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花满月》【小说月报2期精彩】
如果用季节来作比,方方的写作,似乎大可以归入冬季性写作一类。冬季的写作属于反讽的写作。反讽意味着质疑和反思,是一种站在生活和人性背面的写作姿态;它对幽暗的世界更感兴趣,致力于洞察生活的荒谬和人性的残缺。
坚实和犀利,是方方小说写作的稳定特点。她的文风简直像寒风一样冷峭,笔锋简直像刀锋一样犀利。无论叙述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事象,方方都倾向于深入到它的内里,写出它更为内在的本质,揭示出被外在的表象遮蔽的幽昧的事象。《花满月》就是一篇这样的反讽之作。
《花满月》叙事的时代背景,是现代史上最具变构性和冲突性的历史时期,即在1949年到20世纪80年代这三十多年间的时间维度上展开叙事。它将叙事的焦点,对准个人在历史转捩时刻的命运和境遇。它的主题,具体地说,就是表现外部的社会变化与内部的人性惰怠之间的冲突,或者说,是揭示高调的所向披靡的社会改造与低调的无思无虑的世俗生活的冲突。
花满月属于有产阶级的女儿。她养尊处优,一味贪玩,不知时变,听不到风驰电掣而来的巨型历史列车的轰鸣声,看不到外面早已“到处兵荒马乱”的现实。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被麻将游戏彻底吸引住了。对她来讲,外部的世界几乎是不存在的。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麻将桌上的欢乐,简直就是一切:“家里早不许她打麻将,关了她好多天,她吵闹发誓,以自杀威胁。”她的不可动摇的伟大理想,是打满一百圈麻将。她的渺小的理想被巨大的现实阻断了: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进来的时候,“花满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了一声,我还没打完哩!”她还有二十八圈没有打完。
然而,革命不是游戏,不是玩闹,不允许她继续过那种随随便便、无所用心的生活。她的家人全都逃走了。她因为黏在牌桌上,失去了“逃命”的机会,不得不留了下来。时代的转换改变了一切。一切旧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都将被彻底摧毁,也必将“一去不复返”。一种绝对原则和绝对目标将主宰一切:剥夺一切剥夺者的财产,解放那些被压迫的被剥夺者。花满月失去了所有的财富。“全城一条街,花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名都叫了花半街”。这一切都充公了,她一夜之间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花满月是一个迟钝的、不谙世事的人。生来便养尊处优的人,大多如此。对人生的艰辛,她毫无理解;对外部生活的巨大变化,也几乎毫无感知。然而,尽管迟钝和幼稚,她最终还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生活的变化:“这天夜晚,花满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张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远近都有小孩的歌声,激昂欢快。恍然间,她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巨大的压力使人屈服,绝望的困境使人妥协。为了活命,她不得不嫁给自己家的车夫王四,嫁给了这个她过去可以甩手就抽耳光的无产者。在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几乎与生俱来的乐观倾向;她的生活态度,纯然是中国式的,与时俯仰,随圆就方,绝不较真,用她自己的话说,“人一生,不就这样吗。”她学会了接受种种的不适,从王四娘的缠得畸形的脚所发出的臭味,到“肉太少,鱼太小”的年夜饭,到学会干“腌菜厂腌萝卜”的粗活。她的心和性格都变得很坚硬。对于突发的种种变故,她都能坦然受之。丈夫饿死了,婆婆带着孙子弃她而去,她都很镇定地接受了。她的态度是:“没有才好,你以为我稀罕?”
