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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沈阳,记录时代尘土里的人和事|555 Found

刁一刀 三明治 2023-03-24

“ 555 Found 创作者谈 ” 是三明治在地创作支持计划 ( 555 Found )的系列访谈。这个栏目会带你走进每一位入选者的创作过程和个人故事,持续关注和呈现创作的不同阶段,也希望我们与创作者的交流能给关注在地创作的读者们新鲜的视角。


同时,555 Found 组委会向创作者们提出了5个有关创作和个人生活的问题,你可以在“创作者快问快答”环节与创作者们快速“破冰”。


这次来到“ 555 Found 创作者谈 ” 的是吴楠。作为三明治的老朋友,吴楠在三明治平台发表过很多故事,从LGBTQ+群体,到流水线工人、塔吊司机、洗车店老板,还是女辅警、确诊新冠的艾滋病患者等等,他一直在用文字关照着生活在身边的平凡人。这次,他将把视角投射在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沈阳,用文字记录城市的变迁,以及生活这里普通人的坚持和挣扎。


吴楠



1980年出生,写作者。融合了缺乏目标的糊涂,没有目的地的流浪,以及毫无章法的热情的一个家伙。甚至连职业都不敢有底气地说是航空工程师。能在电脑上敲打文字,能在画布上涂抹颜料。与其说一定要表达点什么,不如说想寻找另一种可能性下的自己。好像遇到另一种生命状态下的自己。


申请在地计划时,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口并不容易。与此同时,我还多了一个问题:我算沈阳人吗?


虽然生活里的一切几乎都打上沈阳的标签。但我直到1998年来沈阳读大学时,才留在了这里。对在地而言,谁是过客?但沈阳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打下烙印:曾火遍全国的二人转和小品变得沉默?劳动公园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平民乐园?沈阳“号称”“中国洗浴中心”?



创作者谈


我尽力抓住那些机会


说实在的,我应该是这里边(555 Found入选创作者)年纪最大的创作者了吧!这个年纪如果还能还能多些可能性,其实还挺有意思的。这让我想起2015年,当时买了三明治出版的一本书,上边有个公众号就去关注了,然后发现破茧计划正在招募,就提了申请,其他什么都没想。感觉这一次,我的心态好像也没太大变化。


但是人到了四十岁会开始恐惧,害怕衰老,害怕没有机会。因为机会看起来好像很多,但可以把握住的其实非常少。去年下半年,我换了岗位,和之前相比,新岗位的工作量特别大,以至于我一直在怀疑自己为什么老也干不完,每天都得加班,这放在以前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四十岁以后,尤其在我们这种体制内的单位,有时候你需要很有礼貌地告诉大家说,我年纪大了,所以不再需要类似评优之类的荣誉了,好像故作一种谦虚。换岗这件事也让周围人感到惊讶,他们认为之前的岗位太舒服了,非常适合养老,为我感到不值,他们都觉得我已经老了。又赶上八月份的时候,我得了腰椎间盘突出,行动受到很大限制,自己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那两个多月里,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当时以为要瘫痪了,想着我才40岁啊,但可能,也就这样了吧。


这两件事加一起,让我特别想尽力抓住一些能更多改变自己的机会,想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在哪儿,是否可以再多做一些,而不是局限在现有的程度上。就好像之前走的都是泥路和土路,现在忽然走上一条马路,就觉得特别好,溜光大道,两边还有风景。但是当你走的时间长了以后,会想要不要试一下开车,或者走得再快一点?


我的工作算是体制内,我其实很好奇同事们的生活,总想知道他们下班以后会干嘛。但是知道多了以后,就会发现好像挺类似的:回家带孩子,做饭、看电视、刷抖音、陪孩子,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早上再去上班,这样重复。我其实挺畏惧这种生活,可能是自己有点悲观,还理想主义,总觉着这样活着有点可惜。


去年上半年,一个做艺术品宣发的商业公众号找到我,想让我为美国某艺术季里的艺术家写稿,为的是推销售卖他们的作品。一开始我以为那些艺术家都是专业出身,年轻有为,但后来发现好多比我年纪还大。其中一位拼贴艺术家都80多岁了。更让我震惊的是,他是60岁退休以后才开始做这个的!他的很多作品和二战有关,我觉得都这把年纪还在尝试创作,尝试不同的工作,这真的很厉害。


