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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沙尼亚,爱与伤疤是同一个词——马图拉访谈

董帅 今天文学 2022-06-15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文 / 董帅

 

电车叮叮当当地穿过西环,来自爱沙尼亚的马图拉(Mathura)坐在将近最后一排,安静地望向纷繁热闹的街市。相比其他的诗人,他是格外沉默的一个,总是和人群保持着一点距离。


马图拉在诗歌电车上朗诵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香港。第一次来是他去菲律宾时在香港转机,没有进城市,当飞机靠近,他透过舷窗看到下面的城市,心里想,这是个什么地方呀,那些细长的建筑,像铅笔一样插在地上,而机场几乎是建在海上。几年后,他受邀来过一次。他还记得真正踏足香港的那一天,天气阴郁,下着雨,他心里感到绝望,这哪里像一个热带城市呢。来之前,他的母亲曾问他,香港是什么样?他们有树吗?

 

然而他很快发现,香港不仅有树,而且香港岛大部分都是绿的,香港的海也让他感到亲切。他在诗中经常描述海,因为爱沙尼亚的地理位置靠近海。他来自塔林,这个城市也在海边,海对他的意义很大。不仅海,爱沙尼亚还拥有未经触碰过的森林和湿原,那是欧洲被遗忘的原始之地。在参与本次香港国际诗歌之夜“言说与沉默”的一次圆桌会谈中,他提到了自己与这片土地的深刻联结,以及那次跨越三国的波罗的海之路中的一句口号:“土地在我们手中”(Our land is in our hand)。


马图拉在“言说与沉默”座谈会上发言(点击阅读)

 

在提问环节,一位来自美国的观众质疑这句话,说这样是否在排斥移民和外来者。他在台上沉默了一会儿,做出了当时他能想到的回答,之后为此后悔了好几天。

 

“我不觉得我说的东西是政治化的,但是我后悔说了一些事情,让人们把它联想到政治上去,这就稀释了那天讨论的主题——言说与沉默。那个美国人问了那个问题,后来我意识到,他应该对爱沙尼亚的历史一无所知,他对那场运动的背景一无所知,就开始质疑关于移民的问题,如果他了解爱沙尼亚的历史背景,就不会这样问了。‘土地在我们手中’,这根本不是一个政治口号。土地就是土地,这是我们共同的联结。我不想要清晰,我想要模糊。”

 

事实上他很喜欢这次诗歌节的主题,言说与沉默。他认为对于诗歌来说,沉默是重要的。一位爱沙尼亚诗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令他印象很深:如果我们要讨论沉默,我们需要先定义沉默,沉默并不仅仅是不说话,沉默是一种倾听,因为当你说话时,你就没有在倾听,只有在沉默时,你才可以倾听。

 

“我觉得这句话是事实,也是一种隐喻。当然你在说话时就无法倾听另一个人的声音,同时这也代表了,当你在说话时,你已经有了清晰的概念,这样你的观察就会相对弱化。你需要先将自己空置,才能有所获得。所以我也觉得,如果你一直写作,写个不停,到了某个时刻,你就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因为你已经空了。”

 

之后他想,他原本可以在圆桌上说说这个的。但是事情总是这样,总有缺憾。


马图拉MATHURA(爱沙尼亚),原名为马格斯·拉提克,是爱沙尼亚年轻一代最有才华的当代诗人。曾荣获古斯塔夫·苏特诗歌奖及维鲁文学奖。马图拉的文选已翻译成多种语言,包括英语、芬兰语、希伯来语和西班牙语;他本人亦致力翻译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作。马图拉经常替爱沙尼亚国家广播公司撰稿,并为爱沙尼亚作家联盟成员。


 

《今天》:你的名字“马图拉”,是什么含义?

