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尼:我抚摸这块隆起的省份(黄灿然 译)
另一边*
Ⅰ
在深及大腿的莎草和金盏花中,
一位邻居把影子投在
溪流上,确定地说,
“贫瘠如拉撒路,那块地”,
然后在摇晃的枝叶间
轻快地隐去。
我在他牧草地的斜坡底
与我们的休耕地相接的地方躺着,
窝在苔藓和灯心草中,
我的耳朵吞咽
他那神话般的《圣经》式的不屑,
那上帝选民的口吻。
他会那样站在
另一边,白发斑斑,
用他的黑刺李拐杖对着
沼泽野草指指点点,
在我们瘦骨嶙峋的田地上预言,
然后转过身去
走向他在山上的
应许之地,一阵花粉
飘向我们的田埂,那是下一季的稗子。
Ⅱ
我们会花几天时间
重温每一句族长格言:
拉撒路、法老、所罗门,
还有大卫和歌利亚,他们
盛大地滚滚而来,像一车车干草
根本进不了我们的小路,
或在凹辙上颠簸──
“你们那一派,我相信,
谈不上是按《圣经》来管治。”
他的头脑是一间刷得粉白的厨房,
挂着各种经文,打扫得干净整洁
如同长老会教堂的中殿。
Ⅲ
后来有时候当玫瑰经
在厨房里哀伤地拖长
我们会听见他的脚步声来到三角墙边,
尽管要等到连祷文结束之后
他才会来敲门,
那个随意的口哨才会
在门阶上响起。“今晚天气看来不错,”
他会说,“我闲着没事经过这里,
觉得我,我也许该顺便串串门。”
但现在我站到他背后
在黑暗的院子里,在祈祷的呻吟声中。
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
或用黑刺李拐杖轻轻敲出一个小音调,
羞怯地,仿佛他撞见了
男女在亲热或陌生人在流泪。
我在想,是应该溜走呢
还是上前碰一碰他的肩
跟他聊聊天气
或草籽的价格?
* 希尼三十年后谈到此诗时说:“诗开始时,回忆一位长老会教派邻居对我们一块田地的看法,那块田地与他家的田地毗连,两者之间隔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溪流;不过,诗接下去便拿分隔的概念做文章,谈到交界排水渠两边如同北爱尔兰分裂的社会的两边──例如因人们的不同祈祷方式而分裂,以及因他们不易觉察的微妙但真实的(如同我较早时指出的)不同说话方式而分裂。然而,该诗结尾暗示,跨越是可以尝试的,想向更深远处走去的个人是可以放置一些踏脚石的。”(希尼,《值得一提的事情》)
联合法案*
Ⅰ
今夜,第一次胎动,一个脉搏,
仿佛沼泽地的雨势增强
要滑脱和泛滥:一次沼泽爆发,
一个破开蕨圃的切口。
你的背脊是一条坚固的东海岸线
双臂和双腿摊开
在你平缓的群山外。我抚摸
这块隆起的省份,我们的过去已在这里长大。
我是你身后高大的王国
你既不引诱也不忽视。
征服是一个谎言。我年纪渐大
承认你那半独立的海岸,
在海岸的边境内我的遗产如今
不可阻挡地达到高潮。
Ⅱ
我依然是帝国般地
男性的,把痛苦留给你,
还有殖民地的撕裂过程、
攻城槌、从内部发出的隆隆声。
这行为引发了一支执拗的第五纵队①
其立场日益变得单方面行事。
他那颗心在你心下如同战鼓
在集结力量。他那寄生虫般
无知的小拳头已经
落在你的边境,而我知道他们在河对面
准备对我扣动扳机。我不能预见
有任何条约可以完全治愈你那
有履带和妊娠纹的身体,那再次
使你像开垦地那样破裂的大痛苦。
① 第五纵队,泛指表面上可靠但实际上在为敌方工作的内应。
* 英国对1798年爱尔兰叛乱做出反应,并于1801年成立“大不列颠与爱尔兰联合王国”。《联合法案》是英国议会于1800年通过的法案的名称。另“联合法案”的原文Act of Union,字面意思是“联合(或结合)行动(或行为)”。
《联合法案》奇怪地进入独白的方式,几乎跟《沼泽女王》一样。如果说在《沼泽女王》中,讲话者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爱尔兰,那么在《联合法案》中,讲话者就是英国。《联合法案》进一步扩展《骨梦》的性爱─政治地形,把法案寓言化,使法案变成英国与爱尔兰之间的一次性爱议会:英国是“帝国般地 / 男性的”,爱尔兰则是那女人,她被弄至怀孕,而婴儿的“第一次胎动”现正引起其父亲的注意。不管这个孩子是北爱尔兰,还是北爱尔兰的共和派或亲英派,这首诗都清楚地把《联合法案》这个法案视为启动一个程序,该程序在当前的动乱中“不可阻挡地达到高潮”;在这孩子身上,他那“寄生虫般/ 无知的小拳头”正朝着爱尔兰和英国挥舞。诗的结尾是无望和精疲力尽的,“痛苦”(pain)与“再次”(again)的押韵,表明爱尔兰历史中的政治苦难显然没有尽头。(科科伦)
