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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爆炸三年之后的红姨,67岁的初代丁克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4-11-06



爆炸发生时,红姨老两口正在煮面条。红姨老伴在卧室里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因为老伴的耳朵有些聋。红姨习惯了这样的吵闹。那个爆炸声,沉闷而巨大,好像是龙在低吼,又像是雷从远处传来。老两口都愣愣,但都没当回事。也许半分钟不到,整个房子晃了一下。如果不是黑色铁炒勺里滚着花的水斜着泼了出来,红姨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地震了!红姨第一个念头就是往客厅跑,把老伴从薅起来。可是她刚跑到卧室门口,既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晃动。红姨问老伴,地震了吧?老伴说他不知道。火!红姨忽然想起来没关火,急忙跑回厨房。就在这时,有人在楼下院子里喊起来,爆炸了!


每次回忆起这一段,红姨都喜欢用一句“老娘命差点没了”。可惜红姨不是任何人的老娘,她是个丁克。67岁了,也许称得上东北初代丁克。





大概二十多分钟后,红姨家的房门被敲响了。声音很大,敲门声很着急。红姨的老伴有些不高兴,“是什么事!这么闹腾!”老人的传统认知里,只有遇到了坏事情,才会这样急三火四地砸门。等红姨开了门,就看到社区的工作人员大声说,“阿姨,快下楼,不安全!”红姨也没明白,怎么不安全?小伙子也没回答,着急地转身往楼上走。楼上还有一家是孤寡老人。每次社区有点大事小情,这种没有孩子的老人,都是重点关注对象。


“别吃了。”红姨对老伴说,“让赶快下楼。”老伴还没放下饭碗,他站起来时,抓了一枚水煮蛋。红姨去拿存折,和一个小布袋,里面放着她的金项链和金戒指。老伴说还要拿两件衣服,红姨抓起羽绒服,给他披上。两个老人都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快。可等到了楼下,这一栋楼里,他们是倒数第一。老邻居拉了红姨的袖子,“怎么才下来!多危险啊!”红姨没明白的时候,另外一个老邻居说,“你们还不知道?我儿子都知道了,还打电话给我了!”红姨心里不舒服,这又是显摆自己有儿子!


这是老小区,快三十年。现在住的以五十岁往上的老人为主。红姨甚至算里面年轻的。年轻人少,和这个地点没有地铁、又很难停车有关,更和这里的房子老旧,冬冷夏热有关。1990年代的房子到了2020年代,昔日五十平的“大房子”成了如今的“蜗居”。在这里出生的80后早就走向了更大的世界,此时统治这里的是白发族和成百上千只麻雀。


红姨对这样的“老年王国”说不上喜欢,但也无法厌恶。从下岗开始,这里的人无论从事什么行业,都齐刷刷地被扔到了社会浪潮中去自学游泳。


按理说,红姨是不应该经历下岗的。1990年代的尾巴,红姨还在辽河油田下属矿区的幼儿园当阿姨。那时不叫幼师,都叫阿姨。哪里想到进入2000年,红姨所在的矿区忽然撤销,离开的是拖家带口的油田职工。撤矿返农,剩下了很多磕头机(油田里常见的老式钻井设备,因为机械臂一下下地升降,好像在磕头,得了这样的绰号)。曾经兴旺了三十年的油田小镇,忽然没有了矿区子弟,也没有了人气。红姨则没了工作。


红姨老伴最开始只是钻井队里的临时工。没啥技术,但有力气。老伴一直觉得红姨能“农转非”是他的功劳。红姨本是当地的农村人,大个子,浓眉大眼,英气勃勃勃勃。老伴一眼就相中了。老伴是下乡知青。1977年冬,农村变成被雪笼罩的一整片白。老伴前几次走两三里路“路过”红姨家,红姨看到了,又羞又气。连红姨的老娘都忍不住,“这小子怕是盯上大丫头了。”大丫头,是红姨的小名。当年的审美,壮实、屁股大的那才是美女,这意味着能下地干活、能生儿子。红姨妥妥属于这一类。但红姨看不上老伴,怎么看都没出息。红姨琢磨不如找个附近村里的壮劳力,结婚之后还能照顾家。跟知青结婚,干农活需要技巧,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学会的。又回不去城里,整个人生悬在半空。