 

马图拉:人们经常问我这个问题,但我自己却没有很清晰的答案。马图拉是一座印度的城市,是一个圣地,具有宗教含义,奎师那的诞生之地。我在2000年左右在印度住过一段时间,我住的城市离马图拉很近,大概20公里。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名字,有两到三个故事版本,我可能要选一个来说。

 

我第一次使用这个名字,是以填词人的身份。在出版第一本书之前,我曾经写过很多歌词。有一次,与我合作很多的作曲家想要隐藏身份,用一个不同的名字,他让我也用个化名。我在印度学习那边的传统时,有个当地老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于是我用这个名字发表了那首歌。从那时候开始,我周围的人开始用马图拉这个名字喊我。在那之后不久,我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也是使用的这个名字。而书一出版后,似乎就没法甩掉这个名字了。也许我没法说,为什么我选择了它。这成为了人们称呼我的方式,比起我护照上的名字来说,我对这个名字感觉更加亲切。现在时间久了,我身边亲密的朋友、家人,除了我的母亲,他们都开始叫我马图拉。

 

《今天》:你曾经在印度住过多久?

 

马图拉:我在那里住过三个冬天,每次都是十月去,三月回。第一次我去是工作,那时我还在为一家国际出版社工作,专门翻译出版印度古典文学和哲学。那时我正在翻译一本书,是来自那个地区的民俗故事。所以我才会去那个地方。我会一点点印地语,一点点梵文,同时还有英文版本做对照。

 

第二次是我去那里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主要是关于某一印度典籍的深入学习。

 

第三个冬天,我只是去那边玩,或者说不是玩,毕竟那边的冬天有点难熬。一月份的夜晚温度可以有零度,但是那边的房子是没有供暖的。我就是喜欢那个地方,那里的变化已经很大了,我觉得那边的人很简单,我一直着迷于那边的宗教。宗教对他们来说不是宗教,更像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中的很多人过的都是非常简朴的生活,这让我着迷,我在那里不像异乡人。

 

《今天》:你的外貌看起来也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差别。

 

马图拉:确实,虽然我的肤色比一部分印度人要白一些,但是很多人都把我当成本地人,还有人跟我问路什么的,而且我甚至还会用印地语给他答案。是的,我的外貌不是典型的爱沙尼亚人长相,母亲那一边肤色和头发都是深色的,但不知道祖先是哪里。大部分爱沙尼亚人还是浅色皮肤的,蓝眼睛。

 

当我去印度时,我告诉人们我来自爱沙尼亚后,一般会立刻解释这个国家具体在哪里,我知道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国家在哪。我在这里和其他诗人说话,他们看起来好像听说过,但我心里还是会隐隐地怀疑,他们也许并不真正知道。

 

《今天》:爱沙尼亚听起来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很多人对这个地方都不了解。

 

马图拉:是这样的。和爱沙尼亚语最相近的是芬兰语,和匈牙利语有联系,但并不相似,也借用了一些俄语的词汇。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语言,只有一百万人在说。一百万人,大概只是香港一小部分的人口吧。这个语言也很复杂,有复杂的句式,却没有介词,同样的语义是由往词上添加词缀完成的。

 

爱沙尼亚有两个文化传统,一个很古老,那些古老的歌谣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现在依然可以理解,语言有些变化,但变化不大。另一个传统则是来自德国文学,150年以前,第一本爱沙尼亚语的德语书籍和译本出现。

 

《今天》曾经读到一句话,每一个爱沙尼亚的作者,身上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创作,还有翻译。只有一百万人在说爱沙尼亚语了,是不是对于翻译的需求很急迫?

 

马图拉:对于文学来说,如果你想要触及更多的读者,这是肯定需要的。我翻译文学,也翻译我自己,我觉得对于爱沙尼亚文学界一个非常厉害的事实是,尽管我们的人口基数如此之小,却有着大量的译作,从其他语言译至爱沙尼亚语,当然很多人对文学并不感兴趣,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如此多的译作,实在是很令人惊讶。全世界,全欧洲的作品都有爱沙尼亚版本。东方世界的作品也有很多。塔林大学也会开中文、日文课程,所以中国和日本的作品也有很多爱沙尼亚译本。

 

我自己主要翻译的是英文作品。我有位合作的编辑,他生在爱沙尼亚,长在纽约,与他合作的作品主要是英语世界的。我的俄语也很不错,但是至今还没有翻译过俄文的作品。我也知道一点西班牙语和芬兰,以及日常的印地语。

 

《今天》你是否有担心,爱沙尼亚的文学会渐渐消失?

