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狗”在城市哼歌,“单身汉”在乡村挣扎
同是形容单身,“单身汉”与“单身狗”只差一字,但相隔的却是万水千山。那些被称作“城会玩”的人们,常常用“单身狗”形容单身青年,指男性,也指女性。婚恋文化越来越包容,有人选择结婚,有人选择单身,单身主义在城市的兴起标识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姿态已到来。
即便是那些走在偶遇、搭讪或相亲路上的单身青年说自己是“单身狗”,哼着怀旧金曲《单身情歌》,也往往只是一种自嘲。
但“单身汉”只指大龄男性。如果说“单身狗”确实意味着一种更平等的男女关系,“单身汉”在文化观念上则显陈旧,它要求男性需要婚姻,将女性置于传宗接代这一功能上,而那些“讨不到媳妇”被迫打单身的男性一旦上了年数,便被认定是失败的,等待他们的将很可能是孤独终老的“五保户”(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
在《hello树先生!》(2011)中,村里的边缘人物“树先生”终于相上了亲,但结局仍是孤独一身。
城市固然也有“单身汉”,但随着城乡的生活机会差距扩大,乡村在婚姻状况实际上越来越边缘。按照统计数据的说法,目前中国的单身男性已超三千万,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在乡村。“单身狗”在城市,“单身汉”在乡村,似成一种经济与文化格局。
上世纪末还有描写城市单身者的影视剧如《带轱辘的摇篮》(1994),但现在只存在于乡村题材的作品中。
这些乡村“单身汉”的现状是怎样的?远方的城市正在兴起单身主义和独居,但他们的境遇却凄凉了许多,没有更包容的单身文化接纳他们,而一旦遇上疾病或到了晚年,还有可能被抛弃。庞大的单身群体,更被一些观点视为是未来乡村不稳定的因素。
渐渐地,年轻的男性青年也踏上了将通往“单身汉”的道路。他们是80后、90后,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有过太多的变数,有“重男轻女”文化,有“计划生育”政策,有打工潮的兴起,有城市化的到来。这些年来,对乡村的诗意想象式微,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拷问城乡关系中的政治经济不平等。不过在宏大的背景下,本文作者更注重他们身后的个体及其家庭因素,作为一位年轻的人类学学者,回望其出生的广西农村,以素描的方式呈现那些被称作乡村“单身汉”的生命状况与遭遇。
撰文 | 覃延佳
一场车祸
“大家瞬间觉得单身汉的下场
真的很悲惨”
2016年2月8日,农历正月初一上午,在广西中部的一个壮族小村寨,由于过去的一年打工还算顺利,迎来新年的覃老三格外开心,跟朋友们酒过三巡之后相约开新摩托车去大龙湖玩。他们一行人一路玩得都很开心,可是在归途中,厄运却意外地降临到他头上。
据与他同行的同伴们回忆说,当时他们正在沿着公路驱车回家,老三见前方来车,急于躲避,于是紧急刹车,但由于车是新车,前轮的刹车片比较紧,加上他用力过猛,操作不当,瞬间被车甩出好七、八米远,摔在地上动弹不得。当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后,医生确诊为坐骨骨裂,且脊椎损伤严重,很可能半身不遂。
《村落里的单身汉》
作者:彭大松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7年4月
单身汉,“这部分人中的大部分将可能一生无婚、终老孤寂。”
由于还没有结婚,受伤后的老三只得仰仗二哥和四弟照顾。虽然他们遵照上林县人民医院的嘱咐,把他送到南宁检查,试图让病情有所好转,但是南宁市人民医院主治医师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后依旧束手无策。住院一个多月后,家人只好把老三带回家休养。覃老三家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家四个兄弟中,大哥很早就到外地上门,比他大三岁的二哥在2015年才刚结婚,四弟虽也到了不惑之年,但仍未找到对象。由于性格比较憨厚,时年42岁的老三依旧单身,而且在家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也没有多少积蓄。
面对这种状况,家里人采取了消极处理的方式。面对这个再也不可能站起来的兄弟,预料到他不会活得太久,担心他死在大房子里,不太吉利,于是他们一致决定不让他住进大房子,而是把他安置在粉刷过的猪圈中。
尽管老母亲还极力照顾,期盼有一天奇迹出现,但本来感情就不是很好的两个兄弟却甚少打理老三。两个月后,由于卧床太久,不能活动,老三的下身逐步溃烂,病痛难忍,时常发出阵阵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在病魔的摧残下,老三挺了三个多月,最终撒手人寰。
村人对此议论纷纷,认为老三的兄弟们太薄情寡义,悲叹老三老实憨厚一辈子,最后竟落到这样的下场。由于过世的时候无后,大家瞬间觉得单身汉的下场真的很悲惨。一时间,大家对大龄青年的未婚问题异常焦虑起来,家有好几个儿子都年过三十却一个未婚的,脸色尤其阴沉。