直到腊月里,知青们跟矿区的采油工人们一起忙活时,不知道谁,没有用螺丝锁紧钢索,近三米高的采油机上,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钻头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红姨老伴左耳朵后面,一个血窟窿,绽放出了一朵鲜艳的血花。


开采油田的地方都是野外,没什么医疗救护的设施。老伴当时还是小伙子,这一下也被砸得够呛,但人还清醒。可那血止不住,又是在脑袋,采油队决定将人送到一个名为“黄金带”的医院。


这是距离采油队最近的医院。几个医生围拢上来。一位医生说这都砸到骨头了,需要缝合。另一位医生说,肉都砸没了一块,皮也没了,往哪里缝?第三位医生说,这血止不住,怕是要失血过多了。没有检查设备的医院里,医生们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病人家属呢?”“没有家属,一个知青。”听到这话,有一个医生开了腔,“出了事你们采油队付得起责嘛!”


这句话在当年,有点病危通知书的意思了。采油队有一百多号人,采油队长也算是有些权利,让人去找知青点,知青点里已经有不少知青返城。点长无心管这件事,又没办法通知到家里人。好多知青知他喜欢红姨,就让人去把红姨接到了医院。


红姨那个时候也是二十岁的小姑娘。被人拽到医院,看到一脑袋血、被人围住的老伴,有点懵,“这是咋了?”红姨还以为这个男人快死了。大家架着她,“他就信你,你就说治还是不治?”“不能看着他死啊!”红姨说。


老伴命大,活下来。接下来,大家都把红姨和老伴看成了一家人。红姨还是不情愿,老伴也怕这一砸留下后遗症,于是去采油队找。几次之后,采油队接收了老伴,有了工人的身份,算是“当家作主”。红姨也终于同意和老伴结婚。


可红姨没生孩子。老伴话里话外,红姨欠了老伴的。老伴生气了,就会说自己这么好的男人没有孩子,还坚持跟红姨在一起,红姨应该伺候好自己。可矿区取消,采油队搬走,已经发展起来的石油小镇不到一年就还原成了1990年前的模样:以当地的农民为主,大量的矿地变成农田,种上了水稻和玉米。红姨和老伴虽然住在楼房,又不习惯,两个人商量,索性买断工龄,来到老伴下乡前生活的省城。老伴的父母留了一套小房子给他。


一晃二十多年。红姨仰着头看向自己家阳台时,心里想的是入冬了,北阳台还没有糊上塑料布,怕是再过一个月,就要灌北风进来。不仅是自己家,很多老邻居的家也都是疏于修整的。尤其是阳台,大部分还是木头框的。红姨平时除了买菜和跳广场舞,几乎不下楼。周围的老人更多的是在带孙子,从这里出去的年轻人从事的多半也不是大富大贵的工作。把孩子送回老小区的父母身边,看起来也是合适的。


有不到六十岁的年轻老人开口问了出来,“是哪里爆炸了?我们这房子还能住吗?”红姨一听,这是问到了七寸上。“不能住的话,我们先到孩子那里去住啊!”红姨刚高兴起来,又瘪了下去。


老伴和别人说,他俩没孩子是红姨生不了。可他们结婚五年多的时候,还没有孩子,老伴不好意思去医院,让红姨自己去看。红姨在医院里,没查出啥问题。这成了她最大的问题。红姨要强,坚持说是自己不想要孩子。





“我来和大家说一下。”社区的几个工作人员围拢了老人们。“这个房子暂时不要住。”老人们一听都着急了,半辈子的家就这么不让住!后来听说爆炸的地方距离这几栋老楼足足一公里远呢!老人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想当年我可是劳模!放到现在,那可是省长级别的待遇!”红姨的老伴因为被砸,被采油队推荐到了辽河油田,当年评上了先进工作者。这成了红姨老伴一辈子的骄傲。在他的嘴里,这件事也越说越大,从工作者到劳模,现在则夸张成了“省长待遇”。“现在还要住这样的房子!都没人管!”红姨的老伴越说越气。可周围没人搭理他。


