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蓝蓝:诗 18 首
后来
后来,你的脖子能够抬起,远远看到山坡上
羊蹄甲花在开放。没有谁能够统治
那些野蛮的草木。再后来,你在
被火烧卷的书页里听到了
回荡在田野的孩子们的笑声……
是的──现在就是后来:
你读着秋空的雁阵
那一行行高远的诗句;在铁丝网的背后
你的呼吸高歌着自由──
无题
──嘘,别说话
回答便是要求。
梧桐叶不必回答风。
槐花也不必回答甲虫──
呵,我的四周一片喧嚣
你们从不管这些:
你们盛开。你们凋零。
为了爱你
为了爱你,我亲手毁掉我的骄傲。
我垒起了高墙;
我熟悉了水和火的关系
我成为一个铁匠。
我像泥胎一样
糊上自己的嘴巴;
我闭紧大门
以防你走近罗网。
我不再认识你。
不再看着你。
我在牢狱中服着终身的苦役
再也不想出去。
习惯
为什么要想你?不。
为什么要踩着自己的影子
当光芒在你身后?
在餐桌旁坐下吃饭
喝水。微笑和失眠。
我躺着看书,
睁着眼做梦。
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走路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
而你是我的习惯。
短诗
爱人啊,我是你幽暗夜色里更幽暗的星星。
我是你各种想法穿起的外衣。
我是你的傀儡,当我愿意这么想的时候
我就是幸福本身。
9月7日纪事
多多说:生活的重击来了。接住它
那带给你最好的。
你说:或者,给它以重击──
在你挥向那疼痛凹陷的叶腋处
会有一朵攥紧的花突然盛放。
我听。
我凝视你们的芬芳。
她
这一切多么荒诞。她坐着
两手垂下,为她那无法把握的
命运。为什么要去布鲁塞尔
既然那里的风并不吹向她愿意吹向的
方向?
而她在这儿,坐着。身边是
整理好的行李。可以不去。
可以说:我想要。我要。
那可以改变一切的时刻。
既然夜色也在温柔地对待
路边的小树,而小狗
在奔向它熟悉的家门。
在说起别人之前
在说起别人之前,先面对自己。
在自己的监狱,你的苦役远远没有到期。
锁链敲打你的碗,这很好。
石头床冰冷,这很好。
肮脏的伤口还会复发,招来苍蝇。
自由的狱卒的脸偶尔在窗口一闪──
没有比这更好的。
给予
最终,你接受了一切之中你最抗拒的
并心怀感激。
而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平静
不会有一个红苹果砸在我的幸运上,但我
却生下两个美丽的女儿。
别的女人似乎都年轻,而我已经四十四岁。
也就是说,我能认出
谁在欺骗我,什么是谎言。
那些在身上留下伤痕的刀锋
我和它们最亲近──
当它们砍向手臂的时候
我是否能确认有一颗星星将落进我的怀中?
──或许,期待是这样来的:
我被爱爱过,被爱养育。面对那些刀刃
我紧握的手
从未放弃过它。
我的女儿们
我的女儿们今年十三岁。
这是一句诗。
加上怀孕的日子,我已经回到了童年。
这样的计算方式适用于那些脸被烧伤的人
在火里他们再也不会变成凤凰。
他们就是一堆柴禾
顽强生下噼啪的火星。
废墟
废墟里有着自由那
奇怪的阴影
在徘徊。在咳嗽
清理嗓子
它也迷恋可能的解放
所以,它也赞美。
但是,只赞美高度
在瓦砾和低矮的野草之上
深处的蛇悄悄游动。
盯着无数脚跟的盲目
爬上供品的祭台,花朵枯萎着
这是必然的枯萎。这是
必然的乌鸦驮来了成功者要求的黄昏。
这首诗或许写得太早,但已经太晚──
世界各处都在倒塌
那高大的殿堂。那废墟的主席台
还会重建,因为自由的阴影
在徘徊,咳嗽
在话筒前又开始清理嗓子。
给女人的诗
普通的女人不该有光芒,但她们有。
在洗衣的手上,在热情的眼神里
四季的花朵被她们的乐观照料
被她们宽大的臀部祝福
她们沉重的胸脯,喂养着家庭每日的甜蜜。
普通的妇人不该有虚无或神圣,但她们有。
所有被她们的呻吟碾过的黑暗都知道
粗大的关节和松弛的肚子
世界曾在其中诞生──为什么
要让她一人承受诅咒?
让男人颤抖的双腿,让钢铁弯曲的脖子
普通的女人不该有智慧,但她们有。
她们还有悲痛,绝望
──和男人一样!
嫖宿幼女罪
写完这首诗,我就去洗手;
再挖一座墓坑
父亲们便可以恸哭!
祝愿世上的人都瞎了眼睛──
一个女童赤裸着蹲在床头
捂着脸发抖。
汉语也可以犯罪
在她身上留下烧焦的耻辱。
医生不能治愈泪水
法官大人──你也不能。
谁发明了这个鲜嫩的词
供一群野兽饕餮?
这片土地除了活埋孩子
还能搭起多少台歌舞晚会?
从没有这样的土地。从没有
这样一首受诅咒的诗!
2012年六一儿童节
在大师的客厅里
学术里没有血渍。平静里
也没有。
深秋的菊花光着身子
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
热爱那些聪明的著述,字典里的
伟大智慧?
你的头发越来越像枯萎的花瓣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从深夜到黎明
二十二层的高楼黑了灯
层层地板摞着天花板
仰面是悬在头顶的粗大管道
旁边有轻而苦闷的鼾声。
楼下黑暗的大街,传来不断的轰鸣
四百五十三部载重卡车的轮子
一辆接一辆从我的脑袋碾过
眼睁睁
从深夜一直到黎明。
奥林匹亚镇的奥德修斯
他是一个不错的书店老板,熟读卡瓦菲斯的诗
一头银发覆盖着他的头顶,似乎当年
作为奥林匹克运动会火炬手的荣耀
依旧还在闪烁。他受人尊敬,生意成功
衣着得体而文质彬彬,直到有一天
店里走进来自中国的诗人──他热情地找出
希腊人的诗集,背诵那些令人颤栗的情诗
霎那间他回到了青年时代,在月光下的大海旁
躺在橄榄树下,他们──他和他心爱的姑娘
做爱,唱歌,海水为此粼粼闪光,直到大潮扑岸
……她走了,去了遥远的地方
他老眼里全是泪水,滴到花白的胡子上
像遭受海难劫后的奥德修斯
把这些从未在教堂和主面前说出的秘密
说给了来自遥远东方的旅人
野花
我翻着各种资料,对照很多图谱
想知道它的名字和科属,同时又知道
即使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也无妨它
在荒凉的碎石和沙滩上婷婷开放
很少的叶片,拔地而起笔直的茎干
以及柔弱娇嫩的洁白花瓣,使周围更加荒凉
更加叫人惊叹它的存在,是如此巨大的抵抗
在绝望中,在人类这种脆弱的生物面前
展露它奇迹般的生命。而我耗费长久时日的查找
是对发现它的目光的专注,以及揿下相机快门的手
和让我感知到这一切的命运的致谢,这徒劳的嚅诺
在我嘴唇上拂过百合、白花石蒜、彼岸花的名字
并非徒劳,而是如此确定的──是的──呼唤。
选自《世界的渡口:蓝蓝诗集》,蓝蓝 著 ,雅众文化 &新星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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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读/校对:zzj、Turquoise、李宏飞
执编:郑春娇
本期编辑:z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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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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