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罗伯特·瓦尔泽：欢乐之时，人何其伟大（唐文平 译）
散 文 八 篇
短暂的漫游
新近我重游了多次漫游过的地区。秀丽的河畔偃卧着一个小村庄，它显然得名于那座建于远古时代的桥。我从山岗走向河岸，沿着水流前行，太阳落在身后。岸边，各式的农人干着各式各样的活计。我左顾右盼，目光静静地扫过农人，静静地看着他们欢快地劳动着。那是一片绿色的土地，河水闪烁着旖旎的光，欢快而又安详平和地流淌其间。绿有不同的颜色，宛如鸣响起音乐，另有几处又仿佛有一张秀口发出轻轻的笑声，还有其他的地方在叙说虽不忧伤但却是严肃的话语。天与地贴得如此之近。我留神打量着一切，时而是一片田地，时而是一座农舍，时而是一个人。天是晴朗恬静的。跨过一座窄桥我来到另一岸，迎着那正与广阔的大地进行奇妙游戏的晚霞走去。金色的美景姗姗地露面，这些形象时隐时现。我怀着夕阳西下的情怀，追随着那沉浸在金光闪闪的感伤中的河流。高高低低的房舍染上一层灿烂的色彩，绿色的草地上洒着一层深色的晚霞，远近投下长长的阴影，其色深且浓。空气轻吟，恰似日落的景象，为傍晚发人沉思的美所触动的人在哼唱一首别离的曲子。大地化为一支歌，一支动听的死亡之歌。沿着河岸，几个人静静地迎面走来，我们互道晚安。在空旷的田野上，一个美丽的傍晚，人们问候犹如在自己问候自己。随后，我又遇见一位身后拖着柴薪的妇人。她面庞娇嫩，身姿高大，用她那聪慧的双眼妩媚地盯着我看。我真该在她身旁停下，与她攀谈，探询她的生活。虽然清贫，她却这般美丽，站在柴薪旁，是如此高贵。我沉思着，怀着差不多是欢悦的心境走回家。
羔羊
记得有一次我漫步在平坦的田野上，看到了乡村的和城市的两类孩童，听到他们的谈话，那戏剧性的场面尽管短小，却将我迷住，引起我的遐想。几个乡村的男童折几支柳条为鞭，赶着几只羊儿走在进城的路上。恰巧几个城市来的幼童站在路旁，看着那伙农村的孩童走过来，便带着几分稚嫩的喜悦叫道：“啊，多迷人的羊儿！”他们跳近羊群，好细细看清它们，抚摸它们。这一刻，我猛地注意到乡村和城市孩子间最大的差异。农人之子的眼中唯有毫无怜悯之意的赶羊的活儿，而城市孩子看到的独独是那可怜生灵动人的美丽和可爱。这个场景深深打动了我。回家途中，我决计将它永远存留在记忆里。
春
去年春天，午饭前，我站在半山腰，准备下山进城。站在半坡上，大地美丽的景色人们可以一览无余。潮湿的泥土播散着春的气息。我刚刚由一片冷杉林钻出，静静地停在一丛灌木旁。一只鸟儿落在灌木带刺的枝桠上栖息，它大大地张开小嘴，似一柄剪裁衣物的剪刀。看来，这娇嫩的小东西在枝头上竭力抒展歌喉，正努力练习歌唱。四周是这样美丽，令人陶醉，令人心旷神怡，处处可感受到，听到一种轻柔欢畅的憧憬，一种喜悦和一种无拘无束的欢欣。在鸟儿张开的小嘴里我看见了春。山下传来报午的钟声。我前行几步，在完全不同的另一身影中望到了甜蜜、可爱、如神般的春。一位饱受岁月熬煎的贫寒的老妇，坐在一段矮墙上面，默默出神，似乎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之中。空气这般柔和，阳光这般温煦。老妈妈坐在那里，沐浴着阳光。“春天又来了”，这歌声回响在四面八方，各个角落。