“诗中的说话者,不管是谁,都深深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帝国般地 / 男性’的后果……他像不列颠岛一样躺着,身边是一个即将生孩子的母亲,背对着他,他因为自己是这次怀孕的肇事者而感到某种愧疚。”(希尼,《踏脚石》)
“从这次强加在爱尔兰姑娘身上的联合所诞生的孩子,远非创造一种纽带,反而是在孩子身上种下愤怒和反抗的种子。”(法贝特)
警察来访*
他的自行车靠着窗沿,
防溅罩如同橡皮风帽
匝住前轮挡泥板,
肥厚的黑色把手
在阳光中发热,发电机的
“马铃薯”闪亮并扳起,
脚蹬子垂悬着,卸下了
法律的皮靴。
他的帽子倒过来
搁在地板上,傍着他的椅子。
他微微渗出汗水的头发
有帽檐压过的痕迹,像一条斜边。
他已解开沉甸甸的
账簿的带子,而我父亲
正在以英亩、路得和杆
计算耕地收益。
算术和恐惧。
我坐着,盯着擦亮的手枪皮套,
盖子扣着,穗带的细绳
连结枪托。
“还有其他根茎作物吗?
甜菜?甘蓝?诸如此类?”
“没有。”可是,马铃薯田里
没种薯的地方
不是有一片芜菁吗?我有
小小的犯罪感,坐着
想象军营里的黑牢。
他站起来,挪了挪
他皮带上的警棍套,
合上那本清查簿,
两手把帽子戴好,
边说再见边望着我。
一个影子在窗口晃了晃。
他吧嗒一声把账簿
压在车尾架拉簧下。他的皮靴一撑,
自行车滴答、滴答、滴答。
* 这个全副武装的陌生人的出现,危及孩子那个由家庭和课室构成的安全世界。(帕克)
虽然实际环境只是例常的,两个男人在做他们的事,没有任何威胁或不安,但是通过孩子的眼睛,我们却感到诗中充满了压迫的象征。(戴利)
1969年夏天*
当瞄准暴民的警察
向福尔斯路开火,我只不过是在
马德里受强暴的太阳凌辱。
每天下午,在公寓那焙盘似的
酷热中,当我汗流浃背
读着乔伊斯的传记,海鲜市场的腥味
扑鼻而来犹如亚麻池的恶臭。
夜里在阳台上,葡萄酒的红色,
一种儿童在黑暗角落、
披黑巾老妇在敞开的窗边的感觉,
峡谷中河流用西班牙语闲谈的气息。
我们在星光下的平原上一路谈话回家,
民防警察的漆革
闪烁如同被亚麻污染的水中鱼肚。
“回去吧,”一个说,“努力去接触人民。”
另一个从山中召来洛尔迦的亡魂。
我们枯坐着听电视上的死亡人数
和斗牛报道,名人们
从真人真事仍在发生的地方陆续抵达。
我退到普拉达宫美术馆的阴凉里。
戈雅《五月三日的枪杀》
占去一堵墙──反叛者
扬起的手臂和痉挛,戴头盔
和背背包的军队,枪支
齐射的有效斜度。在隔壁房间
他的梦魇,嫁接到宫墙──
黑暗的气旋,集结,溃散;农神
被他自己孩子的血装饰着,
巨神混沌把他那野兽的屁股
转向世界。还有,那决斗,
两个狂暴武士为了荣誉而用棒
把对方打死,陷在沼泽里,下沉。
他用拳头和肘作画,挥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风,当历史猛冲而来。
* 1969年北爱尔兰暴力事件愈演愈烈,而希尼当时正在西班牙,不知自己的作品应不应该或能不能对他的人民有所帮助。他想到西班牙伟大画家戈雅,后者以崭新而可怕的画作来对政治恐怖作出反应。
1969年夏天,希尼正在马德里,用前一年获得毛姆奖的钱到法国和西班牙旅行:他在西班牙电视上看到北爱尔兰发生的事件,多少有些内疚。他立即明白,1969年的经验一定会对他自己的创作构成压力,如同他在《使感觉进入文字》中所说:“从那一刻起,诗歌的问题便从仅仅获取满意的文字指谓,转向寻找适用于我们的困境的意象和象征……我感到有必要去发现一个力场……能包含以人道的理性看待事情,同时赋予暴力的宗教强度以可悲的真实性和复杂性。”(科科伦)
暴露*
那是十二月,在威克洛:
桤木树滴着水,桦树
承接最后的光,
梣树看上去很冷。
一颗陨落的彗星
应可以在日落时看到,
那些千百吨的光
像山楂果和玫瑰果的微亮,
我有时候还看见一颗陨星。
要是我能够乘着流星而来!