关于乡下的枪毙人的“土改”传闻,更是让花满月万分恐惧。她“缩在家里带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门”。她身材肥胖得很快。她把王四的破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没有谁会认出她就是当年花家的千金小姐,包括花家当年的女佣来找王四借钱,也没有认出她来。在形式的意义上,她这个昔日的富家小姐,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可以说,死掉了。
然而,花满月内心深处的那个“欲望”,那个“本我”,却始终是活着的。她始终没有放下那个“打满一百圈麻将”的愿望,简直可以说,念兹在兹,未尝一日忘之。在这个低级的愿望里,蕴含着她最大的欢乐,也包含着她最大的人生梦想。岁月的流逝,艰难的生活,摧枯拉朽的革命,深入灵魂深处的改造,都没将她的这个冲动和愿望扑灭。直到晚年,一旦有了钱,有了游戏的自由,她就倾其所有,来圆自己的梦:“她的父母兄弟一夜之间离她而去,她身无分文,连衣服都只有身上穿的一套,这一辈子她不也过来了?而且,到老来,还能重新回到牌场,把当年欠她的事情做完。她这一生,又还在乎什么?”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但也将生命丢在了麻将桌上。显然,在这个具有核心意义的“幽昧事象”里,潜含着一个深刻的反讽性主题:说到底,那些最为根本的人类本性,根本是无法改造的;那些最基本的人类欲望,也是无法彻底根除的。
——李建军
一
到处兵荒马乱。
花满月还在牌桌上。
她的脸通红,亢奋中她心无旁骛。出牌的啪啪和洗牌的哗啦啦像是火上的柴,一直在燃烧她。似乎几次有人叫她,她都只是袖子一摆,说,一边去!然后继续她的牌局。最后一次,是家里的车夫王四。王四嗫嚅着说,老爷太太等不及,都走了,叫我过来接你。直接到码头会合,今天有船去上海。
花满月隐约听到王四的说话,却没回头,只是大声道,不是说好了打满一百圈吗?现在才一半哩。王四急得跺脚,甚至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服。花满月怒了,反手一掌拍在王四脸上,依然没有回头。花满月厉声道,你好大胆,居然敢拉我的衣服?王四捂着脸说,老爷发了脾气,说是接不到小姐,就永远不让我进花家屋。现在家里人都走好远了,我怕误船。花满月说,你进不了花家屋,关我屁事。他们要走,走就是了,反正我不走。王四无奈,又是叹气又是跺脚,见花满月依然全身心扑在牌桌上,便只好蹲在一边的墙角等候。
牌桌上响起一片夸赞花满月的声音。说花满月有豪气,这份豪气才是牌场最紧要的。又说难怪花满月总是赢家。花满月很开心。家里早不许她打麻将,关了她好多天,她吵闹发誓,以自杀威胁,终是靠了弟弟花满天的帮忙,才被放出。爹妈给的条件是:再打五十圈,从此永不摸牌。花满月觉得用五十圈买她一辈子的快乐,太不划算,不肯,依然闹。花满天帮她加到一百圈。爹妈倒也同意了,却又加了更严酷的条件:如果一百圈打满还不收手,就采用家法,或砍手或逐出家门,二者选一。花满月为求自己能马上出门,只好配合发了毒誓:如果打满一百圈,再要想打,不用砍手或赶出家门,直接罚死好了。
一想到这次出了牌场就再不能进去,花满月便心怀悲愤。她想,不把这一百圈打足,我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花满月完全不知昼夜,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也不清楚其间是否有人找过她。正打得昏天黑地,门里门外突然有大喧哗。她不禁拍桌子发起了脾气。起身叫骂间,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
冲进来的人都端着枪,他们叫解放军。花满月一时发了蒙,牌友们都吓得冷不丁站起,不敢吭气。对面的一个,竟然还钻了桌子底。花满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了一声,我还没打完哩!
是的,她还有二十八圈没有打完。
两个端枪的解放军走过来,板着面孔说,解放了,还打什么麻将?都回家去!
整个牌馆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花满月想回一句嘴,可是看到他们手中的枪,也不敢吭气了。她悻悻然出门,四下找王四的车,却见不到王四人在哪里。她吼叫着,王四!王四!
叫出好多声,才见王四跌跌撞撞迎面跑来。花满月骂道,不找时,像个苍蝇在眼边晃;找你时,你倒是躲到井底下了?王四说,满街都是大兵哩。花满月说,回家!车呢?王四胆怯道,被大兵征去拉伤员了,我追去要,他们没给。花满月怒道,你倒是大方。我家的车,要你做主?没了你赔得起吗?老爷这个小气鬼,不扒你一层皮?我大哥心狠手辣,他饶得过你?王四嗫嚅道,可是当兵的手里端了枪,不给不行呀。花满月见他回嘴,更生气了,说,崩了你才叫是个好!