老三并非N村里第一个略有惨死意味的单身汉,在他之前,时年62岁的单身汉覃永成由于跌倒后起身困难,生活多有不便,绝望之下只好于2012年以喝农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村人都说,本来他的三个侄子对他都挺好,照顾有加,病情也有所好转了的。但他嫂子不想自己的三个儿子受罪,经常暗地里咒骂他:“你这绝种的货,干嘛不早点死!”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到自己即使康复,最终也很难再有劳动能力,于是,了无牵挂的他实在没有理由在世上苟延残喘。
“娶不到妻”的男青年
“没指望”
两年前(2015年),N村的村民们曾在闲聊时数了一下村里超过25岁未婚的男青年,居然数出40多个来。在这其中,除了五六个50岁以上的,大部分都集中在25到40岁之间。这样的状况不是N村独有,作为广西中部地区一个壮族村寨,与N村一样存在这种困境的村落数不胜数,早已是一种普遍现象。
这些生活在农村,看不到太多“指望”的单身汉们,很多曾经前往广东、福建等地打工,但是年复一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伴侣,也没有留下多少积蓄。如今,随着产业结构调整,很多工厂对工人的要求不断提高,他们逐渐不适应于新的工种和工作环境,而且很多人已经厌倦了工厂这种机械式的生活,只好选择回乡休整。
但作为国家级贫困县,广西上林县本来就没有多少就业岗位,因此有相当一部分人终日在乡村赌场里消磨时光。年纪大一点的,在赌场里基本上就玩一把几十块左右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们则赌得比较大,本金一般刚开始是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如果输了,很多都是通过借用高利贷的形式与外村来的赌徒展开殊死搏斗,一个春节下来,我收到的非官方数据是:我两个堂哥的儿子,一人输了50万,另一人输了32万,其他村里输了十万、八万的,有一串人。
而今,输了50万的那个侄子已经销声匿迹,据说躲到海南去了;而输了32万的这个,没有偿还能力,天天躺在家里,高利贷组织经常派人来查看,怕他溜掉。据我堂嫂说,他之所以那么堕落,父母劝说也不听,除了与自小就不听话有关,也跟感情的不顺有关。
《双面人:转型乡村中的人生、欲望与社会心态》
作者:谭同学
版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6年12月
当代农民同时兼具两副完全相反的面孔:为利而“拼命”,但亦不愿被“人欲即天理”的现代经济学“巫术”吞没;试图糅合利益算计与温情脉脉,而常陷入尴尬或犬儒;虚无与超越相悖,却能共生。
读初中的时候,他就和一个女生谈恋爱,那个女生是另一个镇的,虽然跟他也有感情,但是要求必须在县城买房,而且要买车,才肯跟他结婚。想到如果单靠每年去广东打工,这个估计要猴年马月才能实现了,本来就有点赌瘾的他于是铤而走险,想通过碰运气达到目标,怎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相亲路上的绊脚石
家庭、性格与堕落
应该说,不同年龄段的单身男性所面临的的情况是有所不同的。对于30岁到45岁的这群单身男性而言,家庭环境的影响对于婚姻状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N村最极端的例子除了上述覃老三家,还有还有两家的状况更为凄惨。其中,A家姓覃,生了5个儿子,到目前为止,最小的儿子已经36岁,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结婚生子的。
老大曾经去别村上门,但是人家嫌弃他没本事,脾气大,被撵了回来;老二很多年前曾经娶了一名女子,但是两人结婚两年不育,遂办了离婚手续,迄今未再婚;老三终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专干偷鸡摸狗之事,更是没戏;老四读过中专,在广东工作,也未找到合适对象;老五本科就读于佳木斯大学,后来到浙江一所高校读研,现在杭州工作,收入尚可,但也未婚。面对这样的处境,他们的母亲终日一筹莫展,满头白发,尽显沧桑与忧愁。
《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作者:黄灯
版本:台海出版社 2017年3月
作者婆家、自己家、外婆家所在的三个村庄家族的人世浮沉。
如果说老大、老二和老三各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未能找到对象可以理解,但是老四和老五都是接受过一定教育的,无论再情感表达还是自我价值的实现上,都有一定的空间。为何造成这样的后果,我想除了自身的问题之外,与家庭的环境有莫大的关系。
他们的父亲是一个体格强健且爱争强好胜之人,做什么事情从来不会让自己吃亏,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N村的村民都议论说,哪怕让自己家的女儿嫁到远方,也不会嫁给他们家,一方面他们的父亲太过强势;另一方面,他们都有一种爱吹牛、做事不踏实的毛病,所以怕女儿今后生活受苦。
