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驿站里的90后“妈妈雇员” | 吴楠专栏
“你说我这个货要退吗?”泡沫快递箱摆在面前,封箱胶带还在上面。“怎么了?”反问的是驿站里的妈妈雇员。“我买的是生鲜,快递在路上走了好几天。算是放一箱子干冰,现在也都化了。那生鲜还能吃吗?”取快递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应该是一个人在外务工,没太多的生活经验。
换做别人,大概会纳闷,“你自己的东西,退不退,还要问我?”可妈妈驿站的妈妈雇员放下了手里正在往货架上码的快递,“我给你打开看看,要是坏了再说。”果然,里面的生鲜都化了。“不能吃了,退了!”妈妈雇员的语气斩钉截铁,令人信服。
妈妈雇员还是留了一手,叮嘱对方,“你现在拍照,跟卖家协商好。卖家同意,你就加我微信,把退货地址给我。快递费给我转红包就行。这些东西也不用拿走了,搬着还费劲。”
等买生鲜的小伙子走了,有人对妈妈雇员说,“这样的事你也管!”妈妈雇员不以为然地笑笑,“有些事,总要有人商量一下吧!不能跟别人商量,就跟我商量呗!”
妈妈雇员似乎很好欺负。她说话很慢,喜欢拉长尾音,听起来不那么聪明。时常显得没主意,也时常显得没脾气。尤其面对接受不了要来驿站自行取货的90后,“以前快递都给他们送货上门的。“
年轻人要求驿站把快递送到停车场,“你都不知道我买了什么,就让我去驿站取!”年轻人态度很坚决,“你不给我送的话,我就投诉快递!”投诉快递只需要打一个电话,但却会扣驿站的保证金,少则一百,多则上千。于是,年轻人买的那箱红酒到底被妈妈雇员用一辆电动车推了一公里多,送到了指定的停车场。还不忘叮嘱一句,“这里面都是红酒,小心别弄打了!”
“太不得劲了!”年轻人后抱怨,妈妈雇员看他的眼神,就跟他是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她过来给我送货,就是为了让我不要再闹了,”他说话的这种语气还真的挺像孩子,“怎么跟我妈似的!更神奇的是,“你怎么知道我里面装的是红酒?”
妈妈雇员哈哈笑,“我还能不知道快递里面装的啥啊!”
“你们还给送上门?”越来越多的人闻讯后,去驿站取快递时问妈妈雇员。“啊啊啊!”妈妈雇员口头禅就是这四个字,听起来像是惊讶又像是感慨。“给送给送。”那副反应慢吞吞、不够聪明的样子又出现了,“你要是想让我们送上门,就联系我们,你等着就行。”
等,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熬的事情。妈妈雇员送货真的很慢。快递今天显示在驿站,明天或者后天才能送过来。明明是自己买的快递,却要在距离自己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等上两天。没人知道这个快递遭遇了什么,最终才到了手里。软刀子割肉般,没人忍得下去。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只要要求送货上门,电话打完,几分钟后就显示快递“已经被取出”。“超过两天没取的件儿,就自动帮你取了。”妈妈雇员这样说。“不完成取件的话,拿不到钱的。”一个快递,驿站赚一块钱。
“多了你们,这快递就跟多了一层祖宗一样!”偶尔会有人因为妈妈雇员送货上门太慢,而跑到驿站里发飙。发脾气也不会伤害倒妈妈雇员,她总是吞吞地应答,木讷里透着闷闷不乐。可是她有什么不快乐的?妈妈驿站里每到一个快递,意味着一笔钱进账。
“帮我找一下快递。”有人来取快递。“手机尾号……这个快递在外面。”妈妈雇员到底有生活心得,为了让自己方便也为了让取件的人方便,里屋的货架上放着的都是小件货,手机壳、食品、衣服……门口旁的货架上则是大件货,包括米面油、生鲜、整箱的书籍。
“来,你快闪开一些,我来搬。”妈妈雇员拉开架势,把快递从一人高的架子上卸下来,“嘿——”还不忘提醒取件人,“很沉!”母鸡护着小鸡一样。
“你们这里生意很好啊!”有个瘦弱的女人走进来。“还行。”妈妈雇员问,“手机尾号多少?”女人并不答话,反而继续问着,“你们这里一天能取多少件呀?工作量大不大?”妈妈雇员的表情警觉起来,“啊啊啊啊……你啥意思?”就好像是看到了小偷进家门。“我就是想看看你们这里招人不?”瘦瘦的女人继续问,“你们一个月开多少啊?有提成吗?”“有提成?做梦呢!”妈妈雇员语速过慢,听起来像是嘲讽。
瘦女人失望地走了。“她做不了的。”“她太瘦了,我们这是体力劳动。跟乡下种田一样,身体底子要好!”一次,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让妈妈雇员帮他把需要双手环抱才能搬动的快件送到车上。妈妈雇员不仅把快递放进车的后备箱,还挪了挪、摆正,欣赏自己的工作成果一样,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土。那神态跟要送读大学的儿子返校一样。