没有车,花满月只好步行。当初她好容易争得机会出门,只恨不得早一分钟去牌馆,也无心打扮,一件旧花褂子随意地套在身上。鞋虽然是双半高跟的,可也旧到没有了看相。街上的石板路,一格一格,又错着排列。花满月走了几步,鞋跟便被卡掉一只。她低头看了一下,也懒得捡,由着自己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家里走。
王四跟在她的身后,想搀扶一把,又觉得不合适,便只是佝着背,跟在后头。见她鞋跟脱落,忙替她捡起。心想都怪自己没能看好车,害她如此。他不停地说,那个解放军很客气,只说借用一下,让我晚上去医院拿哩。
花满月懒得理他。
街上果然有川流不息的大兵来来去去。虽有满脸征尘,倒也满面带笑。花满月初始有些紧张,遇上几拨后,见他们喜欢斜眼瞟她,全无恶意,便放松了身心,也朝他们微笑。
离花家屋的大门还有十几米,王四突然发现门口有岗哨。便在花满月身后说,怎么有大兵在花家屋站岗呢?花满月便得意了,说,我爸是什么人?花天霸呀!我大哥是什么人?花无敌呀!新官来县上任,首先得来我花家屋拜门子。出了我花家屋,才敢去衙门,这就是规矩!
这些王四当然知道。城里几乎所有的达官贵客,他都在花家屋见过。老爷花道安被称花天霸,大少爷花满江被称花无敌,这都不是空说的。全城一条街,花家的店铺占了半条,街名都叫了花半街。
但是,花家的小姐花满月这次却被大兵的枪挡在了外面。大兵一脸严正,说,什么人?不准进。花满月吃了一惊,说,你是什么人?你杵在我家门口,倒问我是谁?我是这花家屋的小姐,我要回家。大兵说,新社会,不再有少爷小姐。这家人全家逃跑掉了,留下的空房被我们征用。现在是县城临时保卫部,请你们赶紧离开。
花满月叫了起来,说,那我住哪儿?你们凭什么霸占我家的房子?大兵面孔板了下来,说,你胡说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房子是你的?花满月说,王四做证,他是我家车夫。
说话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花满月一看,是她家的厨子阿贵。她忙叫着,阿贵,你来得正好。兵大哥,你看,他是我家厨子,他可以证明。阿贵,你跟他说,这里是我家。
大兵有些疑惑地望着阿贵。阿贵乍见花满月,先是惊愕,脸上似有害怕神情。但见大兵和花满月都望着他,犹豫片刻,仿佛做了个恶狠狠的决定。他走了过来,看都没看花满月,脸朝着大兵说,全城人都晓得,花家逃得一个不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这个男将倒是王四,不过……这女人像是他的相好。他们谋算好久了,就想趁花家没人,好占他们家的房子。
花满月一听便炸了,她大声一呸,一口痰朝着阿贵喷去。阿贵避让不及,痰落在裤腿上。他对着大兵叫道,你、你、你,你看她像花家小姐吗?人家花家小姐哪里会这样……泼?
王四早已吓得腿软,但也大大地怔着了。他想不到这个做饭的阿贵会说出如此一番话,顿时张口结舌。花满月跳起来大骂,甚至想要扑过去击打阿贵。阿贵躲闪在大兵背后。大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个子很高,样子颇有威严。他对守卫的大兵厉声道,吵闹什么!正在开会,还不把这些闲人轰走!
守卫的大兵便端起了枪,大声道,赶紧走开!阿贵似乎特别怕见那高个子,他吓得直哆嗦,对着花满月和王四说,你、你、你,你们还不快点走!快走呀!快走呀!他冲着王四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王四仿佛看出有点名堂,不顾花满月还想继续辩解,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离了花家屋对面的街角。
花满月咬牙切齿说,这个王八蛋阿贵,我连自己的家也不能回吗?我家人都去哪儿了?难道家里没人了?王四哭丧着脸说,小姐打牌的时候,老爷太太大小少爷都一起走了,用人带的带走,不带的回家,老爷发话让我直接送你到江边哩。花满月说,那你怎么不早说?王四说,我说了,可你正在牌桌上,不肯听哩。王四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花满月想了起来,自己还给过王四一个巴掌。这时候,她有一点小小后悔。
这天晚上,花满月被王四带到了他的家里。
王四住在城墙根下一条小巷里。小巷很窄,却有一个雅名,叫西月巷。王四说,这名字是花老爷起的。好多年前花老爷在此给家里的下人盖了几间板壁屋。盖好过来看时,天还没黑,但西边有淡淡一点月亮出来。花老爷说,迟早要成巷子,就叫它西月巷吧。后来这里果然成了巷子。
王四的板壁屋很小,只一个房间,房里有一个低矮的阁楼。王四平常与老娘一起住。正房老娘住着,王四则住在阁楼里。王四带了花满月回家,老娘听说是花家小姐,高兴得下巴都要脱落下来。巴结着笑了半天,又特意为她炒了一个鸡蛋。王四穷,家里真没什么可吃的。
天黑时,阿贵悄然而来,带了一碟烧肉。花满月怒目相视,待他走近,伸手便是一巴掌。阿贵没有挡,挨了巴掌后,递上肉,方哭丧着脸说,小姐你要听我讲呀。
