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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罗伯特·弗洛斯特:诗 12 首(赵毅衡 译)

2017-03-04 Robert Frost 黄灿然小站



致解冻的风


带着雨来吧,哦喧闹的西南风!

带来筑巢的鸟,带来鸟鸣!

给埋在地下的花带来梦想;

让冻得僵硬的雪岸流淌;

翻开雪白,露出棕黄,

不管今夜你有多忙,

你得冲洗我的窗子,

让窗化开,让冰消失;

让玻璃也化了,剩下窗框,

好像留给隐士的十字架;

你应当冲进我的小屋;

让墙上的画乱晃;

哗哗地把书页乱翻;

把诗篇撒了一地;

把诗人赶到门外面。


选自《少年心事》(1913)



修墙


有个东西老是在跟墙为难,

往墙下塞进一个冻土膨胀。

墙顶的圆石乱落在阳光之下,

墙缝开裂,两人能并排走过。

而猎人的工作却完全不同:

我曾经跟着他们一游猎场,

他们把那里的石头全翻起来

把藏在下面的兔子驱赶出来,

让狂吠的狗高兴。这墙上的缝

出现时,谁也没有发觉,

春天整修我们才看到。

我通知山那边我的邻人

约好日子会面查看界线

在我们中间重新把墙筑起。

我们走着,中间始终隔一堵墙

落到谁那边的石头,就由谁去料理,

有的像长面包,有的几乎滚圆,

非得念咒才能使它们平衡:

“站住别动,让我们转过身子!”

搬石头,我们手指磨出茧,

哦,这也算一种户外游戏,

一边一人,比游戏没强多少:

这地方,根本就不用砌墙:

他种的是松树,我种的苹果,

我的苹果不会越过边界

到他树下吃松子,我告诉他。

他只是说:“墙高有睦邻。”

春天使我头脑发热,我在想

有可能我能让他明白一点:

“为什么要睦邻?不是因为

别人家里养着牛?这里没牛。

筑墙前我就得问个明白:

我究竟围进什么,围出什么。

我究竟会得罪谁,要防范谁。

的确有个东西在跟墙为难,

盼墙倒塌,”我告诉他那是“妖怪”,

实际上不是妖怪,我希望

他自己能明白。我看到他

搬石头,每只手都抓住一块,

像旧石器时代野蛮人手执武器,

我感到他好像走在黑暗中

不只是在树木的阴影里,

他信守父辈之言,不越雷池一步

他挺满意自己一直没有忘本

于是又说一遍:“墙高有睦邻。”


选自《波士顿以北》(1914)



树声


树让我感到惊奇。

为什么我们能够

让树在家门口

日夜喧闹不休,

其他声音却受不了?

白天我们受它折磨,

失去安宁的准绳,

失去稳定的心绪,

却染上倾听的神气。

树是那种人,老说要走,

但永远没有出发,

老是谈长长见识,

现在年老睿智,

倒可以从此留下。

有时,我从窗口,从门里

注视着树枝摇曳,

我的脚难以举步,

我的头倚向一边。

总有一天,当树开腔,

翻来滚去,气势汹汹,

催赶头上的白云,

我将远走高飞,

我将孤注一掷。

我将不多说话,

但是一去不返。


选自《山间低地》(1916)



“熄了,熄了……”*


电锯在院场里嘎嘎地闹,呼呼地叫,

倒出木屑,推下炉子般长的木条,

微风吹过,带出有甜味的香气。

从那儿,只要抬起眼,就可以

数出夕阳之下有五重山岭

重迭在一起,一直延展到佛蒙特①。

电锯嘎嘎地吵,呼呼地叫,

时而轻快地转,时而负上重荷。

全天工作快结束,一切平安,

我真希望当时他们早收工,

哪怕让这孩子高兴,给他半小时,

对男孩来说半个小时是件大事。

他的姐姐扎着围裙,站在一边,

对他们说:“晚饭好了。”正说着,那电锯

似乎想证明它也懂什么是晚饭,

跳出来,好像跳出来,落在孩子手上──

一定是他自己伸过手去。不管如何,

双方都没回避见面。可是那手!

男孩的第一声呼叫竟是惨笑,

他猛地转身,朝大家举起手臂,

半是求救,半是想阻止生命

淌泻出来。这时他看明白了──

因为他已经懂事,大孩子了,

干大人的活,虽然心里还是孩子。

他明白糟了。“别让他们割掉我的手──

姐姐,医生来时,别让他割掉我的手!”

好的。可是手早已经断了。

医生用麻药让他失去感觉,

他躺着,鼓着嘴呼气吸气。

此后──听脉搏的人惊慌起来,

没人能相信。他们听他的心跳。

很轻──更轻──消失!──就此告终。

无计可施了。而他们,因为自己

并非死者,所以各自去干自己的事。


选自《山间低地》(1916)


* 篇名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斯》一剧的台词。

① 佛蒙特:美国东部州名。



雪片


在铁杉树枝头,

栖停着一只乌鸦,

它朝我的身上

撒下片片雪花。


这使我的心里

情绪为之一变,

总算使这一天

没有愁闷到晚。


选自《新汉普郡》(1923)



凡是金的怎能光华长留


大自然最初的绿芽是金子,

但这种颜色她最难保持。

她的叶子起先花一般秀丽,

但只能维持一个小时。

叶子退化成繁叶满枝,

而乐园跌入愁苦人世,

而黎明堕毁变成白昼,

凡是金的怎能光华长留。


选自《新汉普郡》(1923)