这里是老年乐园,也是吹牛乐园。老年人没有别的乐趣,吹牛都在不经意间挥斥方遒。这里都不是有钱人,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做生意的。1990年代下岗时,这一帮子人都不敢做买卖、怕赔钱,也没有啥本钱,索性到处找工作去给别人打工。红姨在2005年前后来到这里时,第一波第二波的下岗浪潮已经过去,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和老伴经历的撤矿,并不是下岗。但遭遇是一样的,都没有了工作,都去给那些敢于做生意的老板们打工。


“你没有孩子。”那时还都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们围着红姨感慨。“你没有孩子。”如今邻居还是这样说。当年大家觉得她没有孩子,不用像别人那样下班还要照顾孩子。现在大家觉得她没有孩子,是没了去路。红姨早就不慌了。她习惯了到最后社区一定会考虑怎么帮助她这种“孤寡老人”。红姨不喜欢这四个字,太惨了。她更喜欢“丁克”。红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明白啥意思,别人告诉她,这个词的意思是“不要孩子的人”。她好喜欢这个词。


当天中午,社区工作人员拿来了盒饭。下午,社区联系了一家快捷酒店,据说也是按照区里的决定,70岁以上免费住,60岁到70岁的老人象征性地付三十块钱。老人们舍不得,不愿意去住。社区保证第二天联系更便宜的,毕竟已经入冬了,不能长时间在外面冻着。


第二天社区联系了一家养老院,接收红姨这样的重点关注对象。其他老人如果子女不在身边,可以暂时住在养老院。老人们一听,低声嗡嗡起来。多半是觉得丢人。“子女不管?那不就是被抛弃了?”“我儿子在北京呢!一时回不来。”有老人验明正身一般声明。“我家闺女在上海。”另外的老人附和。“一个人一天才八块钱,其余的社区补贴!”社区工作人员是个90后,怕是会错了老人们的意。这次可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脸面。


“我不去养老院。”别的老人还在联系子女,看有没有更好的去处时,红姨对老伴冒出这么一句话。老伴惊讶且不高兴,“不去养老院,你要去哪里?”老伴一直认为自己对红姨“有恩”。老伴在和红姨结婚后不久,凭借采油工人的身份,将还在种地的农村户口的红姨安排到钻井队幼儿园当阿姨,成了城镇户口,吃上了国家粮。尽管红姨没生孩子,但红姨一直听老伴的话,从做饭到收拾卫生,一直伺候着老伴。怎么如今冒出来“不去养老院”这样的抵抗?


“阿姨,这家养老院挺干净的,住宿和吃饭分开收钱。你和叔叔这样一家人还可以安排到一个房间。”社区工作人员到底还是太年轻。红姨对老伴说,“这房子反正不能住,还不如出去自己住。”


“自己去哪里住?”“反正不去养老院。”“养老院有啥不好?”“我又不是没有家。”“这不就是你家?”“我弟还活着呢!”红姨顶嘴。老伴哑口无言。老伴作为男人,父母去世,没有退路。但红姨还有,她在老家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老伴不肯去。“我给你交钱,你去养老院等我。”红姨递出了银行卡。社区工作人员有些为难,“阿姨,你们没有微信或者支付宝吗?”能独立操作智能手机的老人很少,红姨也不例外。于是社区工作人员给养老院打电话。养老院一听,有好几位老人是无儿无女的,有点不乐意,“这种人,我们要担风险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几个老人听到,不高兴起来,嘟嘟囔囔的,又不敢大声说,怕被听见了,连这样的去处都没有了。


最后,社区工作人员带着老人们去了开车要半个小时的两三个银行。附近的银行因为受到爆炸影响,暂时也不营业了。红姨和其他老人一起取钱。她取了五千块给老伴。自己留了五千块。她又办了一张新银行卡,取了五万块钱放在里面。然后把旧卡一起交给老伴。


住养老院很简单,就跟拎包入住一样,只是房间不新,还透着一股老人味。红姨从养老院的小院子往外走。院子里坐着几个老人,被新来的老人们吸引,往屋子里张望。走到院门口,红姨回头,发现老伴已经在屋子里乐呵呵地坐着了,并没有望向自己。红姨有些失落,也很轻松。