阿贵说他被老爷留下看家。天没亮,有一伙人冲了进来,一个领头的说,他弟弟是被花老大打死的,他要报仇。结果家里人都走空了,他们什么人也没找到,就只是砸了一些东西。天大亮后,又来一拨人,就是那个高个子领的头,大家都叫他政委。他是个大官,见花家没了人,便说征用房子。知道阿贵是厨子,又说厨子是穷人,还留他当伙夫。阿贵并不知小姐留在城里。他听到高个子接电话,像是有人跟他说,花家有个小姐还没走,如果发现,就扣住,把她送到省城去。他听了很害怕,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可以带个信给小姐,叫她千万别回来。结果一出门,恰恰见到小姐和王四正在门口,吓得他魂都碎了。
花满月惊道,扣我做什么?阿贵说,找你家报仇的人应该不少吧?老爷和大少爷的仇人也很多哩。先来的那个要报仇的就是顾湾的,顾木根,王四你记得不?王四说,记得记得,是被大少爷一枪崩的那小子。阿贵说,来的是他三哥,是个游击队长。
花满月不作声了。她知道她的大哥做过不少荒唐事,包括打死这个叫顾木根的勤务兵。其实就是装饭时,不小心摔碎了碗。大哥那天心情不好,一撒气,拔枪便扣扳机,刚好打中要害,当场人就没了气。靠了她父亲上下打点,她大哥猫到省城避了几个月,之后回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阿贵说,所以我不能说小姐是花家的人,小姐你明白了吧?花满月点了点头,心里对阿贵有几分感激。王四说,那……往后怎么办?花满月说,我明天就坐船去省城。王四说,到省城你去哪里呢?老爷说他们当天就会去上海。花满月说,我到了省城也去上海。阿贵说,你怎么走?你走去哪里?你身上有多少钱?外面到处都还在打着哩。
花满月怔住了。外面打仗她倒是不怕。关键是,她去哪里,能找到谁,以及她哪有钱出门。
阿贵说,我看不如先住下,等老爷他们回来。不要叫原先的名字,免得被抓走。好在西月巷这边只几个花家店铺里的伙计,也没什么人见过小姐。王四说,是呀是呀,这样安妥一点。不然老爷回来,我也没办法交代哩。阿贵说,有王四照看,老爷一家都会放心。回头老爷一定会重赏王四,给王四一间新屋都说不定。阿贵说时环顾了一下四周。
王四的老娘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说,小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我们阿四虽然笨,挣个饭钱还是可以的。
花满月没有说话。她想了想,觉得这其实就是她唯一的路。吃点苦就吃点苦吧,好在,花满月想,她的牌还没有打完,等她爸妈回来时,她不光可以打完,或许还可以力争多打几次,毕竟他们要为她吃的苦做些补偿。
花满月想完,痛快地说,行了,别啰唆了,就这样吧。我现在先叫岳满花好了。我爸回来,我一定叫他重赏你们两个。
这天夜晚,花满月就跟王四的老娘睡一张床。她也累了,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远近都有小孩的歌声,激昂欢快。恍然间,她意识到,世界真的变了。
二
现在,花满月这个人已经没有了。县里挨家逐户登记时,花满月亲自报出了岳满花这个名字。
王四和他的老娘不知怎么称呼她为好。叫小姐不能,叫名字不敢。倒是岳满花自己满不在乎,说,你们叫我满花就好,反正又不是我自己。
这样,王四和他老娘都叫她满花。阿贵偶尔来小坐一下,也跟着这么叫。开始有些别扭,但叫着叫着,也就顺了口。
岳满花和花满月的生活自是不能相比。花满月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喷香扑面,而岳满花的日子,则每一天都臭气烘烘。岳满花最初不明白家里这臭气从何而来,并且每到晚上就愈发显臭。后来发现它们竟来自王四老娘的脚。王四老娘是裹了脚的,一个月难得洗一次。那些捆扎变形的皱褶里,塞满了不知什么年代的污垢,就算是洗,也洗不到那些深褶中去。岳满花为此发了一次脾气。王四辩解说,我老娘八岁裹脚,算起来裹了一个甲子,就算是拼了命去掰,也掰不开呀。
这次的脾气,让王四的老娘不高兴了。当然,不高兴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的脚臭不臭,而是大家似乎有些明白,花家屋的老少主人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很小了。他们所认识的有钱人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差不多一夜之间,全不见人影。而今是新社会,穷人当家做主。就算王四一个拉车的,也再没有人敢欺负他。花家屋的正房已成粮食局,其他偏屋,全都改作了粮库。后面的花园,划给了隔壁小学当了操场。老少爷们儿如回来,自己都没地方住。更何况,连目不识丁的王四老娘都知道,新社会,没有了地主,没有了富人,他们即便回来,也得跟王四一样,出门干活,赚钱养家。如此这般,王四想要的重赏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切都没有了,他们白白养着一个小姐在家做什么?居然她还嫌臭!