所以后来我也开始做一些尝试,比如画不同风格的画,或者在写作上做一点儿转向,更多关注那些比较琐碎和平凡的生活。再就是报名参加555 Found计划,虽然当时我感觉自己对「在地」的理解还比较肤浅,但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尤其是你发觉这个机会你踮脚够一下应该能够着的时候,就特别不愿意放弃。


吴楠的画




他们是时代里尘土一样的存在


我不是沈阳人,我出生在辽河油田——一个很小的石油小镇,后来因为没有油就被撤销了。我是在18岁离开那里,去沈阳读大学的。当时觉得沈阳挺差劲儿,还想着毕业后一定要离开,不能留在这儿。可是毕业后没考上研究生,想着算了,先在沈阳找个工作再说。


但是沈阳太破了,尤其是2000年的时候,当时正赶上下岗潮,经济差,整个城市建设也不太好,还有很多面子工程。比如那种“大土包立交桥”,就是在十字路口起一个坡,像个大土包一样的假立交桥。不过那时候又赶上父母退休,他们跟着我一起搬来了沈阳,所以即使当年我不喜欢这里,也还是被迫留了下来。



之后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大概从2010年开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和城市融合的部分越来越多,包括父母,还有我的工作和生活。


工作十年后,我和单位签了协议,单位掏钱让我去南京读研,但毕业后还得回来。当时我也没想违约,读完就老实回来了。南京的确很好,可是那边房子太贵了,当时一平要一两万块钱,沈阳也就五六千。东北的经济已经让我习惯了这种房价,如果离开沈阳,我会想这个月要怎样生活,要给爸妈多少生活费,他们这个月看病还要花多少钱,我怎么买房子把他们接走,他们的生活开销我能不能负担得起。


我脑子里都是这些琐碎的事儿,它们也经常出现在我的文章里,对于经历下岗潮那一代人来说,我想知道他们如今是怎么生活的。快三十年了,他们其实已经被抛弃了。甚至包括整个东北地区,是一个更广泛意义上「被抛弃」的状态。包括我在内,我们很快都会被淹没在这里。大家或许曾经也有过很多理想,但是最后还是被淹没在这儿。


比如那个饭馆,它没有名字,很脏,大家都叫它“破烂儿店”,去的基本都是下岗工人,因为便宜。我去过之后发现,类似这些地方都没有办法成为时代的遗迹。可是这个些店,还有里面的人,这就是他们正在经历的事。它们构成了这代人的共同记忆,他们无法推翻,也无法离开。


我觉得他们在经济时代里一点都不光彩,所以没有人愿意记住他们。这和王梆在《贫穷的质感》里写到的穷人还不太一样,我觉得书里写的人活得很有劲儿,但在沈阳,这代人只能这样活着,没有选择,不像我,我还抱着一丝翻身的机会,可能还会离开,但他们不行。




写作,

从现实中抽离


上大学的时候,当时有个网站叫“榕树下”,我会在上面写一些现在看有点儿「矫揉造作」的小说,其中有一篇还被编辑选中发表在《中国青年》上,但毕业后就没有再写了。直到2015年参加了三明治的“破茧计划”,当时觉得工作没意思,但是我也没辞职,就是觉得下班之后可以写点儿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挺好。


我喜欢写作,每天都要写。写东西的时候会和平时生活不太一样,因为把自己陷在写作里面的感觉特别舒服,也不再会恐惧。前几天发烧的时候我也还在写,当时觉得自己特别牛,但也就写了几句。每次写50个字,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好开心,然后就继续睡觉了。


我没有把写作当工作,还挺放松的。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式,除了写作和画画,好像我也没有其它选择。就只是尽可能地去写,写那些我能接触到的小人物,普通老百姓。我喜欢他们,自己也很适合写这类文章。其实最开始申请555 Found时,我对在地的理解并不深入,当时觉得就是找一条马路,或者一个菜市场,然后去挖一挖历史。很快我就陷入了自己一贯的恐惧里,害怕挖掘不出来。沈阳似乎太普通了,也没有什么生活气息。


