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前《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短篇慢读】
顾前,1958年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萎靡不振》《嗨,好久不见》,长篇小说《去别处》《杯酒人生》,作品发表于《收获》《花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并被多种文学选刊转载。现居南京。
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
(短篇小说)
文│顾前
最近一阵子,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卜在酒桌上喝到半大之后,总翻来覆去地向朋友们提出一个愚不可及的问题:“你们说说,什么是爱情?嗯,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他在这么问的时候,脸转动着,扫视着朋友,仿佛当真期待着什么真知灼见。
有朋友问:“老卜,咋了,家里出问题啦,跟老婆闹矛盾啦?”
“不,不,”老卜说,“家里没问题,跟老婆也还行。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朋友们也觉得不应该是这意思。老卜四十岁出头,前几年才结婚,按说还没到跟老婆过腻歪的时候,不是吗?老卜早先谈过几个女朋友,有的女朋友还谈了好几年,可最终都没成。老卜是这样的人,表面上看像个糙汉,穿着邋遢,爱喝大酒——且逢喝必醉,但其实内心却敏感细腻,对女人有着相当不俗的判断力。总之,什么有追求有事业心的,什么物质欲强的整天琢磨着想发财的,什么爱撒个娇斗个狠的,甚至什么想穿婚纱走红地毯的,通通都到一边歇着去。结果,老卜最终找到了现在的老婆,她叫李蓉。朋友们对李蓉的印象都挺不错。她比老卜小五六岁,长得虽不能说多漂亮,但配老卜是绰绰有余了。她穿戴得体,话不多,一看就是个有理解力、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早两年李蓉还没生女儿的时候,老卜出来喝酒,有时会带上李蓉。在酒桌上,她长时间地置身于一帮吵吵嚷嚷的酒鬼当中,从不会表现出丝毫的难受或不耐烦,始终安安静静地坐在老卜身边,顶多偶尔小声劝老卜稍微少喝点(当然老卜是不会听的)。直到酒局终了,老卜喝大,她才会先悄悄去前台把单埋了,然后架着东倒西歪的老卜回家。
“那你是啥意思呢?”
“没啥意思啊,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是爱情?”
“别扯了,你肯定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就说吧,老卜,别用这操蛋问题折腾我们了。”
“没事,没事,”老卜极力摇头否认着,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对朋友们颇感失望,“算了,不说了。”
然而下次在酒桌上,喝到半大,老卜又会旧话重提:“你们能不能说说,什么是爱情?”
有次酒局,老卜带来了个年轻姑娘。正是从这次酒局开始,老卜不再念叨“什么是爱情了”。朋友们也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姑娘挺有意思,大大咧咧的,不带一点忸怩作态。她叫湛莹,二十多岁,身材苗条性感,长得五官精致,肤色白皙,尤其可爱动人。此外,她烟酒全来,举止泼辣,酒喝上了劲后,说起话来还不时夹带着“丫的”“老子”之类字眼儿,听上去虽不太习惯,但从一个漂亮姑娘嘴里出来也不觉得怎么讨厌。
“操,”她说,“昨儿在快餐店,旁边桌丫的一秃瓢,跟老子要电话号码,凭什么呀,找抽。”
“因为你漂亮啊。”
“漂亮是老子自己的事,跟丫的有个屁关系。”
她很快就融入了酒桌上的气氛,不仅大声说笑,还主动要求参与两个朋友的划拳。连这个她也会。显然,除了性情方面的原因,以及她对老卜把她带入他的朋友圈感到高兴之外,她是直接把自己当成老卜的人了。那么既然是老卜的人,老卜的朋友也就是她的朋友,不用见外了。
老卜去上洗手间的时候,一个朋友也紧跟着站起来去了。
在洗手间里,那朋友对老卜说:“哥们儿,你本事不小呀,哪找到这么一个漂亮妞?”
“漂亮吗?”老卜一边解裤带,一边假装疑惑,他眨了眨眼,似乎在回忆湛莹的模样,然后谦虚地说,“嗯……还行吧,还行。”
“她是干什么的?”
“艺校的老师,教舞蹈的。”
“你们多长时间了?”
“连头带尾,大半年了。”
“是纯玩儿玩儿,还是动真格的?”
“这个你让我怎么说呢。”
“有没有感情吧?”
“这个这个……有……有……”老卜支支吾吾着,好像也拿不准自己的想法,“有感情了吧……有点,有点。”
“我想也是。像这样的妞儿,你以前哪见过,好不容易逮着了肯定要玩儿点真的。”
老卜嘿嘿地笑了起来,算是默认了朋友的说法。
“老婆知道吗?”
“不知道,哪能让她知道?”
“以后怎么办呢,一直瞒着?”