这么想着,王四老娘的脸色便慢慢摆了出来。她开始对岳满花挑三拣四。说岳满花懒得抽筋呀,又说岳满花不劳动吃白食呀,最可恶的是,还说岳满花吃得太多。岳满花当惯了小姐,一向是人家看她的脸色,她何曾看过别人脸色?她想,我都已经忍了你的臭,难道还要我忍你的脸色?于是,她的脸色摆得更加难看,一旦听王四老娘唠叨,便以刻薄话来还击。王四老实,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局面,一头是老娘,一头是小姐,他夹在中间,不晓得如何应对。
王四便去找阿贵讨主意。阿贵也觉得此事复杂。他说,我老婆跟我老娘闹别扭,我揍她一顿,她就老实了,晚上还得服侍我。这满花小姐不侍候你,还不能揍,确实难办。王四说,所以求你帮我想想法子。阿贵转了下眼珠,突然说,要不你把她变成你老婆?王四吓了一大跳,说,这、这、这,这哪里行?老爷回来,我的人头就得落地呀。阿贵说,你是他女儿的恩人。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老爷万一回来了,你就是他花家女婿,他要杀你,小姐会让他杀?杀了你她当寡妇?再说了,看新社会这火红,老爷回得来吗?老爷不回来,你赚个老婆不也蛮好?王四说,这个、这个,我不敢。阿贵说,你反正没老婆,小姐虽然又懒又馋,但她到底也是金枝玉叶对不对?王四说,我老娘肯定不会准我找这样的媳妇。阿贵说,那你就光棍儿一辈子吧,然后还要养一辈子这个老小姐。
王四说,哪能呢。过阵子,让小姐走,我妈就会给我说一个。阿贵说,城里哪个不晓得她是你王四的人?满花小姐不是在你家登记的吗?登记时她是你的老婆,你不娶她,她嫁得出去?而且你又怎么娶得回人?你想犯法?
王四吓了一跳,想想也是。政府登记名册时,恐怕花满月身份暴露,就以他老婆名义写了岳满花,以为就是临时的事,哪里想过老爷回不来?一想到因为有岳满花,他就不可能娶老婆,而不娶别人,娶她岳满花,他又何曾敢有这个念头。这样想来想去,他便很有些郁闷。
转眼就是春节了。岳满花在王四家也住了小半年。除夕这天,岳满花跟王四老娘又吵了起来。原因是嫌王四买回来的肉太少,鱼太小,根本不够三个人好好吃一顿。王四老娘大为生气,觉得儿子靠拉车挣点钱不容易,就算过年,有点鱼味肉香就可以了,哪能跟有钱人家一样大鱼大肉地吃?岳满花说,又不是要你做满汉全席,到底是过年,吃好点总应该吧?两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王四老娘动了心要赶走岳满花。可是赶她出门,她又往哪儿去呢?王四不忍。王四老娘又来骂儿子没用。而岳满花则责骂王四为什么不按她爸爸的要求把她及时送到码头。王四哪头都不是,被吵得心烦意乱后,便逃出家门。
王四不知道两个女人怎么过的这个除夕夜,他自己则猫在城南寡妇的小店里喝闷酒,一直喝到半夜,寡妇要关门了,死活把他撵了出去。王四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上了阁楼倒头就睡。睡到半夜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岳满花。岳满花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让王四心比身醉,这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他想起了阿贵的话,觉得阿贵说得很在理。便觉得眼前这女人,命中注定就是他的。他情不自禁地把岳满花抱在怀里。岳满花孤单已久,又日日受气,迷糊之间被人拥抱,备觉温暖。半蒙眬半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男人就是她眼前唯一的依靠。因此,无论王四做什么和怎么做,她都心甘情愿了。
早上醒来,岳满花流了眼泪,说,想不到我一个大小姐,现在竟成了你的人。王四有点慌,忙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然你嫁不出,我也娶不了。我保证对你好就是了。如果你爸妈回来,不满意,你要走,我也是没话说的。现在我们算是搭个伴好不?
