报:大家在网络上对您的批评精神和立场非常认同,也很钦佩,但我同时也看到这么一种现象,就是说,您提出用“分流制度”来缓解“学历军备竞赛”时,您的精英主义观念受到了一些质疑,比如:凭什么我们的孩子就该进职业学校学技术?凭什么我们的孩子就不该追求高学历?
郑也夫:如果他们对知识有潜力和兴趣,那么这样发问很好。这样的孩子,就可以努力学习考进研究型的大学,然后做学问和学术。有这样的追求很好啊。但是,从宏观上来说,一个社会要有多大比例该去研究型大学做学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要说中国,就是一个发达国家,大多数人也是学技术的。这本身也符合人性,因为没有太多的人对知识感兴趣,也没有太多的人需要学这些抽象的东西。就是说没有兴趣。还有一部分人呢,是没有能力来学抽象的东西。社会不应该忽悠他们都来学这种非常深奥的东西。
《精英的兴衰》
作者: [意] 维尔弗雷多·帕累托
译者: 刘北成
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3年1月
新京报:所以该到职业学校学习技术?
郑也夫:大多的技术也没有那么复杂,可能顶多半年也就会了,所以我提倡的是中职(中等职业技术学校),而不是高职(高等职业技术学校)。但是我们不能像马克思所批判的那样,把童工送到工厂。孩子初中毕业后,还小,那么到职业学校就首先是成长,是好好玩耍,以及学习点技术。他们在这里就是要好好成长,职业学校应该是一个愉快的成长之地,应该有丰富的文体生活,培养情商,然后再进入到市场。
新京报:但在家长看来,您说的文体活动,就可能不被认为是一种教育。他们觉得花了钱,送孩子到这里结果是玩,学了这么一点简单技术,是被忽悠了。
郑也夫:如果没有进到一个好的学校,比如到了一个三本,不觉得是被骗了吗?高校扩招不是在骗吗?因为没有那么大的就业市场。即使你学校抓学习很紧,看起来可能学到了很多的知识,但是没有用,到了市场后一场空。这才是骗。你孩子毕业后,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就不是在骗你。像这样的家长,是懵懂无知。你的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健康成长啊,现在有多少孩子都有心理缺陷,如果有丰富的文体活动,培育一下情商,这是多好的事。塞了很多无用的知识,你觉得没有被骗?孩子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你觉得没有被骗?这就是社会和执政者长期共谋的一个结果,是一个糟糕的共谋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共谋才延续下来了。
精英不是培养出来的:
接受高等教育只该是一小部分人的选择
新京报:面临分流,到底是去为未来的研究型大学做准备,还是去职业学校学技术,您提到了两个因素,一是动力或兴趣,二是潜力。在您看来,这些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吗?
郑也夫:有的就不可以。
新京报:哪些不可以?
郑也夫:比如说短跑,就不能培养。这个比较直观。同样地,有的人就能把数学和物理给学深了,这也不能培养。那有人说短跑可以培养,比如进国家队,那是因为已经有了(一百米短跑)11秒的成绩才能进队培养。如果是15秒,那就是不管什么教练,不管吃什么,哪怕腿练断了,就培养不了。但这不是说培养就没有余地,11秒可以培养成10秒的。就是说,这个孩子他在17或18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11秒的成绩,再往前推,13或14岁的时候,那也是同别的孩子不一样,潜力已经凸显出现了。从这个意义上,就是不可以培养的。
郑也夫认为,盲目要求每个孩子进入“精英”学府,接受“精英”教育,是当今教育产业的一大骗局。
新京报:那潜力是什么决定的?
郑也夫:基因,也就是爹妈给的。我在《吾国教育病理》这本书也提到过,能力的话,先天的成分在60%以上,体力是一样的事。你吃得好,锻炼得好,体力可能会上升,但是呢,和你一样吃和锻炼的人,有的体力比你更棒,有的体力可能却赶不上你。你们吃的,受到的锻炼,都是一样的,怎么后来就不一样了?就是你们之间的基因不一样。
新京报:但我们现在接受的教育理念宣传显然和您说的相冲突,就是说,更强调的是后天的可塑性,这些能力基本被认为是可以教育出来的。但您不这样看。
郑也夫:这不是宣传的吗?我不是宣传啊。既然是宣传,肯定就是要忽悠人来着,可我没有忽悠人,我从来讲的都是真话。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去宣传,我觉得那是很肮脏的。
《优秀的绵羊》
作者: 威廉·德雷谢维奇 (William Deresiewicz)
译者: 林杰
版本: 九州出版社 2016年5月
新京报:既然是这样,阶层又该怎么流动?