到了火车站,红姨一件行李都没有,她脑子还想着回了老家,要给弟弟的孩子们包几个红包。忽然又想到,不能这样冒然地过去。她一直把弟弟的手机号记在自己的老年机上。她摸出来,打过去,好久才有人接。红姨说了弟弟的名字,对方说,“老年痴呆啦!不认识人啦!你是谁啊?”红姨没吭声,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在售票处大厅的墙角处,靠着窗台,站了好久。她怎么都不明白,弟弟才六十岁,怎么就得了这个傻病,不认识人了?她想回去看看,但自己这样子回去,怕是只会添乱。


“哪里暖和啊?”红姨问售票处里面的工作人员。售票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你想去哪里?”“冬天去暖和的地方。”红姨回答。


售票员给了她一张去广州的卧铺。“非常贵!三百多呢!”红姨感慨。






关于这次不抱有任何目的的广州之行,红姨没觉得自己多么大胆。她听老伴提起过,当年“大串联”时,还在读书的老伴也没带什么行李,就跟着别人一起扒绿皮火车,去过西安,还去过贵阳。而红姨的这次出行,还只是抱着“不想去养老院,别处哪里都可以”的念头。可上了车,同一个车厢的几个人都好心地问她,“怎么没带点吃的喝的?”“火车上的饭菜可不便宜。”红姨这才回过神来一样,意识到从东北到广州,是一段好远的距离。


也许是红姨看起来一脸懵的状态,加上她在短短的两天里经历了两次有家回不去的巨大变化,老人家让人难免动了恻隐之心。红姨上了火车没多久,周围的好心旅客有的给她一瓶水,还有给她方便面、鸡蛋、火腿肠的。后来有人觉得纳闷,红姨不会是老年痴呆之类的病症,一个人离家出走、误打误撞上了火车吧?于是有乘客告诉了乘警。乘警过来询问后,又联系了红姨所在的社区。等大家都弄明白了,火车早就发车了。红姨这下成了车上的重点关注对象。


红姨在卧铺上躺着,竟然有点无所事事,这是她最近三十多年里唯一不需要做饭、做家务的时间。房子不能住,人竟然自由了。这样的自由也有代价,红姨没有办法和老伴分享自己此刻的感受。


“你去广州干什么呢?”卧铺车厢里有人半关心半好奇。红姨回答的很认真,“我去看看冬天。”“东北的冬天不是更好吗?”“太冷了,我去看看暖和的冬天。”红姨说完,车厢里的人都笑了。“你胆子真大!”“你的孩子呢?”红姨不吭声了。


红姨发现,自己和世俗认知中的老阿姨,状态完全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的根源,就是自己没有孩子。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孤家寡人,在卧铺上躺的时间长了,就要坐起来锤锤肩膀,缓解浑身酸疼。“人老了,吃得少,也不经折腾。”


广州不冷,但也算不上热,红姨感觉就跟东北的五月份一样,但火车站比东北的火车站都大很多。而这些都没有广州酒店的价格吓人。这可真把老太太吓到了。“越是高楼越贵,那种矮趴趴的便宜,但也不要选特别宽的特别好看的楼。”红姨的心得是挑那种小区里面、挂着某某旅店的,最便宜,一天还不到一百块,还能在大概三四平的公共厕所里洗澡。


红姨一度担心,在这里会被人看作是孤寡老人、失智老人。可在广州没有人会关心,为什么一个老太太要到这么一个大城市里,也没有人会关心她只是想感受温暖的冬季。


红姨心疼住宿的钱,而且出门吃东西很不方便。这里什么都要手机支付,很多叽里咕噜的话也听不懂。她不敢坐公交车,也不敢坐地铁,只能在路上走一走。后来别人问她,在广州看到了什么?红姨答不上来别的。只记得广州的一碗面的价格都要二三十。红姨吃了三四天的面包,胃直反酸水。


“应该带老伴来看看。”红姨想。她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广州有些浪费。关键是一百块钱一个房间,两个人住更划算些。


可红姨要学会的事情还有很多,智能手机是关键。可这对她来说太难了。红姨怎么都想不到的是,一个二手智能手机在广州居然只要六百块钱,而且还是白色的。红姨特别喜欢。这可太便宜了!二十块钱一碗面和六百块钱一部手机,红姨认为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但手机可以用很久。就是手机的速度非常慢,“我老了,手机太快,我跟不上。不如就买个慢一点的。”