 

马图拉:有一点。这是或早或晚的事。也许我活着的时候不会。这很可惜,我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构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宇宙,每一个语言都是独特的。像在爱沙尼亚语里,有个词是arm,意思是爱,或被爱着的,但它同时也有“伤疤”的含义。爱与伤疤,在语言上产生了联结。

 

我们还有个词,意思是忍受痛苦,同时也代表着耐心。

 

但是现在英语的影响很强,也许中国不会,毕竟中文是一种很强的语言。但在爱沙尼亚,年轻人会用一些英文的俚语,影响到了自己的语言。不过总体来说,每个语言都在用它们的方式,向世界传达着一些不同的东西。现在,爱沙尼亚文学还是很强的,在如此少的读者中,我们的译作如此之多。

 

《今天》:你自己受哪个作家的影响最大?

 

马图拉:最大的影响还是来自爱沙尼亚作家,有些爱沙尼亚的诗人我非常喜欢,他们一般都不太被爱沙尼亚以外的人所知,因为他们的很多作品其实是很难被翻译的。最有名的大概是杨卡·普林斯基,他现在80多岁,已经不再活跃。他曾经受到很多东方文化的影响,对佛教和中国古典诗歌的兴趣很大,还曾经将中国古典诗歌融入自己的诗歌中,比如李白,杜甫。

 

四五年前,我也翻译了20首关于月亮的唐诗。一位美国的编辑找到我,想要做一本中文、英语和爱沙尼亚语的三语书,我从英文来翻译到爱沙尼亚语。之后我找了一些懂中文的朋友,问他们这首诗原本是怎样的,他们说,唐诗的原文非常紧凑,复杂的语义仅用几个字来表达,所以我的翻译只能尽力而为。

 

我也翻译了一些古典印度诗歌,卡比尔,米拉白,他们是15、16世纪有名的作家。我将他们的作品从印地语翻译到爱沙尼亚语。

 

《今天》:看经历你曾去过很多遥远的地方,是你有意向要寻找远方吗?

 

马图拉:其实很多旅行只是偶然,譬如我在菲律宾曾待过一段时间,写了很多东西,但我只是过去工作的。有个芬兰的生意人想要从菲律宾采购一些东西,但他语言不通,于是邀请我过去翻译,帮他从英语翻成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放松,去海边待着。我很幸运,人生中有很多旅行的机会,能够体会不同的地理和文化。但我从来不是有计划的旅行。


马图拉出席诗歌之夜朗诵会

 

《今天》:上一次你来香港,写了一本俳句集。

 

马图拉:那段时间对我个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一段时期。我需要在这里待上3周。我想,我在这能做些什么呢?我去了不同地方,意识到原来香港也有不同的层次。它有表象的一面,比如游客,消费者,这也许是一开始吸引你眼球的部分,你一眼就能看到的东西。但是这个地方不止于此,譬如,这里的海。我喜欢所有的海。

 

为何这本书和香港是用这个形式联系到一起的呢。当你去到一个地方,你会想,这个地方的真相是怎样的。第一次我住在中环附近,我看到的只有大银行、证券交易所,当然这也是这个地方的重要部分,然后你走到公园里,看到满树的叶子,这里难道就不那么“香港”了吗?不是的,这里也是香港。它们二者都是香港的真相。

 

俳句它独特的结构,让我从各种地方,抓取微小的细节,将它们放在一起,这片是香港,那片也是。

 

《今天》:这本书是在香港期间写的,还是在之后回到爱沙尼亚后的作品?

