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十六世纪、十七世纪甚至十八世纪的猎杀女巫狂潮,显然造成了一百万人死亡。即使这个数字稍微夸张,也绝不会减少这个现象的卑劣性。毕竟,这种恐怖的效果绝非仅限于那些受害者,而且还包括无可比拟地更大数目的幸存下来的人类,他们遭野蛮对待,肉体受蹂躏、精神被损害。对巫术的信仰随着每一次死刑而递增。不过,总有一小部分人随时准备抗议;一再有人作出努力,至少想缓解这场瘟疫。我们对这个时期的种种恐怖耳熟能详。不过,我们对与这些恐怖作斗争的战役却所知甚少,并且确实有一场战役:这次精神病并不是简单地自行消失。我们不应该只记得那本令人愤慨的《女巫之锤》。尚有另一些书,敦促人们行使常识和慈悲:扬·维耶鲁斯的《关于女巫的论文》、弗里德里克·斯佩的《良心之书》和巴尔塔扎尔·贝克尔的《蛊惑世界》。我们应该记住那些至少有时候受赐福的城市和省份,它们都有明智的领导人:威尼斯共和国、巴黎。另一些城镇长期抵抗这场疯狂:奥格斯堡、不来梅、乌尔姆。布鲁日通过一个法律,任何人若指控另一个人施巫术,本人也必须坐牢和被拘留,直至指控得到证实。告密者立即就哑口无声。英国有一项禁令,不准在审讯期间施酷刑,从而显著地减少了告发的数目。但对我来说,荷兰城市奥德瓦特就如同一颗明星照耀荒凉的黑夜。该城市有一个公共天平,用于秤芝士和面粉,有时也用来秤人。流行的迷信认为,女巫的体重要比她们的身高和体型所表明的轻,因此秤女巫的体重是很多地区的普遍做法,并且,唉,总是给被告带来致命后果。奥德瓦特的天平被认为是绝对精确的,是最后一根救命草。数以百计来自邻近国家和地区的受折磨、被迫害、逃亡的可怜人,纷纷投奔它。秤重时,举行适当仪式,有高级市政官员和当地居民列席。接着,市长和市议员在全体会议上听取高级市政官员的证词,拟好一份证书,签了名,盖了章,然后发放给被秤过的人。从来没有一次裁决是负面的!嫌疑女巫可以自由回到她们的家乡,没有恐惧,带着书面证书,证明她们的体重正是她们应有的。奥德瓦特的天平依然屹立着,像一座纪念碑。愿命运世世代代保存它——以及保存对那些人的记忆,他们表演救命喜剧,甚至不用眨一眨眼暗示结果早已预先知道。奥德瓦特的人民善良又聪明。善良若没有机智也是徒劳。《女巫:巫术审判史》,库尔德·巴施维茨著,塔德乌什·托布卢多夫斯基译自德语,博赫丹·巴拉诺夫斯基跋,华沙:国家科学出版社,1971年。历史学家对汉穆拉比所知甚多,他是古代巴比伦国王,生活在三千七百多年前,是著名的《法典》的作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法典》的启发者。我们门外汉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极其严厉和无情的立法者的典范。当然了,但是那时候的古代法律并没有更轻柔。如果那时候某个地方的法律确实较为宽容,那我们就应该以快乐的吃惊来接受这种新鲜事。汉穆拉比只不过幸运地(同时也是不幸地)下达命令,要求把他的法律刻在用闪长岩做的耐久的石碑上。其中一块石碑几乎完整地保存下来,他也因此与一种坏名声脱不了干系,被认为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横行霸道者。除了一个言辞浮夸的导言和结语外,该《法典》文本包括二百八十二个段落。我数了一下,共有三十六种可判死刑的罪,以及十六种主张使肇事者永久致残的罪。其余罪行则被处以没收财产、流放或各种数目的罚款。一如我们所知道的,巴比伦的刽子手靠这个行当谋生。但我们不应该被我们的优越感冲昏头脑。在当今无数国家,刽子手依然忙得不可开交。无数法官动不动就宣布判处极刑,而不必去考虑考虑诸如“无罪推定”“辩方权利”“减罪情节”等芝麻小事……但还是说回《法典》吧。读者被某种理性所震撼——不错,原始的,但毕竟是理性。例如,只有一段是处理巫术的。被告是用水来审判的。如果他活着出来,则原告就会被处死。嗯,在还不是很久以前,原告的完全豁免权依然是巫术审判背后的推动力。《法典》对动物的处理也值得一提。如果一只家畜造成某人死亡或致残,只有动物的主人须对事件负责。然而,迟至中世纪,我们还能发现针对动物的怪异审判和处决。对汉穆拉比来说,至少动物是无辜的,而主人也只是以疏忽罪被处罚。人们还因为其他疏忽而被处罚:未耕种的田地、未填塞漏洞的堤坝、未及时施肥的果园。另一方面,他们不必承担洪水、干旱和瘟疫等自然灾害的责任。这类灾祸是按照诸神的命令降临人间的。而哪怕是我们的二十世纪,在极端危险和恐慌的时刻,魔幻思维有时候会重获其对人们的影响力,连带以不加约束的冲动,通过寻找一个又一个替罪羊的方式来缓解他们的无助和绝望。现在,该引用一下希罗多德来结束本文了。话说在一千三百年后降临汉穆拉比的土地的波斯统治者薛西斯,很不幸,竟然不知道他的《法典》。在他远征希腊期间,他命令他的部队在达达尼尔海峡架起一座桥,但汹涌的大海很快把那座桥撞碎。这位国王勃然大怒,下令把工程师们斩首,而大海则被处以鞭刑,以及通过往水里扔枷锁来把它永远囚禁起来。换句话说,人们因为建了一座如此差的桥而被处罚,但大海则因为摧毁这样一座壮观的桥而受处罚……汉穆拉比的逻辑显然略高一筹。《汉穆拉比法典》,马克·斯滕平译、序及评(全都非常有趣),华沙:阿尔法出版社,1996年。选自《非必要阅读》,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著,黄灿然 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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