晨
将醒之前，做了一个少见的美丽的梦。可是半点钟后便记不得多少了。起床后，我唯一能想起的是，我看到过一位女子，一位我满怀青春的情感，热烈倾慕的美女子。于是精神出奇地一振，为梦里花样盛开的青春所感动。匆匆穿戴整齐，外面依然是幽暗的晨。冬天的空气穿过敞开的窗户扑面而来。颜色那样凝重，鲜明。冷峻高贵的绿与初现的蓝抗争着。天空布满玫瑰红的云彩。苏醒了的白天，脖颈上还佩戴着银饰般的月亮，这于我犹如天堂般绚丽。美妙的梦境和绚丽的白日触动了我，使我活跃起来，我满怀喜悦，急促奔下楼去，跑到室外，跑上大街。青春的愿望和希冀涌遍全身，对自己产生了轻柔而无穷的自信。我不愿再想他事，不想探究何事使我如此快悦，跑上山岗，幸福之至。欢乐之时，人何其伟大；头脑与心房充满新的希望之际，带着新生的自信，人何其幸福，何其善良。
夜
昨夜，风是如此柔和，如此轻软。再没有小猫能像昨夜那般温存小心地偎依。一位妈妈就这样甜甜地亲热地爱抚她天真无邪的爱子。我踏着熟悉的陡峭的小径上山。一路景色怡人，万籁俱静。树木纤细的枝桠与黑黝黝的形体耸入静悄悄的银灰的夜空。一股发出悦耳旋律的涓涓流淌的清泉，跳过各色各样的岩石，顺着山路潺潺地流入山下的森林。森林是一个童话，我走在其间，仿佛童话世界的漫游者。无边的安谧与宁静，虽然见不到月亮。夜是无月的夜。但是星星却如和善的眼睛时时穿透森林，望穿仙境似的黑夜，为了赋予它以可人的灵性。悄悄的欢娱的思想跟我走过森林，四周漫布的魔力随着时间伴着我的足音增长。一切都像中了魔。山脉犹如一个睡了有千百岁的巨大的乖孩子。夜如妇人温柔无比的双臂，越来越紧地将我拥抱。走近一片无树的空地，便望见山下柔和奇妙的平地上城市隐约的屋宇和无数的灯光。这众多的灯火，优美地洒布在平原上，恰似浮游在安逸、天真和正直的海洋之中。我伫立片刻，深谷与高山仿佛在微笑，在嬉戏，在倾诉着爱的絮语。然后，我举步前行，钻出树林，不久来到一处孤寂的农舍，大树遮蔽着它的屋顶，门前井中水声汩汩。夜的寂静，空气的安谧。幽暗可爱的空间的宁静。还有潺潺的井水，孤独高贵的农舍，充满古朴真诚和真正的森林，农舍离得这样近，森林的边缘这样温暖，森林之中洋溢着皇族的高贵，这一切的一切令我止步，令我深思：我好像置身在高雅、温柔、广袤的王国。淡淡的红色染亮两扇窗。路上没有人。我独自站在这美丽的夜色中，站在美丽的黑暗之间。
在平台上
某月某日，说不清准确的时间，我站在山岩的一处平台上，依着毫无雕饰的栏杆，俯看柔和的山下低地。那时下起雨来，是轻软柔和的雨。湖水变幻着色彩，天空掀起一阵壮丽而又轻柔的波动。我躲到一座建在岩上的乡间别墅的檐下。霎时间所有绿色的东西都变得青翠欲滴。下面路旁枝叶繁茂的栗树下站着几个人，仿佛伫立在一柄硕大的伞下，看上去颇有些滑稽。我简直想不起在什么时候曾看见过相似的情景。树叶密密地拢在一起，雨珠是不能滴透的。湖水一片是蓝的，一片是黑灰色的。轻风过处响起阵阵惬意的令人神爽的沙沙声。一切都这样温和。我本该多呆几个钟点，饱览大自然的风光。但最终我还是离去。
湖畔