熟悉黑夜


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

我冒雨出去──又冒雨归来,

我已经越出街灯照亮的边界。


我看到这城里最惨的小巷。

我经过敲钟的守夜人身边,

我低垂下眼睛,不愿多讲。


我站定,我的脚步再听不见,

打另一条街翻过屋顶传来

远处一声被人打断的叫喊,


但那不是叫我回去,也不是再见;

在更远处,在远离人间的高处,

有一樽发光的钟悬在天边。


它宣称时间既不错误又不正确,

但我早就已经熟悉这种黑夜。


选自《西流溪》(1928)



春潭


这些水潭虽然深藏在树林中,

依然映出整个天空一碧无限。

它好像潭边花朵,轻颤哆嗦,

也会像潭边花朵,转眼飘逝,

不是顺流而下,沿着小溪大河,

而是缘根而上,带来满树绿荫。


那些树木,枝头紧闭的芽蕾,

将使大地色浓、变成深树茂林。

让树木三思吧,然后使出力量,

把这如水的花,这如花的水

从昨天刚刚融化的雪面上,

全抹掉,全饮干,一扫而尽。


选自《西流溪》(1928)



偶而抬头看星


你得等很久很久,才能看到

天上发生新鲜事,除了飘忽的云

流动的北极光,像刺痛的神经。

太阳和月亮会合,但不接触,

不会撞出火花,或轰然炸裂。

行星似乎在轨道上互相干扰

但什么也没发生,没出乱子,

我们大可安心过我们的日子。

要找使我们清醒的冲击、剧变,

不必找日月星辰,得另请高明。

固然,雨将结束最长的干旱,

中国人则说,治久必乱。

可是,观星者不值得通宵守望,

想看到太空的宁静突然告终。

就他的时间,他的视野而言,

这宁静至少今夜绝对安全。


选自《西流溪》(1928)



未雨绸缪


瞧那个丑老婆子鹤发鸡皮,

一桶水,一块抹布,来洗楼梯,

她就是婀比夏格①,出名的美女,


影界的骄傲,好莱坞艳星。

多少人得意之极一跌千㖊,

叫你没法怀疑我说的真情。


死得早,或能侥幸逃脱恶运,

如果是命中注定寿终正寝,

打定主意死也得威风凛凛。


要想法拥有整个证券交易所,

必要的话就应该占住王座,

在那里谁敢把你叫老虔婆?


有的人一心想靠满肚学识,

也有人想靠做人一老一实,

他们能用得上,你也不妨试试。


哪怕你过去曾经主宰舞台,

防不了有朝一日无人理睬,

难逃个晚境堪悯老来伤悲。


能死得堂皇体面当然最妙,

买来的友谊在身边养终送老,

有比没强。未雨绸缪吧,早防为好!


选自《更远的范围》(1936)


① 圣经中照料大卫王的美女。



不深也不远


沙滩上所有的人

都面朝大海眺望。

他们终日背对大地,

他们终日凝望海洋。


一只船驶过眼前

不断颠簸露出船身。

地面潮湿犹如镜子,

站立的海鸥照出身影。


大地更是千变万化;

但无论真理究在何方──

海水不断卷过海岸,

人们永远眺望海洋。


他们无法看得很深,

他们无法看得很远。

但究竟何物挡住他们

终日眺望的视线?


选自《更远的范围》(1936)



全心全意的奉献*


这大地先属于我们,我们才属于她。

她先属于我们有一百年之后

我们才成为她的人民。在马萨诸塞,

在佛吉尼亚,她一直是我们的;

但我们那时却属于英国,是移民,

我们拥有的尚未拥有我们,

我们不再拥有的却拥有我们。

我们留下了一些使我们软弱的东西,

结果发现原来我们是在阻碍

我们自己,不让我们属于这大地,

此后,我们才在献身中得到解救。


我们就这样无保留地献出自己

(而赠送这礼物却打了多少次仗)

献给这正向西伸展着的莽莽大地

未入籍典,未加妆饰,未事增华,

她当时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选自《树作证》(1942)


* 这首诗是描写美国民族意识觉醒的历史。1961年肯尼迪上台,弗洛斯特在其就职典礼上朗诵这首诗。



罗伯特·弗洛斯特


乡村,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中,始终象征着对资本主义城市生活种种丑恶的抗议,或是在过度理性化压力下逋逃的渊薮。社会生活的发展,使现代诗人很少写这个题材。但弗洛斯特,却是一个二十世纪的田园诗人。他的诗大多以新英格兰农村和牧场作为背景,带着乡土气息,诗风朴素,清新、隽永。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确带来一种异样的声调,这或许是弗洛斯特至今声名不衰的原因。


弗洛斯特早年生活贫苦,曾在纱厂、农场做工,后以养鸡或教书为业。他一直坚持写诗,但很少能发表(一说他在四十岁前只发表过三首诗)。一九一三年他到英国,在那里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少年心事》,次年又在美国出版诗集《波士顿以北》,开始赢得名声。此后五十年中,诗名日增。他曾四度获得普利策诗歌奖,死后又被追赠波林根奖。在晚年几乎成为美国的桂冠诗人,不少人认为他应当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与罗宾森相比,他的诗风是比较自由的,但他仍是在传统的形式之中稍作变化,他的抑扬格五音步的素体诗的确写得很出色。


他常写劳动人民的生活,普通人的痛苦,但怨而不怒,没有火气,只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他的语言力求浅白,但佳作中意蕴颇深。


在现代美国,弗洛斯特始终有大量的崇拜者,有资料说他是读者最多的美国现代诗人。但追随他的风格而有所成就的诗人,却不容易找到。


选自《美国现代诗选》,赵毅衡编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


预读/校对:zzj、陈涛、李宏飞、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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