白色如同一块玉一样的手机是红姨在旅店旁的一个二手手机店买的,老太太和店主达成的协议是店主教她用手机。店主也不是广州人,说话南腔北调的。但肯定是南方人。四十多岁,平时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事。于是同意了。旧的老年机,店主说给红姨二十块钱回收。红姨迟疑了一下,舍不得,跟着她时间久了,有感情。店主听完红姨的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太太。


红姨在温暖的广州足足学了四五天的手机使用,还记下很多如何操作。店老板挺惊讶的,“你居然会写字?”红姨老脸一热。





“你还知道回来。”老伴见到红姨的第一句话,就像受委屈的孩子。红姨穿的依然是之前离开时那套,只是多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的是几件内衣,是买来换洗的。一共就去了七八天,算上路程,也不过十日出头罢了。


红姨并不喜欢老伴的状态。也许是没有孩子,老伴上了年纪之后开始表现得像是孩子。红姨并不忍心将老伴就这样抛下。但同在一个养老院里的老邻居,看到红姨,语气上有些奚落,“这是叛逆了。”“心野了。”


红姨开始还解释了几句,后来跟老伴两个人到了养老院的房间里,才说了实话,“我们还年轻,还能走,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住?”“不住去哪里?老房子说是不安全、不让住。去外面住,不花钱吗?”老伴说话的语气一直没变。“那房子,社区不是说会给一个说法吗?”红姨不理解,“都这把年纪了,也没孩子,干嘛不出去旅游?”老伴一愣。这是红姨这么多年第一次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说“没有孩子”。


红姨以前不愿意把这些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很大程度是因为还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日子就这么胡乱对付着,也能过得下去。可当那个房子因为不安全、不能继续住,生活一下变了。在哪里住,决定了接下来过什么样的生活。在其他老人要么等子女安排,要么等社区安排时,红姨第一次意识到,以前嘴上说不在乎别人说自己没孩子,实际上还是怕的。红姨怕的事情太多了,怕没钱,怕被人看不起,怕将来有病有灾,没有人搭把手,活着遭罪。但这些恐惧,红姨只是在心里盘旋,说不出口,似乎不说出来就不需要面对。


“你疯了。”老伴呆了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是疯了,而是傻。”红姨想了想才说。“你这是要造反了。”老伴一改几分钟前有气无力的状态,刚才还斜倚着,现在已经坐直了,“你这几天跑哪里去了?你都多大年纪了!你是不是又跟那些跳广场舞的跑出去了!”


从没有工作、离开采油小镇开始,红姨就发现两个人的性格和爱好的差距越来越大。老伴整日说自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还会跟二十年前的钻头事件联系起来。红姨则开始跳广场舞,后来还跟几个舞伴去了华东五市跟团游。一路上,老人们都是一家一家的。导游给他们编号,分别叫几号家庭。红姨一个人独行,依旧被赋予了“六号家庭”的称呼。


一路上,团里的二十几个人都以为她是寡妇,还挺照顾她。中途上洗手间,红姨听到有人低声说,“那个老阿姨真可怜啊!一个人出来玩。”“出来散散心肯定比在家里好。”甚至进了购物店,导游都没有逼红姨消费,反而还给了她一包果脯。


那次回来,老伴就不乐意,“出去玩也不带我,也不带好吃的回来。”“是你自己不想去。我带东西回来,你又说我乱花钱。”红姨被气笑了。可这次,她挑明了说没有孩子,是为了让老伴跟自己一起走。


老伴就像小孩子一样找起理由,“我不敢坐飞机。”红姨回答,“我也没坐。坐什么飞机啊,咱们年纪大了,有的是时间。飞机票还贵,不如坐火车。”“那我也不去,出去就是花钱。”老伴继续说。“咱俩这些钱,留下来给谁啊?咱俩也没孩子。”红姨的回答随口就说出来了。她感觉很舒爽。以前怎么就不敢说“没有孩子”这四个字,总想藏着掖着的?