所以一开始,我先选了一些沈阳人吃喝玩乐的地方,但觉得不高级。后来,我联系到了那栋拆了一半,另一半还在使用的“截肢楼”里居住的人。其实当时也不清楚想写什么,只知道附近的雪花啤酒厂搬走了。但聊过后发现,可能那个楼本身也不是最重要的,反而是那个被迫变化的过程更吸引我。楼被迫拆了一部分,但是因为各种原因要停下来,就成了现在像是“被截肢”的状态。这多像那一代人啊!他们被迫下岗,最后能怎么样,不还在那挺着,留在原地。



兴工街上的“截肢楼”,已经和新的楼连上了。



我有时候觉得,沈阳的时间线似乎是滞后于其他城市的,并且当初那十年的变化,彻底影响了后面的二十年,我想把这些具有时代感的东西挖出来。虽然我还会恐惧,比如最近开始对自己写的东西感到心虚,害怕写完被骂,甚至觉得虽然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子,但却写不出来。不过这就像一种双面生活,现实里我一直会恐惧很多事,也有点悲观,但写作好像能让我从现实中抽离出来。




这些地方,

和他们的故事


我从读大学来到沈阳有三十年了,期间因为一些短寿的感情生活,也去过城市里的很多地方。所以最开始,我想先从自己经常路过的地方入手去记录。但是后来在找采访对象的时候,我发现一些年轻人,比如很多下岗二代,他们最后也没走成,还是留在了沈阳。所以我调整了最初的计划,希望把地点选在包括下岗一代和下岗二代生活的地方,比如劳动公园、快餐店,或者之前提到的“截肢楼”,“破烂儿店”之类的,我想记录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变化。


比如小河沿公园(万泉公园),它是以前的沈阳市动物园,我记得还去里面看过老虎、猴子,后来动物园就被抛弃了,大部分动物也都搬走了。但特别可笑的是在快关闭之前,里面的动物很像是在“滥竽充数“。动物园修了好多个大鸟笼子,像楼一样大,里面放的都是鸟市里卖的鸟,可居然还收门票。不过大概只留了很短暂的时间,不久就被拆除了。现在里边又修了一些水泥做的石头。我开始以为是真的,后来石头破了,工人在外面糊了一层水泥,当时就想把它们都写下来,感觉特别扯,也挺荒谬,希望写完后我不会被“封杀”。



其实很多选题都是之前生活过的地方,但去过后依然有很多新的发现,之前居然完全不知道。比如劳动公园,公园的旁边原来是沈阳非常有名的舞厅,就叫工人村大舞厅,这附近全是厂子。八十年代那些年轻人还没下岗的时候,都去舞厅里跳舞。后来舞厅被拆掉后,那个地方还叫工人村。而那帮下岗的人,也还是喜欢跳舞,跳交谊舞,没有舞厅就转移到公园里跳。



这些也是我采访后才知道的,跳舞的人都很外向健谈。但其实我原来就住在劳动公园附近,大概三站地,之前我却完全不知道这些故事,也从没想过写下岗工人。最开始我可能有点瞧不起他们,但采访之后,你会发现他们其实没有选择,当年下岗时也就40多岁,在那个年代如果走不出去,他还能干啥。


他们没有我这么幸运,我还有机会,但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可能已经没有选择了。而这三十年里,这边的人真的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样的情绪和状态。其实这边的人会觉得自己活得很热烈,每天早上去早市买便宜菜,晚上去跳舞,用东北话说,就是活得劲儿劲儿的。但反观他们,这代人大概就是这样被扣在这里了,不是么。


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被生活绊住了,就只能看到生活里的这些东西,想挖得再深一点,但好像也还是只能停留在生活里。所以我压力还挺大,一面恐惧、悲观还有点怕死,一面也在尽力尝试抓住更多机会,通过写字让自己活得再舒服点儿。除了写,采访也让我认识了很多人,会觉得自己可太厉害了,竟然能采访到他们,他们太优秀,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然后发现,我还是很想写,因为只有写下去,才会有更多人找你做采访,再去认识更多的人,去记录他们的故事。