 

马图拉:大部分都是回去以后写的。我在香港做了很多笔记,但它们不是诗,只是我观察到的东西,回到爱沙尼亚后,我用这些笔记写成了诗。

 

我在春天来到香港,当我在写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这些碎片可以变成诗,结辑成册,后来我和子江有了联络,他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将它们翻译成了中文。

 

《今天》:是不是如果有人经常旅行,他的心会更加靠近自己的故乡,而另一群人则会变得更像一个国际公民,模糊了故乡的边界,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马图拉:很多年前我写了一本书,名叫《存在》(Presence),大部分都是我在旅行中写的诗歌和文章。对我来说,也许旅行不仅仅是旅行,不是关于去某一个地方,而是在于存在于某个地方。旅行能给你最重要的机会是,你可以向内心旅行。我爱旅行,但是旅行最棒的部分是,我能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对景点观光不感兴趣,也许有些有趣的建筑看一看,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到某一个地方,坐下来,观察周围的世界都在发生些什么。

 

我对我的故乡有着深深的感情,我应该不是一个世界公民。


马图拉诗集《存在》

 

《今天》:当你在旅行中写作的时候,你觉得你一般写的旅行中的事,还是说你写的所有其实都是在写故乡?

 

马图拉:我写的应该不是旅途。曾有人建议我写一本旅行书,因为最近这种题材很受欢迎。于是2007年,我在美国中部旅行,我想,那这是一个写旅行书的好机会。于是我在那次旅途中花了很多时间观察、写作。在那次旅行之后,我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完成了那本旅行书,多数评论和反馈说,这本书很不错,但是真的,它不是一本旅行书,它更多表现的是作者的内心,和他在旅途中的思考。

 

于是,当这本香港的诗集出版后,有人也有类似的评价。的确它写的是香港,但是香港更像是一个遥远的背景,它更多还是关于作者的内心。这也许是正确的吧。如果我没来过这里的话,这本书也不会出现。

 

《今天》:我读你的诗(点击阅读),包括我在观察你的时候,总是感到一种忧郁,不是悲伤,只是一层忧郁的影子。读你的诗,也好像能看到这层影子。

 

马图拉:是的,我确实是有点儿……我妻子总是抱怨我这一点。当然,我来到这里,只是个观察者,所以需要保持距离观察。

 

最近我有个朋友结婚了,他的妻子来自欧洲南部。我们问她,作为一个异乡人,你怎么看爱沙尼亚?她说,爱沙尼亚人给她的感觉非常天真,尽管这个国家的历史充满了伤痕,但是人们的心态特别积极乐观,也很简单,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然后她又说,但是马图拉不是典型的爱沙尼亚人。她觉得我是那种,能看到人身上最大的闪光点,也能看到人身上最大的恶意。我的身上缺少了那份爱沙尼亚人的天真。

 

我觉得她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看到了别人最大的闪光点和最大的恶意……我觉得我看过很多美好的人,绚烂的风景,令人感动到落泪的事,同时我也见过、间接听说过、体验过,苦难。苦难会发生在很多人的生活里,很多人也会对其他人造成苦难,在见过这些所有以后,你需要作出选择,生活的哪一面对你来说更重要。对我来说,我无法作出这个选择。当然,我觉得美好的一面更重要,这让我得以面对人生,但是人生有让我觉得难以面对的事,譬如我自己的人生,还有其他人的人生。

 

我在童年时得了癌症,试图治疗,但是它反复复发,在我15、16岁时,医生担忧如果癌症再扩散会变得很危险,于是我失去了右臂。我可以面对苦难,不论是实际生活中,还是情绪上,我可以和苦难相处。但是将苦难视作公平,我很难做到。

 

我曾去过伤痕累累的地方,譬如发生过惨烈内战的美国中部,或者在印度的有些地方,看到难以想象的贫穷生活,有些人真的是一无所有,他们却还是每天乐观地面对人生。接受这些,对我来说很难。与此同时,尽管我如此忧郁,我依然相信,生命在本质上的目的,是一场欢庆,庆祝你的存在。


题图:Vampire,Edvard Munch

摄影:LAI YING WAI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 
胡涛《一艘“诗人船”的十年》世纪对话: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弗罗斯特·甘德对谈北岛《言说与沉默》安娜·布兰迪亚娜《沉默和原罪之间的诗歌》路易丝·杜普蕾《语言生活》黄有源《极好的沉默》毛子《我把说出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马图拉《信噪》
余幼幼《文体与性别》四元康祐《绳,剑,咸水和西瓜》郑小琼《诗歌之胃》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亚洲篇)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美洲篇)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欧洲篇Ⅰ)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欧洲篇Ⅱ)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作品选(非洲&中东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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