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48天后第一次出门,有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 2022上海此刻
作者 | 依蔓
延安西路地铁站出口的天桥上常年住着一位流浪汉,一位辨别不出年龄的老人。
他把“家”安在天桥正中,与天桥十字交错的高架桥面正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挡。他的家当不多,2、3个编织袋,地上铺着毯子,他总是盖着被子或者毯子睡觉,面前有些食物和水,一个空的油漆桶供人放施舍的钱。
自从五年前搬到附近街区,需要坐3、4号线通勤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见到这位流浪汉。出地铁、走上天桥的台阶、看见流浪汉,成为一种既定的生活秩序,就像走进地铁站台等一会地铁一定会来。偶尔不见看不到他还会有些担心,直到下一次再看到他出现时才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还在,看起来也挺好的。我从未和他说过话,但常在路过时偷偷留意他。流浪汉仿佛天然就是这座天桥的一部分。他的生活和每日早晚高峰匆匆走进或者走出地铁的人一样,分别在两个独立而自成循环的轨道上运转。
4月1日上海浦西封控开始时,我突然想到这位流浪汉。他知道这座城市即将停摆了吗?我们抢菜都如此困难,他该怎么吃饭呢?
01
在我们小区成为防范区,我可以出小区之后的第二天,我决定去延安西路地铁站的天桥看看那位流浪的老人。但靠近凯旋路的两个天桥入口都被铁网封掉了,十字路口停着警车,还有穿着防护服的警察巡视。
天桥的入口被铁丝网封上了
我从杨宅路延安西路的路口穿过马路,绕到靠近延安西路北侧的入口,那里没有铁网,可以正常沿着阶梯爬上天桥。
老人的家当都在,老人也在。他看起来很精神,看到我逐渐走近还大声喊了句什么。一开始我没听清,走近之后才听明白,“封起来了,那边过不去”,他说。天桥中间也拦了一道铁网,让人无法走到天桥的另一侧。当然走过去也没什么用,那一头的两个出入口也被同样的铁丝网封得严实。
过不去的,他再次对我重复。我摆摆手,表示自己也没想过去,一边问他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吗,这些天都吃什么。“有人给我送饭啊!”老人一边回答,一边用扫把往簸箕里扫细碎的落叶。封控之前有的行道树还秃着枝干,现在落叶已经都落到天桥上了。
老人看我拿着相机,说,老乡你给我照个相,照个相,留个纪念。他郑重地把扫把放在旁边,站直了冲我笑。
天桥上的流浪老人
流浪老人在天桥上晾晒的衣服
我问出了一些老人很难回答的问题。比如,在这里什么感觉,外面都没有人了。老人答,是啊,都没有人了,我什么感觉,我来这里二十年了啊老乡。我又问,谁给你送吃的呢?老人接着答,走路的,走路的人给我送吃的,牛奶给我买,面包,荤的。他接着继续关心起我给他拍的照片,嘱咐我,老乡你下次再来给我带一张来。
老人拿着扫把,继续清扫半个天桥街面的落叶。
离开天桥之前,我遇到给老人送饭的另一位老先生。他穿干净挺括的白衬衫白西裤,灰白色的运动鞋,给老人递去装在大号保鲜袋里的两张饼。饼是老先生自家做的,韭菜和进面粉里。看着他心里好难过,老先生同我说。老先生和流浪的老人在天桥中间聊天,一个站着弓着背,一个坐在被子里。老先生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红色的纸币塞到老人手里。
天桥上方,没有乘客的地铁3、4号线仍然在运行,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停靠时车厢与轨道摩擦出熟悉的声音。
送饭的老先生和流浪老人
地铁正在进站,像往常一样
靠近地铁入口的天桥街面,有人在打牌
天桥下的绿地,有人在野餐
02