郑也夫:不是说这个人社会地位低,他的孩子就潜力低,体力就一定差,不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说,不是说他是一个农民工,就还要复制出一个农民工来。他的孩子跟别的孩子一块在这洗牌,在这跟别的比。不是说爸爸是一个百万富翁,孩子的智力潜力就一定多么高,普通人的孩子就一定很低。不是这样的。所以呢,当然有流动的。
但实际上,如果不是独生子女,如果家长善待孩子,就可以根据孩子的兴趣和潜力来选择今后的教育。要不然就是瞎闹,耽误功夫,还遭罪,最后就是什么做不成的。一个好的老师是可以识别学生的潜力的,家长就应该尊重他们的兴趣。我的一个老同学做数学培训的,结果呢,有一个学生就来了。这个学生对数学不感兴趣呀,学起来很痛苦。我的这个老同学就问他,对什么感兴趣,擅长什么。他说,对烹调很感兴趣,家里来客人了,都是他来下厨,做得特别好。那老同学说,那就不要做题了,我和你一起到你家做菜吧。这个学生的爸爸还是教育局的局长,家里还是教育世家,就接受不了啊。但多年后,这个学生带着女朋友来找我的老同学了。是怎么回事呢?他学了技术,现在在一家高档餐厅做西餐厨师,非常成功,要感谢这位老师给了他一条生路,要不然一条路走到黑。
职业教育应当受到更多重视与肯定
新京报:他是幸运的。但在现在的观念中,像擅长烹调这样的的能力,是很难被认为是一种潜力的,得不到认同。
郑也夫:所以就是要分流。但分流呢,就一定是要建设一个枣核型的社会(指同金字塔相对应的一种社会结构),就是要让多数的人,无论是做厨师,还是做技工,他们都能既有一个不错的收入,在社会上也有一个尊严。这样才能分成流。我们现在为什么就分不成流呢?一个是户口的问题,不考一个大本,就解决不了户口。那你(指记者)在提纲中说,城市人不是有户口吗?城市的是有城市户口,可城市的,也在乎收入呀。这同大本毕业生还是有一些差别的。这是收入问题,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尊严,而尊严问题又是和收入挂钩的。尊严极高极高,收入却极低极低,有这样的工作吗?没有这样的工作。相反,一个工作收入极高,但尊严很低,那过几年,尊严不也就上去了?因为收入不是极高吗?所以呢,一个社会的安排,还是要从收入这里来解决。极少数人收入极高,极少数人收入极低,这就是建设一个枣核型社会,而不是金字塔型的。
新京报:我看到现在的各大城市有这么一个现象,经常有许多的培训或补习机构打着“精英教育”的旗号。这其中当然还是一个强大的教育意识形态在支撑,您是怎么看的?
郑也夫:我经常说,教育就是一个共谋,单纯说一方骗一方吧,这把戏就要被拆穿,就玩不下去呀。但这个事情就一直这么延续下来了,就是一个共谋。好,机构说我们要培养的是精英,家长就带着孩子来了,为什么来了呀?他就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精英。你希望你的孩子是精英,当然了,这可以被理解。但精英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你不能让他遭这个罪啊,你得在他的成长中慢慢观察他,看他的潜力。从词汇上说,精英就是一个少数,如果50%的人都是精英了,那还叫什么精英啊?从教育机构来说,那毫无疑问就是一个广告,骗人的词。但他们为什么就骗成了呢?就是因为家长。精英是培养不出来的,得有那个潜力。
《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
作者: [法]P.布尔迪厄
译者: 杨亚平
版本: 商务印书馆 2004年9月
新京报:您说的共谋,有学校和家长,也有教育行政部门,有没有一个主要的参与者?
