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J.M.库切的文论
关于J.M.库切文章的优点,或读库切文章的益处,英国学者德里克·阿特里奇已在“导言”里论述得颇详尽。我想在这里补充一点。这一点,我认为是库切文章的最大优点和读者可以获得的最大益处。
这一点,叫作平实。平实是一个很不吸引人的字眼,如果我们要从这平实中看出优点,就得把它放置在现当代文论的脉络中来透视。
当代文论的毛病
而当代文论的实际情况令人沮丧。这实际情况可从两个方面来说。一种是学院式批评,这种批评已经走火入魔──却并非穷途末路,而是大行其道。 学院式批评的一个恐怖之处,是用一两个理念并且往往是别人的理念来写一本书,而一本书似乎就是由数百种其他书构筑而成的──而不是消化这些书的结果。可这样一两个理念在一位杰出的作家批评家或诗人批评家那里只是一两句话而已。另一个恐怖之处是作者用各种新式的笨理论来武装自己,穿戴沉重的盔甲,看上去似模似样,但穿戴者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将军或勇士,而只是一个没站立几秒钟就会被盔甲压垮的五脏亏损的虚弱者。但可怕的,或可怜的,并不是这样一个虚弱的武装者,而是他让我们细看他如何设计、搜集材料、制造他的沉重装备然后把自己硬撑起来的过程。
另一种姑且称之为自由式批评。这实际上就是学院式以外的批评,反过来说也是学院派产生和泛滥之前的传统批评。伟大批评家都产生于此。但是,一方面由于伟大批评家像伟大作家一样愈来愈稀少,另一方面由于学院派兴盛的掩盖,于是乎我们现在看到的批评,就作家和诗人的批评而言,大都是泛泛而论,有些小聪明小见解,但无真知和卓识,充其量只反映了批评家所处时代或环境的一些中等或中上品味,而这类品味由于到处充斥着,已变成“品位”。常常你读一篇文章,乍看作者好像颇有修养,也明显是在朝着向伟大作家批评家致敬的高处努力,也懂得谦虚,当然也不掩饰骄傲,似乎还站在某个制高点上纵横议论,但是你读完整篇文章,如果不是一无所得,也是过眼即忘,常常是读完就感到浪费时间。如果读的是一本书,则常常是半途而废,或刚开过头就扔掉。这类批评家,如同学院式批评家一样,其论述方式也只是一些套语和套路,与同行们“套近乎”罢了,包括字里行间点缀一些风趣机智和貌似格言的句子,只不过由于他们的套语和套路更自由些,更随意些,所以读者量也好像比学院派多些──至少,报纸杂志的批评文章大多数是他们写的。至于跟在作家批评家、诗人批评家背后的书评家和文学记者,他们的文章充其量只能称为新闻写作。
库切的两项美德
在这个背景下透视库切,其平实便跃然成为难得的优点了。他固然没有伟大批评家们那种令人惊叹的奇文妙句,但他却成就了两项美德,也就是清除当前学院式批评的冗赘和自由式批评的虚浮。这种清除之彻底,甚至是自由式批评与学院式批评对彼此都做不到的──自由式批评都难免染上一些学院式批评的风气,相反亦然。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经常阅读当今英语报刊,你就会发现库切的文章总是显得瞩目地质朴而别样的。
与平实一样难得的是,库切利用其小说家的资源,精心地剪裁他所评论的作家的传记资料,高度地概括作家著作的内容,敏锐地鉴别作家总体创作的流变。有时候我们读到比原书更精彩的综述和分析,例如库切讨论格拉斯的小说时,带出了当代德国尖锐的历史遗留问题;再如他讨论菲利普·罗斯的小说时,带出了同样尖锐的犹太人特别是美国犹太人问题。当他看似如此轻易地把一位作家系统地介绍给我们时,我们千万别忘了这是他纵横博览的结果──纵,指他历年来长期留意该作家;横,指他在写作时全面阅读该作家的作品和相关资料。顺便一提,多年前我曾根据《纽约书评》翻译库切一篇谈论奈保尔的文章,这篇文章也收在这本书里。当我对着书本校对时,我发现库切做了大量修改和增补,以至我的中文修改稿每一页的行间和边缘都布满密密麻麻的红色蝇头小字,实际上这些红字溢出了页面,写到背面去了。可见库切对自己的文章和文字,是非常谨慎和耐心的。
摘自《内心活动·译后记》(再版),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预读/校对:许蕊、俱言、zzj、陈涛、梓悦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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