“这是最后一次了喔!”去看流浪老人的那天上午,小区门口的志愿者在划下出门证上的第二道杠之前,再次和我确认。我点点头,表示知晓,把被划过次数的出门证拿回来,钻出已经松掉的警戒绳。这意味着如果没有新的政策,我在5月21日前都不再有机会踏出小区。
最近这段时间,每个被划为防范区的小区,出门政策都很不一样,变化的速度和方向也很不一样。
5月15日,我所在的小区被正式划为防范区,当晚居委就发了出门证,说第二天开始就可以凭证出门,没有时间和次数的限制,但每户仅限一人出门。这个出门规则宽松得不像真的。果然第二天一早6点多,志愿者在群里告知此证作废,新的规定等待通知。一早就“以身试法”的邻居也不出意外地被拦住了。
到了5月16日晚上,新印制的出门证又发下来,背后印着5月日历。和新出门证到来的还有新的出门政策,5月17日至5月21日每户仅限出门2次,每次1人,时间9:00-18:00。就在邻居们抱怨这个准许出门时间对居家上班族很不友好时,居委又告知了新的出门条件:具备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小区的上一轮核酸是48小时之前做的,条件层层叠套下来,约等于没人能出小区。
两天三轮不同的通知,邻居们的情绪随之起起伏伏,结果是手里的两张出门证可能最终都是废纸。
然而17日下午,有邻居出了门但门口志愿者并未查验核酸证明的消息散了出来。那时距离下午6点的“归巢时间”只有两个多小时,我把电脑塞进包里立刻决定出门。办公室就在家附近,我打算去拿个东西,还可以帮同事闪送一些需要的书和文件,另外给植物们浇浇水。这些事情都做完,距离6点还有不到半个小时,还有一位同事需要找书的委托实在来不及完成,只能答应她第二天再来。
第一次出门,两个半小时,只来得及在家和办公室之间做一次往返。骑车从办公室回到小区门口时,距离6点还有10分钟。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去马路边坐10分钟,最终还是作罢。
03
唯二的出门机会,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要在紧接着的第二天用完,我有些隐隐的抗拒。或者说是紧张。当“自由”被划定了边界,人就会忍不住开始思考,如何把这份有限的“自由”最大化地利用。
我开始盘算这最后一天如果要充分使用,我想做些什么。去看天桥上的流浪汉是其中一项,去办公室帮同事们再闪送东西是其中一项。其他的时间就在街区里骑车四处逛一逛,看看可以发现什么。一早起来我检查了相机的电池和储存卡,系好可以挂在脖子上的绳子,煮了饺子装在便当盒作为要在外待大半天的食物补给。两个多月没用,便当盒里长出了霉菌。
除了电脑、充电器、洗手液、纸巾,我甚至还往包里装了一卷便携野餐垫。
这个天气在户外,已经完全是夏天了。
长宁和徐汇的交界处,隔离栏和共享单车共同筑成路障
面包店门口的快递小哥最多
某小区门口摆着居民团购的物资,热闹得像封控开始前抢菜的场景
天猫超市的配送点,上午看到快递员们在打包,下午就已经全部清空。
马路的另一侧是其他快递共用的分拣点,看起来很多人买了饮用水。
运送物资的大卡车,车门上的封条不知道被贴了多少张
在路途中,冷不丁地收到询问:幸福吗你?
公共厕所处于关闭状态
“野生”理发摊大多设置在人行道上
志愿者清扫人行道上的碎发,人类头发在两个月的时间里至少可以长这么长。
一家半开放的超市,允许客人在门口挑选购买。
但可供选择的货品仅限于门口的这些,不接受需求定制。
烟酒店前的男客人最多。
便利店的玻璃上贴满了大大小小意思为“不做线下”的告示。
被遗弃的蓝色防护服
路边是垃圾混杂着植物的绒絮
有人在隔离栏里对着空气喷洒消毒液
离开封闭的房间,重新进入街道的城市景观,被流动的声音、气味和画面所包围。有人遛狗,甚至不止一条狗,有人骑车飞速地超过身边,有人带着调皮的孩子惹得大人忍不住要呵斥。太阳照在皮肤上热热的甚至有点发疼的感觉,阳光在黑灰色的柏油马路打出的树影光斑。
这种原本习以为常的熟悉感的重现没有让我感到欣喜,反而觉出荒诞。此刻上海仍有许多区域尚处于封控状态,我所正在经历的“日常”还并不是真正的“常态”。那么此刻我所见的“熟悉日常”是真实的吗?过去两个月在封闭空间和电子屏幕中经历的焦灼、悲伤和愤怒又是真实的吗?