“你多大啊?”刚搬完货的妈妈雇员的脸红扑扑的,“我92的。”又对另一个妈妈雇员努嘴,“她93的。”这么年轻!“年轻什么!孩子都上小学了!”“咱俩的孩子一样大!”真是不折不扣的“妈妈驿站”里的妈妈雇员。
“怎么又是书!”妈妈雇员已经练就了拿起快递包裹就能分辨里面东西的本事。不要相信所谓的隐私发货,在扫描枪扫过条形码,一些特别需要关注的物品会有一个提醒注意的感叹号。如果是易碎品,也就罢了。但一些重量和体积都适中的快递,也出现这个符号,妈妈雇员多少会有点疑惑,“可能是药,也可能是某种玩具,还可能是金属制品。”但这些都比不上书。她们不喜欢书,因为沉。一本书两斤,十本书二十斤,却也只是按照一单快递来算,多花了力气不说,赚到还只是一块钱。
“怎么办!你们怎么给我弄丢了啊!”一个准备高考的学生的学习资料到了。第二天上课就要用的,哪里知道到了驿站,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了。按照取件码,发现快递盒子竟然是一套碗筷。这真是错的太离谱了!那个高中女生着急得开始低声哭了。
妈妈雇员跟着着急起来,却依然语速慢吞吞地安慰,“这怎么还哭了,不要着急,肯定不会丢!”“我明天就要用了!”女孩着急地大叫。“最迟明天一早给你送家里去!”妈妈雇员妈妈打了保票,“可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习。”
女孩不肯走,站着继续哭。此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驿站门口开始堵车。这个时间段恰好是小学放学、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段。爸爸妈妈们接孩子的同时顺便取快递。
女孩子的哭泣让人们有些不忍。妈妈雇员问女孩,快递是什么时候到驿站的。女孩哽咽地说是一个多小时前,“大家等一等,我先帮这个孩子找一下。”妈妈雇员把两个小时内到的快递花十几分钟从头捋了一遍,“编号都是可以看出入站时间的。”
女孩的快递找到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是我们说话那么大声,都把你吓到了!”妈妈雇员慢吞吞地帮女孩找理由。另外一位妈妈雇员哈哈笑,“说到吓人,也没有你昨天中午吃一锅土豆炖豆角吓人!”“那可不是我自己吃的,你也没少炫!”平平无奇的对话,总能把四十平的驿站的氛围炒得热乎乎的。
经常取快递的人都知道,哪怕再小的快递,如果需要拿着走一段路的话,一定要用胶带粘出一个拎手。在粘拎手这件事上,妈妈雇员们做的不动声色,拿胶带迅速缠好,还会试一试是否结实。每当这个时候,妈妈雇员会慢吞吞地抱怨,“这个胶带一扯就呲啦响。就没有不响的胶带吗?”另一个妈妈会说,“那你就发明一个啊!”“我有这个本事还在这蹲着啊!”妈妈雇员正蹲在地上用扫描枪给快递入库。
又一天,小小的驿站里站着几位和店老板年纪相仿的女人。每个女人身上都散发出浓重的香水味。就连平时素面朝天、极少露面的女老板也涂着口红,喷着香水。两位妈妈雇员不吭声地忙碌着,但几位女人却像电影里的大太太一样聊着天。听起来,应该是女老板的朋友来看她的幸福生活了。
“这个小驿站现在也不行,买快递的人越来越少了,经济不行啊!”老板娘打着哈哈。
“哎呀,你不像我们天天就只知道唱唱歌,一点工作都做不来。”一位“香水女人”说。“什么工作不工作的呀?打发日子呗。”老板娘说。
等几个“香水女人”离开,老板娘口红不擦,一挽袖子开始整理快递。“不要听她们瞎讲了,没有工作,慌着呢!”这话说完,驿站里少见地没人接话。原本还很年轻的妈妈雇员,因为要养孩子,不得不成为无时无刻不在解决问题的妈妈,“关键是不能被欺负,搬快递那不算欺负。就跟管孩子似的,他闹,你也不能一味地妥协。”
快递因为运输会破损,取件人因此会发脾气。“你生气我也没办法啊!”妈妈雇员也没啥办法,“要不然拒收吧!”这似乎是驿站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我买的东西,干嘛你让我拒收我就要拒收?”取件人大部分都不高兴。
“那你想怎么办?”“谁知道是你们弄坏的,还是快递弄坏的。”听到这句话,妈妈雇员会指一指在这个老破小的房子里遍布的监控摄像头。后来因为房子里放不下,甚至在走廊里都安装了监控,避免快递损坏。“那拒掉吧!”取件人既然没有办法赖到妈妈雇员的身上,无奈而不高兴地下了指令,那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妈妈雇员才不会不高兴。她们在社会上有过太多的摸爬滚打,见过太多的牛鬼蛇神,习惯了东北人的大嗓门,也习惯了东北人在心眼上并不坏却极好面子、总喜欢把责任尽量推给别人。“赖你们弄坏了快递、欺负你们,你们不生气啊?”“生啥气?天天都有这样的,一直生气还把自己气死了呢!”妈妈雇员不肯让自己闲着。在整理完快递后,又清扫地面。这是妈妈们排解不开心地方法。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不方便收快递时,暂时放在妈妈驿站。妈妈驿站还为此专门开辟了一块在厕所旁的区域,放这些本不属于她们的快件。这间40平米的房间里时常忙碌的两个妈妈,其实也不过就是互联网时代末端最普通的劳动妇女罢了。