“到处都要用手机,我不会。”老伴想了半天,又找出了理由。红姨很自豪,拿出自己买的二手手机,“我会。我给你看。”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红姨演示了如何操作微信和支付宝。尽管红姨的微信里只有一个好友,就是那个店老板。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热衷于加别人为好友。


“这安全吗?就用手机,钱就付过去了?”老伴这次是真的像小孩了。“有啥不安全的。”红姨回答,“我都想好了,这个手机就绑了我一张银行卡。咱们出门就带着存折和银行卡。先往银行卡里存三千,然后手机付钱。等银行卡里的钱不够了,咱们再去银行,转钱到银行卡里。”


红姨没和老伴说,她没敢安装手机银行。怕操作不好,这辈子口挪肚攒的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宁肯笨一点,也要保险一点。为此,红姨还在存折上写了一行字,“如果我取钱超过一万,请一定提醒我是不是被骗。”


老伴看着红姨手里的智能手机跃跃欲试,“你都会用,那我也行。”可老伴并不行,APP都按不开。越按不开越着急,越着急越使劲,反而更按不开。红姨不想打击他,便安慰道,“你手指头有点粗,不好操作。”老伴认可了这个说法,听话地点点头。


尽管红姨哄得老伴开心了,但老伴还是不肯跟红姨一起去旅游。晚饭的时候,老伴和红姨一起去养老院的大厅。那里一厅多用。吃饭的时候是餐厅,平时是休闲厅。但也没啥可以休闲的,没有扑克,没有麻将,没有书,只有一台电视机,看起来四十寸不到,摆在前面的桌子上,看不清也听不清。红姨不明白,老伴这么省钱为了什么?


晚上回到房间里,红姨翻出她的智能手机学习笔记,试着用手机搜索广州租房子的价格。她就这样一路搜索,发现有一个叫做惠州的地方,租房子一个月还不到一千块。还能看到那些房子的照片,看起来挺干净的。


红姨看到照片下面有电话,她试着打了过去。对方接了起来,一开始叽里呱啦的,红姨听不懂。后来对方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了红姨的问题,又给让了七十块的租金。“你那里多少度啊?”红姨挂断电话前,问了一句。“天气吗?二十度吧!”对方回答。红姨心动了。




“你们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吗?”一大早,老伴就因为红姨依旧要去南方,两个人吵了起来。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听到,过来劝了几句,纳闷地问。


“本来心情挺好。”老伴这么说。红姨知道老伴是胡说。暂住在养老院的一共十七个老人。从住进来开始,就陆续有子女来接。那天又有四个老人被子女接走。这么一来就剩下九个老人了。老伴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估计早上的拌嘴的真实原因也是如此。


红姨和老伴之间的差距,早就越来越大。老伴整天在家看电视,红姨要出去买菜、做饭,又要跳广场舞。只有大城市里才有跳广场舞,以前的采油小镇可是没有的。


“你就想在养老院里一直住着?就因为便宜?咱俩现在还能走得动。”红姨苦口婆心地劝。“你是不是想离婚?”老伴这句话让红姨没理解他的逻辑。好端端地提什么离婚?“不离婚你为什么不想伺候我?”老伴又来了一句。红姨惊愕,又气笑了。“咱俩出去,肯定能够是互相照顾。”


这么说,红姨觉得有点别扭。老伴就是被照顾习惯了。红姨归因于自己一开始就没有工作,只能在家做家务。那个时候从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一开始都不好安排工作。红姨也是在快两年的时候,才获得了当幼儿园阿姨的资格。但此前一直做家务,让红姨成了习惯。


红姨没敢让老伴知道,自己琢磨过,干脆就让各过各的。老伴喜欢养老院,那就让他在养老院住着。估计老房子的事情,过个半年也会有个结论。自己喜欢南方,那就去南方生活。虽然家里的积蓄,多半是老伴这些年的工资积攒下来的,但红姨的勤俭持家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红姨之所以打消了这个念头,主要原因是各过各的,很难过下去的那个是红姨。红姨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两千块左右。而老伴的收入在五千左右。两个人一起生活,一个月才花一千出头。但如果去南方生活,一个月至少要两千多。房租就占了一半。而这些开销,肯定不能动用存款。不用老伴说,红姨也认为,这些钱是将来的“过河”钱——遇到了突发情况,来解决这些困难的钱。


就在红姨还没有想好怎么办时,老伴忽然病倒了。一开始就是头晕,后来感觉起床和走路都有些吃力。到医院一番检查,说是轻微脑梗。红姨感觉后怕,刚才自己和老伴竟然都没有叫救护车。而是两个人慢慢走到医院的。