一天傍晚，吃罢晚饭，我急急走向湖畔。湖为一种雨蒙蒙的伤情幽幽地笼罩着，但那究竟是怎样的伤情，我已依稀忘怀。我在一棵柳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柳树轻舒枝条。我陷入遐想并任其漫无目的地展开，幻想自己置身于虚无的境界，这是一种哲学，它置我于独特的迷人的惬意的境地。雨中的湖畔是一幅绚丽而忧伤的画，雨小心而谨慎地落入温暖的灰白色的湖水中。白发苍苍的老父沉思着站在我面前，将我变成无足轻重的羞怯的男童，湖中的柔浪拍打柔浪，发出轻微动听的水声，在这水声中显现出母亲的画像，辽阔的湖水望着我，我望着辽阔的湖水。在这片宽广的湖水里，我看到了童年，童年也用明亮、秀丽、善良的眼睛打量着我。我忽而忘记自己之所在，忽而又重新记起。几个人怡然地在湖边漫步。两个青年女工坐在相邻的长椅上聊天。在远处的水面上，在远处宜人的湖面上，醉人的欢快的雨的泪水在轻轻飘洒，几只轻舟载着喜爱乘船的人们，他们的头顶上张开了雨伞。一幅令我遐想的景象。我仿佛到了中国或日本，或者到了一个诗情画意的梦的国度。雨甜甜地下，轻轻落进湖水，天黑了。我全部的思想微微入睡，一会儿又全都清醒。一只汽船驶向湖心，它金色的灯光在闪光的暗灰的水面上闪闪烁烁。那水载着美丽的船，好像由这童话般的景象中获得了快乐。接着，夜幕降临，携来友好的请求；我从树下的长椅起身，离开湖岸，踏上归途。
林中
我伫立林中。这片森林陡陡地高出我们的城市。纷纭的思绪匆匆闪过我的脑际，但却没有一个念头够得上美好。我追思自己的思想，我思考了又思考。傍晚降临林中。透过树干和枝桠我已看到下面城市闪亮的灯光。此时，月亮，这个苍白高贵的魔术师，从一朵云彩后面钻了出来，于是一切变得神样的美，于是我与周遭的万物都被魔化。我以为我已死去。月亮的笑容是无与伦比的妩媚、和蔼与善良。善良崇高的上帝就是这样向他的创造物微笑的。忧郁的微笑。森林中下起轻轻细雨，林中还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和轻微的动静。除此之外一切静悄悄，仿佛在一间远僻高阔的大厅里。我眼睛望着月亮，心中想起一位女子，仿佛唯有它，那高挂在天空的苍白的月亮才肯向我悄悄吐露心曲。她是我先前的女友，我们相互之间变得陌生了，不再互致问候，不再凝眸相视。然而我却一如既往，非同一般地爱着她，她依然是我最为宝贵的。也许她也像往日那样喜欢我。我忍不住笑了。当一个人作为崇高可爱的森林的朋友置身林中，敬拜月亮，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我身上宛若默默注入了勇气，仿佛从今起一切邪恶，一切烦恼，一切丑恶都将不再临到我头上。我悠然穿行于寂静的林中，月把它迷人的光辉洒向树木，我越来越走入林木深处，四周全是枝桠，弥漫着幽灵般的静谧。黑暗中不时有点点闪亮。苍穹一片幽暗，深沉快乐的魔力。我多想在此长卧，不愿再走出森林，不再想明亮、喧闹的白昼，唯有永恒的夜晚、欢乐、静寂、安详、和平与爱情，为我所求。
（姚保琮校）
选自《二十世纪德语作家散文精华》，孙凤城编选，作家出版社，1990
预读/校对：陈涛、zzj、Turquoise、yiyi、乜青、俱言、梓悦、宋婷
整理：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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