“唉,”老卜长叹一口气,显然朋友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我哪儿知道怎么办啊,先这么着吧。”
那天酒局还没结束,老卜就跟湛莹先走了。原因是湛莹好像太过亢奋,谁跟她干杯她都干,结果酒喝猛了点,吐了。尽管她自己还不想走,还想再喝,可老卜不答应,连搀带抱地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一个朋友把他们送到饭馆外,帮着喊了辆出租车。“刚上车,”那朋友回来后说,“两人就搂着接起吻来了。”他歪着头学着老卜接吻的样子。
朋友们大笑,然后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这件事来。大致的看法是,老卜虽然艳福不浅,可也够麻烦的。你说家里有一挺不错的老婆,女儿又才两岁多,能下得了决心离婚吗?再说了,真离了婚,娶了湛莹,也不见得就怎么样吧。那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为个好老婆。喝喝酒玩儿玩儿还成,当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么跟湛莹当断则断,赶紧放手呢?看老卜那劲头,也不像是能放手的样子。搁谁那儿谁愿意放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呢,湛莹愿意吗?按她的话就会说“操,丫的凭什么呀”,你老卜既不是阔佬儿,又不是英俊逼人,图你什么?朋友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老卜不会顺顺当当地把这事解决的,以后肯定要遭点罪。也是活该吧,妈的,风流快活过了,哪能一点罪都不遭,天理何在?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明显让朋友们的情绪高涨起来,又要了酒,加了菜,继续喝。有个离了婚的朋友喝高兴了,再加上老卜这事的刺激,也开始抖搂起自己的风流事:“去年,我常去瑞金路口的一家小饭馆吃饭。那家小饭馆里的一个女服务员挺上路子的,有事没事的老爱跟我搭几句闲话。有次我去外地旅游,回来后给她带了串玻璃的或是塑料的手串,两块钱。她可高兴了,当天我就把她约出来睡了。以后没事就约她出来玩儿。有天下午,我俩正在路上走,她忽然急促地对我说:别回头看千万别回头看,我老公在后面跟着……我听了以后二话没说,立刻撒腿狂奔起来。直到跑过了两条街,我才停下来蹲到地上,喘作一团。第二天我就把手机号换了,再也不去那家小饭馆了。”
“当时百米跑的世界纪录怕是被你破了。”
“那不跑快点能行,被捅两刀不是玩儿的。”
中秋节那天,老卜一早起来就对李蓉说,要去单位里加班,但一定准时赶回来吃晚饭。过节嘛,一家人总要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当然喽,老卜实际上没去单位加什么班,而是和湛莹去东郊玩儿了一天。傍晚,老卜回到家,一进门就对李蓉说,今天单位里事怎么怎么多,自己忙得团团转,都是为了早点赶回家吃团圆饭。忽然,他发现家里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怎么那么安静。宝宝呢,怎么不见宝宝?阿姨也不见了。“宝宝哪儿去了?”他问李蓉。
“我让阿姨带宝宝去我爸妈家过节了。”李蓉说。
老卜感到很意外。“为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有陪你好好喝点酒了,”李蓉说,“今儿过节,我就想安安静静,光咱俩喝喝酒,聊聊天,不好吗?”
“好,好。”
一丝愧疚掠过老卜的心头。他想自己这阵子尽管小心翼翼,但难免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也许确实有点冷落李蓉了,所以她才会想到借着节日,创造这么一个温馨的夜晚,来重新唤起他的感情。女人都喜欢搞这些小花样,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她们真以为凭着这些小花样就能改变什么,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
“有什么我能帮着干的。”老卜故作兴奋,好像他对今晚这个意外的二人世界深感高兴似的。
“不用了,菜我都炒好了,再炸个花生米就行了。对了,你去把桌子和椅子搬到凉台上去吧,今晚咱们在凉台上吃。”
“好啊。”
老卜在凉台上把桌椅放好,又把窗户拉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来了,夜空湛蓝如洗。李蓉把菜一盘盘端上来了,很丰盛,摆满了桌子,还有老卜最爱吃的清蒸狮子头、红烧鳝段。看来今天这一桌子菜她是下了功夫的。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开始吃喝。李蓉不时给老卜斟酒,自己喝的也比从前多。她的脸红了。老卜为了配合这温馨的场面,伸出手去抚摸她发烫的脸颊。当老卜刚要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李蓉却把他的手又按在了自己脸颊上一会儿。在老卜的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温柔了。
李蓉举起杯,跟老卜碰了一下,自己却没有喝。她放下杯子,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对老卜说:“跟你说个事。”
“说呀!”老卜一仰头,把一杯酒灌进肚去。
“你别怪我好吗?”李蓉小声说。
老卜有点惊讶地看着她。“我怪你干吗?”