医院收了老伴。别看平时老伴动不动就这难受、那难受,真的住院,他也很害怕,一直在问红姨,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红姨看到老伴精神状态这么差,也不敢和他说实话。于是问医生该怎么回答,医生说红姨老伴这种情况没有太大的危险,住院一周就可以出院的。


红姨就跟哄孩子一样,对老伴说,他就是着急上火,脑供血不足。老伴立刻说,“还不是因为你,家没了,你再走了,那我咋办!”红姨被他这句话弄的挺难受的。


老伴在病床上躺着无聊,红姨就把自己的二手智能手机给他用,教他看视频。医院里的病号饭需要用手机订。老伴看到红姨操作手机,惊讶极了,“谁教你的?”红姨说,“不然怎么办?出去都要靠自己。你也学吧!”“我不学,学不会。”老伴扭着身子。红姨这只老鸟不想只是在北方筑巢,她也想做候鸟。无奈的是起飞太难。


出院那天,红姨和老伴站在医院,都挺迷茫。两个人没什么行李,期间红姨回去老房子几次,取了换洗的衣服。小区没啥变化,可没了人,麻雀一群群起飞降落,愈发荒芜。也看不出来到底哪里危险?听说主管部门研究后续的补偿方案。有人猜测是赔偿动迁房,有人猜测损害赔偿现金。红姨是希望赔偿现金的。


不知道是入冬,还是因为房子一时间住不了而带来了心理上的压力导致的,又有一位老邻居脑梗了。也是轻度,走路有些吃力。红姨和老伴再不愿意回到养老院,一时间也的确无处可去。


红姨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每天在养老院的小院子里,红姨和老伴慢慢散步,来帮助老伴恢复。周围那些基本要靠轮椅行动的老人都称赞他们年轻。老伴很得意。红姨说,“他们都快八十了,可不说我们俩年轻嘛!”但老伴还没表示到底要不要去南方过冬,“可以过年的时候过去看看。毕竟身边也没子女。在养老院过年估计不能太好。”


元旦时,老伴先犯了难。他不想在养老院里过元旦,“咱俩出去吃吧?”“吃啥?”红姨不解。她的心思都用在去南方过年这件事上,对老年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从穿到住,都需要提前考虑。“我想吃小孩都喜欢吃的汉堡包。”“那你就去吃呗!”“你陪我去,你给我买。”红姨知道,老伴用不好智能手机。


红姨带着老伴走到商业街里,就有麦当劳。点了双人餐,大部分都是老伴吃的。红姨吃多了就会胃不舒服。趁着老伴吃得高兴,红姨劝他,“吃什么不重要,吃你想吃的才重要。”老伴不吭声。


春节到了。养老院里只剩下三四家老人。红姨有些妥协了,即然老伴这么反对,不如再给他一些时间。然而,就在大年三十的前两天,养老院里原本二十多位老人,被子女接回家过年后,只剩下五六位。当工作人员来收取每人一百块的除夕到初五的伙食费时,老伴绷不住了。他终于决定,跟红姨去南方看看。但那个时候已经买不到火车票了。红姨答应老伴,一买到票,两个人就去温暖的广东。老伴像个期盼放假的孩子,每天都心心念念。红姨也松了口气。


春节就这么零零碎碎的过去了。等到初五,那些被儿女接走的老人们回来时,并没有大包小裹,仿佛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住在红姨隔壁的阿婆说,回了儿子家,反被嫌弃身上有味道、手脚笨拙、吃东西吃不干净……“不如养老院里舒服”。


而跟红姨一样,是从老房子里临时到养老院落脚的另外两个老人口中,红姨听到关于老房子的赔偿,儿女都想要钱。要房子麻烦,还涉及到老人离世之后过户、遗产税的问题,还是钱方便。说这些话时,老人们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出悲喜。


“你们要啥?”对方老人问。红姨立刻回答,“我们也要钱的。”没有子女的红姨在没有了家之后,终于开始去为过想要的日子而迈出脚步。有了钱,这一切都会更有可能。为自己活,有的人一直到老才实现这个简单的梦想,有些人则一辈子都不敢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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