人们应当会在一段时间后。极为迅速地重新适应这种“回归的日常”。过去两个月经历的一切将会被迅速抹平,替以另一种叙事。这似乎是更大的荒诞。
04
上海的春天也许还没结束。证据是马路上仍然在飘植物的絮,辨不出是什么絮,撞进眼睛里又痒又痛,下意识想抬手去揉,又想起刚摸过共享单车的车把。我在路上看到一辆自行车的坐垫套着塑料袋,车筐里还有两只废弃的手套。可以想见上一任骑客多么小心翼翼。
但在公共交通全部无法使用的情况下,最有效率的交通工具是电瓶车,我们依靠驾驶这些电瓶车的外卖和跑腿骑手传递必需品和非必需品。
封控以来我先后和将近10位骑手打过交道。第一位主要服务我们小区所在的街道,一位街坊推荐说,“人很良心,跑跑腿,跑一次也就最多二三十块钱。”街坊们很快纷纷加了那位小哥的微信。有一位邻居说之前她买鸡蛋和苹果,给另一位小哥加了200元的跑腿服务费。4月的前半月,要想买一些团购买不到的东西,比如卷纸、调料,三位数的跑腿费是常态。
但我唯一一次向这位骑手下的单,却没成功。5月6日那天我要给5公里外的一位朋友发闪送,他问了地址,隔了一会才说,有点远,需要跑腿费100。想了想有些贵,算了。后来我才看到他的朋友圈,有一张5月6日早上7:35从上海飞往昆明的机票购买截图,票面1635元,机建燃油150元。配以文字“回家了回家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天本该离开上海却无法成行。后来朋友在平台上下单成功,跑腿费23元。
但如果仅靠闪送或者饿了么跑腿下单,接单时间和成功率十分难以预测。如果无论怎么加价都没人接单,而你又恰好在户外,可以试试一个成功率更高的办法:直接询问路边正在休息的骑手是否愿意接单,如果接单再加微信告知地址并转账。
我就是这样认识詹伟的。
当我想用这种“拦招”的方式找到一位骑手帮送一袋东西到徐汇区的沪闵路时,詹伟正和另一位同伴在路边声音很浅地聊天,脚架在电瓶车的车头上。他的同伴对我的询问不感兴趣,指了指他。詹伟把脚从车头上放下来,慢悠悠地掏出手机,说他也不能答应我接单,得先查查距离。距离查好之后他又问,愿意付多少钱。30,我说,饿了么跑腿这个距离显示是17,但我愿意再加一些小费。
“哪有那么便宜就送的哟”,詹伟的同伴笑。
但詹伟让我添加他的微信,继续慢腾腾地说,30就30吧,行,他愿意送。接着他开始整理电瓶车的箱子,把货放进去,腾出一盒方便米饭给同伴,“给你了,45块钱呢。”
“我才不想要,箱子还要装别的东西。”同伴说。
“你们吃一顿饭这么贵的吗?”我问。想起前一天接单的一位骑手在下午5点多来取货时告诉我,他连午饭都还没吃,也不舍得吃,在外面吃一顿要花七八十块。那天他帮我送了一包书到宝山,花了三个多小时。下单平台系统大概是按照平日标准判定价格的,将近20公里的距离标价45元。骑手接货时特意问了我的下单价格,说他接单时显示70元,以此推断出平台为了让骑手愿意接单系统加了费用。
詹伟话很少,也没有正面回答我关于吃饭的问题。“你以为我们做跑腿的赚很多吗?记得微信上发我具体地址,到时候转账。”说完他就开着车走了。
过了一会,他的同伴也走了。
我在马路边还看到了许多疲惫的骑手和快递员。有的趴在车头睡觉,有的把头枕在后座的箱子上打游戏,功放的声音隔着很远都能听到。
将近两个月了,会不会那些在平台上无论如何加价都没人接单的另一头,是这些被迫在户外睡了将近两个月骑手们?他们宁愿在电瓶车上睡觉,和同伴聊一会天,或者打游戏,也觉得没有每单必抢的必要了。不管下单人在那一头怎么加价,焦急地认为一定是调度费给得不够高所以没人接单。
就像做了将近两个月的饭,对吃什么已经几乎失去兴趣的围城里的人一样。
05
根据骑行app的记录,5月18日最后这一天的出门放风,我累计骑行了125分钟,将近20公里。最后回到小区门口时,距离规定归巢时间6点正好也是10分钟,和前一天一样。
我决定珍惜最后这10分钟,在小区门口人行道的花坛边坐一坐。
傍晚时间,路上有更多附近小区拿到出门证的居民,和封控之前的“日常”相似,傍晚天气更舒适,午后的暑热散去,天光尚亮。有人拿着手机一路走一路拍,说,看啊看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视频不知要发给哪一位还无法出门的上海市民。
在路边坐了两分钟我就决定,还是回家,蚊虫已经开始有围攻坐定的人的迹象。
夏天还是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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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小区允许出门了吗?
你的出门额度用来去哪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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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上海此刻」日常书写计划 ·
2022年的春天,上海正在经历一段特殊时期。主流视野之外,我们想要看见普通人此刻的生活日常,听见个体发出的声音。来自个体的真实生活记录,让我们相互倾听,彼此守望,在封闭中建立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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