郑也夫:这个得放到一个具体的时空下具体地来看,比如说幼儿园。国际上呢,有一个惯例,说这个阶段得学怎么打理自己的身体和生理,以及和小伙伴的交往,而不是算术和识字。我们原来呢,是一上来就教算术和识字,但后来教育理念也普及了,很多的幼儿园也懂这个道理了。但他们懂了之后了,小孩学了几天回家,家长问学了什么,结果既没有学算术也没有学识字。家长不干了。家长把幼儿园给骂了一顿。如果家长和幼儿园都认为一上来就教知识是对的,那就是共谋,其中任何一方撤了都不行。你撤了,对方就不干。所以,你说,谁是主要的?再来看高等教育,扩招了,好,学校领导高兴了,因为管的人多了,钱也多了,权力也就大了。政府也高兴了,因为接受高等教育变得容易了,人民就满意了。家长也高兴了,先不管未来就业怎么样,至少现在有一个书念了。当然,这种共谋,也不是现在才有的,往前推,90年代有,刚恢复高考时有,大清朝也有。这也不是光中国有,受儒家文化影响深刻的日本也有,另外像犹太人也有。
从幼儿抓起的中国特色“精英”教育
新京报:那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一个主要的参与者,又该怎么来解决这个共谋?既然大家都一样,那谁都不撤,也撤不了。
郑也夫:“独子”就可以撤啊。中国家长从来都看重教育,但“独子(政策)”来了之后,就加了一把火。当然了,现在全面放开“二胎”后,可能观念还是没有及时转变过来,但对教育的极端重视态度会慢慢改变。
新京报:除了“独子”呢?因为即使现在放开了政策,但父母的生育意愿是不高的,可能还是只要一个小孩。
郑也夫:除了独子政策可以退出,还有就是社会结构的改变,就是建立一个枣核型的社会。教育是镶嵌在整个社会之中的,不改变社会的结构也是不行的。我们一直认为中国教育的一个伟大之处就是改变命运。但细想一下,这句话是有问题的,为什么要改变命运啊?因为整个社会是不正常的,竟然只有通过教育才能改变命运。你问一个德国人,他需要改变命运吗?不需要的,他做一个工人就挺好的,有收入,有尊严,干嘛要改变?难道是做总理?那他不会干,所以他们就没有改变命运这么一说。通过教育来改变命运,这是一个不理想的社会的一个广告词。分流要成功,只能建立一个枣核型的社会。在德国,就没有教育改变命运这么一说。有的就是喜欢念书,有的就是喜欢学技术。即使接受了高等教育,也不比学技术就高出多少收入来,更何况别人还早出年工作好几年。别人早结婚,喝啤酒看足球,过得很滋润,就没有还要通过教育来改变命运这么一回事。选择到什么层次什么类型的学校和教育,居然只是个人的兴趣,这德国离共产主义不远了。马克思不是说了嘛,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人人都有依据自己兴趣选择的权利和自由。
新京报:但德国也只是一个特例,英国和美国就不是这样。
郑也夫:对,德国是一个特例,但中国也是一个特例。但它们可能跟德国的距离还要近一点,我们是更大的特例。
新京报:对于分流出来接受高等教育的这一些学生,您谈的更多的是潜力和兴趣,但至于像“公共精神”或“社会担当”等方面是怎么看的?
郑也夫:他们是欠社会的。就是说,这些学生交的这点钱,是不足以支付他受的大学教育的。大楼、图书馆,还有教师,这些都是成本。这些钱不是政府拿的,而是社会,是别的家庭在给你买单。你在北大、清华或牛津,那都是中国或英国的纳税人在托举着你们。你们应该是感恩戴德的,要回报社会的。你们占的便宜多,你们应该对社会充满同情。就是说,这些学生应该有这样的意识。像英国和美国,大学说要培养社会的领袖?什么是领袖?领袖不是作威作福,是应该服务的。美国的学校敢说培养领袖就是将来作威作福,吃香的喝辣的?它要是敢这么说,就要被砸了。领袖是要为社会做贡献和牺牲的。
新京报:我们的高等教育呢?
郑也夫:我们的大学教育就是说,你接受了高度教育,就是可以占“便宜”的。当然了,我们没有这样明说。明说不了,不好听,但大家都知道,熬过这几年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了。你仔细品味一下,所谓的中国教育或者说中国优秀学生教育,有这么一点微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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