可我却徒步穿过潮湿的树叶,
果皮,秋天疲乏的微风,
想象一个英雄
在某个有围墙的泥泞场子,
他的才华就像一颗石弹
为这个绝望者而飞旋。
我怎会变成这个样?
我经常想到我的朋友们
美丽棱镜般多彩的意见
和一些憎恨我的人的铁砧头脑
当我坐下来掂量又掂量
我那负责任的哀歌。①
为啥?为耳朵?为人民?
为背后说的话?
雨透过桤木树滴下来,
它那有益的低声
嗫嚅着失望和腐蚀
然而每一滴都令人想起
钻石的绝对。
我既非拘留犯也非告密者;
一个内在流放者,留着长发
若有所思;一名绿林军②
逃过了大屠杀,
利用树干和树皮
做保护色,感觉到
每一阵吹来的风;
他,吹大这些火花
取那微暖,错失了
一生只有一次的凶兆,
彗星那搏动的玫瑰。
① 哀歌,原文tristia,拉丁语,意为忧伤,语出奥维德的诗作《哀歌》,它也是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一部诗集的名字(同样源自奥维德)。
② 爱尔兰早期历史中的叛军,失败时逃进林中,随时准备进一步的抵抗。(科科伦)
* 诗题“暴露”意为“暴露于……之下”。诗人想到自己的诗,并对错过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凶兆”而感到沮丧。他的作品是高雅、忧伤和微不足道的。他渴望像一颗彗星在空中爆炸,像一个绝望的英雄投掷他的才华。雨滴似乎暗示,英雄式的诗歌已不可能,但是雨点的闪光却又令人想起绝对的价值。诗人没有战斗也没有被拘留,也没有背叛他的人民。他也没有像乔伊斯那样流亡,但他退入内心,像一个流亡者,或仿佛变成一名绿林军。诗人后来在访谈中说:“诗人在说,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碰出些许火花,而那场合要求的却是彗星?”
《暴露》是一首谈论诗人在涉及公民责任的理念时,对其艺术的位置和功能感到焦虑的经典现代诗。当希尼让自己“想象一个英雄 / 在某个有围墙的泥泞场子,/ 他的才华就像一颗石弹 / 为这个绝望者而飞旋”时,他是在把爱尔兰政治犯(在临时拘留营“有围墙的场子”)的形象与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斯大林拘留营的形象糅合起来。曼德尔施塔姆的案件,以及他必须就写政治诗而做的种种决定,也显露在《暴露》中,因为诗人提到“掂量/ 我那负责任的哀歌”。希尼自称是“内在流放者”也与曼德尔施塔姆有联系:曼德尔施塔姆夫人在其回忆录中称,曼德尔施塔姆和阿赫马托娃还在莫斯科的时候就被称为“内在流放者”,当然这“流放者”是从苏联政权的角度看的。希尼是“内在流放者”,可能既因为他从北爱尔兰移民到爱尔兰共和国,也因为他内部心理上是一个从确定性和自信移民到焦虑和不安全的过渡性地带的人。(科科伦)
(郑春娇 校)
选自《开垦地:诗选1966—1996》,谢默斯·希尼著,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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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读/校对: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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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 | 黄灿然译希尼《开垦地:诗选1966—1996》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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