妈妈驿站越来越热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驿站几乎开发了周边的老年人群体网上购物的热情。老年人真正熟悉网购,恰恰就是从帮孩子去驿站取快递开始的,做这件事的通常是妈妈。
妈妈雇员和妈妈们有很多话聊。一开始不熟悉,妈妈雇员只是提醒,快递包装盒子瘪了,要不要打开看一看;如果是大件,就让老人先回家,叫年轻的子女来取;货到付款的,还会坚持老人打开看一下,再做决定留还是不留……老年妈妈们很快就被妈妈雇员的妈妈感征服了。
“帮我看看这个怎么买?划算不划算?”妈妈雇员每次被问到这样的话,就会扭过头来看,“还可以,挺便宜。”六七十岁的人买的东西,哪里有不便宜的!妈妈雇员从老年人第一次买的东西到买了几次、十几次后下单,最贵的也不过一百块钱。
但是老年妈妈们慢慢地不愿意和自己的子女或者老伴商量这些,“他们不懂,又喜欢埋怨人。说我买的不好、乱买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好不好,我就是为了一个开心。”妈妈雇员听完,总是热情地出谋划策。
妈妈也需要支持者。妈妈们和妈妈雇员成了妈妈联盟。“你快帮我看一看我这件衣服好不好看。”新买的连衣裙要拿出来给妈妈雇员品头论足一下。快递的鞋子到了,在驿站里打开包裹,给彼此看看,听听意见。妈妈们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我要退掉的!”有老阿姨看着买来的新衣服,才回家不到二十分钟,就急匆匆赶了回来,好像害怕来晚了,就没办法退掉了一样。老年人根本不懂怎么退货。实际上大部分老年人连下单的操作,都是跑到妈妈驿站来,一边举着手机给妈妈雇员看,一边絮絮地念叨自己想买的东西、要买的理由,一边让妈妈雇员帮忙,而收货地址就留在妈妈驿站。老人们会在货物到达的时候,再兴匆匆跑来。明明是自己掏的钱,却好像是拆开礼物一样。但遇到退货时,就有些麻烦,老人们比较担心,那些钱不会被退回来。可见到妈妈雇员的操作,老年人安心了许多。
不过,当一个老阿姨的儿子满怀怒气来讨伐妈妈驿站时,这件事不再是老年人也需要网购那么简单,而是妈妈驿站为多赚一些快递费,而哄着老年人下单。老阿姨在儿子身后一直念叨着“和她们没关系”,但这并不能真的掩盖妈妈驿站的确赚钱的事实。
“可这些钱也没有赚到我的手里。”雇员妈妈的语气透着委屈和无奈。在快递驿站,取一个快递可以赚到一块钱,发一个快递可以赚到三块钱。难怪每次妈妈雇员会叮嘱,“回去先看一看,不合适再拿来退。”而一旦快件从驿站取出、显示取货成功,再回来退件时,就是另外一单快递了。
如果按照一天五百单取件、一百单发件来计算的话,驿站一天的收入就在五百元左右。但雇员妈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千块,这些看似高额的快递费用都进入了老板娘的腰包。
这一次揭老底式地吵架之后,妈妈雇员中的个子相对比较高的那位,竟然消失了。难道是因为这点小事就被开除了吗?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她又回来了。
“怎么好久都没看到你?”有人半是打招呼半是关心。“家里有点事。”妈妈雇员一边回答,一边在货架上帮对方找着快递。“家里咋了?”“我爸住院了,脑溢血,我回去伺候……”妈妈雇员的语气听不出来悲伤,但此时显然是一个女儿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妈妈了。
“啊呀啊呀!这么大的事!你忙得过来吗?”“忙不过来也要去,不然更没人了。”妈妈雇员平淡地回答。“扣钱不?”“按天扣,一天一百。”妈妈雇员嘴里回应着,手上也没停。
妈妈雇员在驿站里不断地忙碌,常让人会忘记其实妈妈雇员不仅是雇员,也是女儿,不过在快递驿站里扮演着妈妈的角色罢了。
七点钟,快递驿站下班的时间到了。每一个从驿站走出去的人,手里都拿着或大或小的快递包裹。此时从驿站走出来的妈妈雇员,却双手空空。对于这样的工作而言,很难再享受到那种买东西的快乐。似乎都没有人发现,妈妈雇员几乎没有为自己取过快递。
“不买什么吗?”“什么也不缺啊!”妈妈雇员若无其事地回答着,似乎看透了电商的秘密一样。的确,订单包邮的背后,意味着成本里还要分给驿站一块钱,如果退货的话则还有几块钱的支出,这样算下来,订单里包含的商品价值到底是多少呢?