岳满花想想,人一生,不就这样吗?她潦倒如此,有个伴或许还是幸运哩。
说起来也简单,花满月,不,岳满花就这样成了王四的老婆。
外人早已认定他们是夫妻,所以酒席都是不方便摆的。只由王四的老娘点头认可,两人跪下对她磕了头,就算是正式夫妻。王四的老娘之所以答应这桩婚事,是她心知,如果王四不娶岳满花,这辈子也不能迎娶其他女人。王四老娘想抱孙子,再不情愿,也得同意。这样,王四老娘、王四以及岳满花都觉得这个婚结得真是恓惶,但他们全都没奈何。
岳满花的肚子还真争气,第二年就给王四生了个儿子。王四老娘乐得嘴歪,岳满花坐月子那些天,她也着实对岳满花好了一阵。孩子出世后,阿贵来家看孩子,紧张地说,乡下开始土改了,万万不可以暴露身份,弄不好会被枪毙的。
这话不光吓着了岳满花,连王四母子也都吓得不轻。于是岳满花缩在家里带孩子,根本不敢出大门。其实生了孩子的岳满花是没有人认识的,她因完全没有活动的缘故,身材肥胖得很快。原先的衣服一件也穿不下,便把王四的破衣服随意地套在身上。那种破陋,谁都不会想到这就是当年花家的千金小姐。直到有一天,花家当年的女佣来找王四借钱,岳满花正想跟她打招呼,结果她却指着岳满花对王四说,这就是你乡下带来的婆娘?王四怔了一下,说,是呀。她连正眼都没看一看岳满花,跟王四说了一通话就走了。岳满花这时候才知道,那个叫花满月的人,是真正地消失了。
孩子开始长大。靠王四的拉车钱,明显不够用。尤其社会主义要求人人自食其力,自然也主张人人自己走路,坐车的客人便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王四加入了一个运输站,将拉人的行当变成了拉货。只是,这一变更,人越发辛苦,而钱越发少了。
让王四松口气的事是:迫于无奈,岳满花得出门上班了。“大跃进”,消灭闲人,居民会动员女人参加工作,出门劳动。岳满花未满三十,正是做事的年华,就算她再不想出去干活,可上门动员的人隔三岔五就有一拨,硬犟下去,也是问题。岳满花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现实,于是去找阿贵。阿贵问岳满花想做什么。岳满花说,最想到牌馆去,当杂役也行。阿贵说,现在哪里还有牌馆,早卸了招牌,改成土产店了。岳满花便说,我还可以去教书。阿贵更是吓一大跳,忙不迭叮嘱她,一千万一万万都不可以暴露自己识字,不然一查就能查出她的身份。阿贵心里明白,一旦查出,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他自己。因为第一个隐瞒花满月的人,就是他。其实阿贵对当初保护花满月一事颇为后悔。花家再不可能回来这事,也是他当年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如果有人发现花家小姐一直在县城里被人藏匿,阿贵想,他恐怕得死上几回了。阿贵每年都会找王四,再三再四叮咛别说出来,因为现在不是花小姐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上好几个人的命。王四自然知道,好在花小姐成为岳满花后,就已经没有人认得出她来。
阿贵最后介绍岳满花去了腌菜厂。说这活儿省心,简单好做。岳满花想,自己本来就是找个出路,临时干干,免得被人动员来动员去的,等她爸妈回来,她照样回家养着。如此这般,干什么岂不都是一样?于是就按阿贵所说,她去腌菜厂腌萝卜去了。
岳满花自小不会做事,粗活细活一律不会。在厂里,摔了人家两个坛子,切了自己三次手指,被组长骂了几个月,之后,才慢慢熟练起来。毕竟这就是个简单活儿。
儿子王富华就交给了王四的老娘。岳满花下班回家,吃完晚饭,就躺到阁楼自己的床上。她觉得累,不想动。儿子开始还找找她,见她不理,也就随着奶奶过了。奶奶亲孙子,白天晚上都在一起。没有一天不在孙子面前骂他的娘。岳满花也无所谓,她只要回家有饭吃,被骂几下算什么呢?她现在连回嘴的心情都没有了。
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过得岳满花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叫花满月。
……
——摘自中篇小说《花满月》,作者方方,原刊《北京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2期,2017年2月1日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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