“你别怪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怪你。”
“你别怪我。”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
“好,我不怪你。”
“你真的不怪我?”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真的不怪你。”
李蓉哭起来。老卜去屋里给她拿来纸巾,帮她擦去眼泪。片刻后李蓉稳定了情绪,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了。她有个情人,是她单位里的同事,这事她一直很纠结,压力很大,觉得对不起老卜,对不起孩子,甚至半宿半宿地睡不着,就是睡着了也老做噩梦,结果白天就恍恍惚惚的,工作上也净出差错……前一阵,她发现自己的例假很不正常,有时不来,有时来,来也是很少一点。起初她没当回事,因为以前也有过这毛病,只是时间没这次长而已,所以这次她以为是自己心情不好睡眠差造成的。前几天单位里组织体检身体,她被检查出怀孕了,而且已经怀了三个月。当时她就蒙掉了。到现在还有点蒙。反正不管怎么样,她知道必须马上做流产。她联系好了医院,办了手续,明天就去做。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再也不忍心瞒着老卜了(恐怕也瞒不住了。因为她和老卜之间从来都是采取严格的安全措施的,老卜对这事很谨慎。那么她去医院做流产,如果让老卜知道了,肯定更麻烦)。她只希望老卜能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谅她。
说完后她又哭了。老卜静静地看着她。几分钟后,当他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随即就被她的哭声打动了。尽管他嘴上没说,实际上他在心里已经原谅她了,甚至他自己都对这么快就原谅她了感到奇怪。
当然了,老卜也许是天性善良,不忍看着李蓉如此痛苦,终归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或者,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外情,想到她不过是犯了和自己一样的错误,不该苛求她。再或者,是今天这个月白风清,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夜晚,净化了老卜那卑微的心灵,使他陡然间变得高尚起来。不过,也不应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老卜想到,既然李蓉有个情人,而自己有个湛莹,不如夫妻就此别过,各安其位,岂不快哉。此外酒精的作用也不容低估,老酒鬼们常常会做出一些事后让自己也追悔莫及的事情。总之,老卜当下就原谅了李蓉。如果就此打住,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那他就是一个忍辱负重的丈夫,一个胸怀博大的男人。可惜他没有就此打住。他在这一刻突然心血来潮,感情冲动,把他和湛莹的事和盘托出了。他铸成了大错。
“你别哭了,”老卜柔声说,“我原谅你了。你也听我说件事。”
李蓉停止了哭泣,用纸巾擦干眼泪,等待着老卜说下去。
“是这样的……”老卜开始道。他在接下来说的过程中,不时端起杯子,喝上一大口酒。这使得他的叙述有了节奏,关键的地方说得很是清楚。
但是,让老卜始料未及的,是他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李蓉就把一杯酒迎面泼在了他的脸上。
“你疯了!”老卜跳起身来。
“你这肮脏的老色鬼!”随着哗啦啦一声响,李蓉把一桌子菜给掀了。
油炸花生米和两个还没吃的清蒸狮子头满地乱滚,喷香滑口的红烧鳝段就像一截截小狗屎般趴在菜汁酒浆中。老卜目瞪口呆。
这里有一个小问题,老卜本来期待着什么呢?是否以为自己说完了之后,两个都摆脱了沉重的心理负担的纯洁人儿,会搂在一起痛哭流涕?等到两人哭够了,发泄完了,彼此相视一笑,替对方擦去泪水,继续在皎洁的月光下把酒言欢。顺便再展望一把未来。未来无论是两人尽释前嫌、重归于好,还是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彼此(下转113页)(上接100页)都会是心怀感激的,毕竟缘来缘去,都值得珍惜。在这里,人性的光辉在闪烁,世界因此而变得美好。是这样的吗?
后来,李蓉站在一地的碎碗碟和酒菜中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老卜吼道:“我那个已经断了。你也必须跟你那婊子断,你要是不断,我就抱着孩子跳楼给你看,我说到做到。”
老卜慌乱地说:“断,断,我肯定断。”闹到这一步,他知道也只能断了。总不能拿两个人的命,尤其是孩子的命当儿戏啊,万一真跳呢。但让他整不明白的是,如果说是他错了,她不是同样也错了吗?她不是也有个人,还怀上了孕吗?那她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闹成这样呢?心也总该有点虚啊。
“别……别……别闹了好吗,我发誓一定断,一定断。再说了,你……你不是……也有点儿错吗,又不是光我一人。”
“闭嘴,你能跟我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
“你那是下流无耻,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还不知道你。”说到这里她已经气得实在说不下去了。确实,在她看来,老卜做这样的比较,不仅对她感情上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更是对她人格上的侮辱。她脸色苍白,瘫到地上。老卜吓坏了,想到她还是一个孕妇,生怕出什么意外,赶紧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如今,在酒桌上,老卜喝到半大之后,会面带一丝悲怆,翻来覆去地向朋友们提出一个问题:“你们说说,人家那个为什么就是伟大爱情,我这个就是瞎胡搞?嗯,你们说说啊,人家那个为什么就是伟大爱情,我这个就是瞎胡搞?”
“你太实诚了,兄弟。”
“你吃了没有知识的苦。”
“人生就是这么残酷,你有什么屌办法。”
老卜扑哧一笑:“你们觉得我是不是有点像祥林嫂,嗯?有点像吧,你们以后叫我祥林哥得了。”
(完)
短篇小说《你们说说啊,到底什么是爱情》,作者顾前,原发《青春》,《小说月报》2017年第2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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