“妈妈,这个在哪里?”妈妈雇员的孩子脆生生地问。孩子和妈妈雇员一样皮肤黝黑。但个子上要高得多,说话的语速也很快。“都已经上五年级啦!”妈妈雇员眼睛里透着骄傲。似乎女儿的个头就是她的成绩。十一二岁的女孩穿着校服,书包被小心地摆在货物架子上,下面还垫了一张崭新的快递包装袋,生怕被弄脏。
妈妈雇员一边从打印编码的机器里把快递的编码取出来,贴到快递的包装上,一边递给女儿。而女儿则小心地把这些外包装有些灰土的快递按妈妈的要求放到指定的货架上。
“真能干啊!”有人来取件,夸奖女孩。女孩有点害羞,转过身,面对着货架,装作在忙的样子。可是马尾辫一抖一抖的,透着开心。妈妈雇员也有些得意。
偏偏有人来添堵,“小孩子怎么不上兴趣班,来这里做什么!”小女孩听了,不吭声,但是把自己塞进货架和货架之间、对着窗户的缝隙。“一个月只有三千块钱,一家人吃饭穿衣服就花的差不多了,还上什么兴趣班!”妈妈雇员的语气里透着满不在乎,“能帮我干活,这不是挺好的!”
等添堵的人走了,妈妈雇员给了女儿五块钱,“去买可乐喝吧!”女儿又高兴起来。等孩子离开后,妈妈雇员才叹了口气,“我二十就结婚了,当年就有了孩子。跟学习好不好没啥关系,就是结婚太早、要孩子太早。现在希望孩子健康快乐。”话音刚落,妈妈雇员的女儿就一蹦一跳地回来了,到了屋里,献宝一样,把手里的可乐拧开,“妈妈先喝。”
“妈妈给你买快递吗?”有人打趣。“不买呀,妈妈说我们家不缺吃的也不缺穿的。”孩子声音清脆。老板娘走了进来。“快叫姐姐好!”妈妈雇员忙对孩子说。“胡闹!你占我便宜!叫阿姨,叫什么姐姐!”老板娘笑着拒绝。
“我们这种纯体力劳动,不比快递员轻松多少!唯一的好处,不需要风吹日晒罢了。”连裙子都几乎不穿的妈妈雇员,成为这个世界里看不到的那一部分。看不见不等于感受不到。妈妈雇员带来的“妈味”让妈妈驿站的生意越来越好。原本只负责三家快递公司的妈妈驿站,不动声色地把原本属于另一家快递驿站的业务也拉了过来。哪里想到,眼看着要倒闭的另外一家,忽然扩张了面积,把隔壁的房子也租了下来。
“三级站点我们不干啦!”这家驿站扬眉吐气,“我们老板兑了一个一级站点。管着她们!”显然话有所指。“那兑一级站点有啥要求?”“没啥要求,钱够就行。”
妈妈雇员依旧忙碌着。两位妈妈雇员都比四年前胖了些。似乎对外面的变化浑然不知。当世界越来越繁华,那些光芒掩盖住了这些妈妈味的劳动妇女的日常。她们灰暗的底色就像那些毫不起眼的砖石,承载了生活的重量,但却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又何尝不是为了生存而四处奔波,却在陌生的妈妈雇员那里体会到一些“妈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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