创作者快问快答


你对“地方”和“在地”的理解


我是在1998年正式来沈阳的,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里。我在2010年前后,对于沈阳的态度有了一个比较明显的变化。我曾经一直认为沈阳是一个“大农村”,那时我对于城市的认识还基于自己长大的小镇,希望城市是干净整洁、车辆有序。而我感觉沈阳太闹腾了,车特别多。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到沈阳,连红绿灯都不认识,不知道原来红灯的时候不能左转,还骑着自行车闯红灯左转。


但我关于城市的认知,现在回顾起来,是基于沈阳的。究竟什么样的才算城市,而这个城市又为什么让你选择留下?诸如此类的问题,是在我已经留在沈阳工作和生活后,才开始去寻找答案的。和很多人在选择生活的城市前去寻找答案不同,当生活在这里后,再去找答案,心里似乎就带上了“希望可以说服自己”“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之类的念头。


作为一个文学或人类学的门外汉,我对“在地”的理解更多的是:在这个地点的人所经历的生活,与城市本身的关系。而城市往往也会带有时代的属性。换句话说,是一个时代借助城市投射到普通人的生活。


像沈阳作为东三省的城市之一,从1990年开始的下岗潮也许如今仍影响着这里的人们的生活。但日常生活里的种种琐事似乎又把这些影响隐藏起来、合理化起来。这是我这一次想去探索的在地。也是我理解的在地。




一个让你对“在地”有

更深感触的故事或瞬间


说来惭愧,在申请项目时我对于在地的理解,还是停留在用人的故事去表现一个城市。我之前看过一篇写上海霞飞路的文章,故事没记住,就记住霞飞路了。我当时对于在地的理解就是这样的。


但是在我去联系采访对象的时候,我一开始比较忐忑。因为确实不知道围绕那些街道和公园,应该找啥样的人。我只能找我的同学、老邻居,以及陌生人。


一开始我找错了几个人,故事很浅。我找的人太年轻了,而且喜欢开咖啡馆那种。后来我写破烂店的时候,联系了在劳动公园跳舞的大爷大妈(其实我应该称呼他们大哥大姐)。他们的话不多、嗓门大,能看出来经历了下岗之后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一直持续到了今天,甚至也影响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有很多也没办法离开东北。我估计要到孙辈才会有明显的变化。


于是我开始调整了自己的在地方向。这也是我在在地计划执行了大概三个月的时候,做出了调整。也算是我对在地计划更深层次的理解。




告诉我们一个

你喜欢的观察和探知周围环境的方式


以前的采访,我都是约对方到咖啡馆聊天。有时候也会在我家附近的小馆子边吃边聊。但我发现在地计划执行的时候,这样坐着是行不通的。而是要走起来。要去那些我想写的地方的实地,去边走边聊。大家才会喜欢表达他们经历过的事情。


如果只是面对面坐着,他们都说“没什么好聊的”“有啥好讲的”。我和他们说,我们去逛一圈。话匣子就打开了。虽然还是很琐碎的事,但比坐在原地要好多了。


走着聊,真是在地的一种特别采访方法。




本次创作计划中最让你期待的是?

(或者最有挑战性、最有趣的部分是?)


我之前排斥东北文学对于沈阳的描写,特别灰色。我想打破。但为什么后来我“放弃”了?因为真实。


其实沈阳是一个特别不容易的城市。因为从1990年到2020年,我能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挣扎。经济啊、文化啊,沈阳还是在迷茫中摸爬滚打地前进。有一些城市里曾经奇怪的建筑,比如大土坡立交桥、大鸟笼子动物园之类的,也许就是这些迷茫中挣扎的代表。


与其说我服从于东北文化中的灰色,不如说我服从于了这份真实。记录这份真实,远比我想象中的美好要更重要。




“在地创作”让你对现在的生活状态

有哪些新的认识?


我在沈阳太久了。从1998年到现在。这让我一度沉迷在沈阳的氛围里。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沈阳。或者说我不太敢。我不知道我去了别的城市还怎么活下去?但是在地计划执行之后,和三明治的小伙伴们讨论,我才明白,原来有时候要偶尔跳脱出去,才会更明白一直生活的城市对我们的意义和重要性。


离开不是为了抹去生命的痕迹,而是为了更好地审视这些。



采编:刁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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