另一个林姓家庭B家,也生了5个儿子,其中老二在14岁那年由于劳累过度,晚上睡觉在床上猝死;老大42岁死饮酒过度,肝硬化过世,终生未娶;老三常年外出打工,好吃懒做,未婚;老四算比较老实本分,虽然其貌不扬,但最终还是娶了一位邻村离异过的女子,现育有一男一女;老五是笔者发小,自小还算勤劳,但也比较爱吹牛,今年36岁,尚未找到合适对象,在外务工。
与A家相比,B家的父母虽不强势,但一直都是比较懒。1980年代分田到户后,不少人都进山开荒种八角,但是他们却选择去砍柴卖了买酒度日。十年后八角开始有收成,他们基本上只能看着别人数钱。夫妇两个嗜酒如命,老大接过衣钵,最终父子俩都因为肝硬化死亡。而常年喝酒的老妇人,也已卧床不起。面对这样的家庭,没有任何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的儿子。老四之所以求婚成功,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做事踏实、不浮夸;二是对方是离异过的,要求也不高。
照此看来,30岁以上的单身男性家庭,是对他们婚姻不利的重要客观影响。与此同时,他们自身养成的各种品性,也成为婚姻路上的绊脚石。
身后的时代
城乡关系与支离破碎的家庭
同样是面对家庭环境的问题,25到30岁的单身男性之所以也难找对象,与他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一方面,这些青年是第一批所谓“留守儿童”。1990年代,N村外出打工人数自1994年后逐渐增多,在2000年左右达到高潮,几乎所有年轻夫妇都到广东、福建等地打工。这些出生在1988年到1992年的孩子们,成为第一代留守儿童。
正如我的侄子那样,虽然我的伯父作为爷爷,已严加看管,但毕竟是隔代教育,因此在很多管教措施上要么方法不对,要么不能坚持。以至于我父亲在我侄子很小的时候所讲的话变成了现实:有一次过年吃饭,他曾经强烈建议我堂哥和堂嫂,留一个人在家好好看管孩子,要不然以后出差错就晚了。当时他们只是笑笑,没有当回事。但是事到如今,却已追悔莫及。不得不说,缺乏一个完整的家庭教育,对孩子们的成长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对于自己的人生定位,基本上是一种不成熟的状态。
另一方面,这批90年代前后出生的年轻人,当他们以为父母帮他们建好房子,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他们的婚恋对象对他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城市化带来的价值观念的转变,促使女方在房、车上的要求与日俱增,迫使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们不得不想着走捷径,以博得芳心。但是,农村赌场和六合彩的持续盛行,催生了更多的危险因素。农村非法信贷系统的存在,促使赌博业持续兴旺,而急功近利的年轻人们,则早早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了牌局。
乡村单身汉的生活前景是异常令人堪忧的。年老的面临养老问题,目前的社会保障体系不足以支撑其全部生活;中年人陷入生存危机,社会分工对技能的要求越来越高,年过40的人们除了出卖体力,似乎没有更多出路;尚处青年阶段的年轻人,虽然外出打工也有机会拿到5000到8000的高薪,但是却要以高强度的劳动作为代价。加上目前城镇化的不断深入,人们的价值理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这些年轻人的婚恋对象对他们的要求越来越高,最终导致很多人无法实现女方条件,最终难以佳偶成双。
对于农村的单身汉问题,社会学、人类学等相关学科研究者都有过很多的探讨,结构性和功能性的分析虽然揭示了一种整体趋势,却很难给出未来发展的可操作性答案。对于生长于欠发达地区农村的我而言,尽管逐渐远离农村的生活环境,但作为一个“局内观察者”,我始终感觉,这群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的感情诉求虽然强烈,但是却缺乏一个合理的途径。对自己的不自信,加上外部环境的日渐影响,使得情况看起来越来越糟糕。对于那些高呼单身房地产、单身产业和过度经济的人们而言,这些问题成为一个不错的发展契机,而这种状况在乡村却是一个悲哀的现象。规模越来越庞大的农村单身群体,未来的路走向何方?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覃延佳(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教师);编辑:阿东;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底层向上流动,是人间最艰难的一种爬行
故乡,就是逝去的、永不再来的那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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