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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播影视剧《叛逆者》原著作者畀愚:太阳底下无新事

小说月报 2022-04-10

创作谈

畀愚,作家,出版有小说《碎日》《邮差》《罗曼史》《欢乐颂》《叛逆者》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等奖项。

畀愚《城里的月光》-创作谈

《城里的月光》节选

  作者:畀愚

孙其良不是没想过,退休那刻就想明白了。人生几度夕阳红?他要在有生之年带着老婆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用双脚去丈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如果条件允许,他还想漂洋过海,到别人家的国度去见识一下。当然,这得趁旅行社淡季的时候。

然而,老婆不争气。行程还在规划阶段呢,买菜的路上让车撞了。肇事司机是个白净的年轻人,觉得自己有点冤:我怎么知道她走道不走直线呢?她走着走着就横过来了。

交警一边听他申述,一边用警车把两人一起拉进医院。

刘继英的伤势不算严重,只在左胯骨上撞出了道不太明显的裂痕。医生看着X光片,说给她开点药,内服外敷的让她带回去,并叮嘱要注意多休息,多躺,少动,少干家务。刘继英还是有点惊魂未定,躺在急诊室里,仰望医生,说她有胃病,吃不得伤药的。说完,马上想起来了,又说,下午还得去排练呢,这个礼拜天就是街道上的广场舞决赛了。

医生置若罔闻,转身去开药方。刘继英只好扭头看看交警,又看看那小伙子,开始责备人家是怎么开车的,怎么没一点安全意识,这得耽误她多大事呀。说完,等了会儿,见小伙子低头不语,就问那交警:我家老孙呢?你们怎么还没通知他过来。

孙其良赶到医院时,老婆已经被推在了走廊上。小伙子赶忙上前表达歉意,一口一声大叔,口口声声说医药费都已经付清了,其他也是好商量的,现在还是让他先把阿姨送回家歇着,等晚上他带着爱人再来看望两位。

不急,不急。孙其良大度地摆了摆手,低头看完老婆的气色,掏出老花镜戴上,浏览着诊断报告,随手推门进了医生办公室,那样子就像是退休后返聘回来的老专家。他把诊断报告放在桌子上,轻轻推到医生面前,用一种很有把控力的语气,说,这样吧,再做个全面扫描,系统地查一遍。

医生有点吃不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后,又把自己出具的诊断报告仔细看了遍,说,该查的都查了,这报告哪里不全面了?

那就留院观察观察。孙其良换了种商量的语气,对医生说,上了年纪的女同志不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万一晚上再来个内出血什么的,医院也负不起这个责不是?

急诊科的医生见多识广。他摘下眼镜重新看着孙其良,问他是干什么的。

孙其良说家属。说完,又特别强调了一句:家属的意见也是意见嘛。

医生说医院照章办事,医生对症下药,家属要是有意见可以去医务科反映。说完,他戴上眼镜,也强调了一句:出门,下楼左拐,医务科就在行政大楼的二楼。

孙其良相当的窝火与无奈,背着手出来后,直接走到小伙子跟前,劈头盖脸就问他怎么办吧,我们就在这里谈呢,还是上交警队去谈?

小伙子看来也是认清了形势,说不急的,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正往医院赶呢。

当晚,夫妻俩在床上都有种莫名的失落与懊恼,四只眼睛瞪着天花板,谁都没出声,连电视机都没打开。孙其良是忍不住嘟囔起来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看他,微信,微信不回,电话,电话不接,你说这一天到晚的,他到底在忙什么?见刘继英没吱声,他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戴上老花镜,点开,翻了会儿,往被子上一丢,又说,小芹也是的,你说这两口子怎么都一个德性?

刘继英仍然不想开口,索性闭上眼睛。第二天一早,她在床上忍了会儿,没忍住,就扯着嗓子对阳台上的丈夫说,你还不给嘉伟去个电话。

可是,儿子还关着机呢,儿媳的手机倒是响了几下后通了,只是电话那头有点反常,小芹没出声,连起码的一声爸都没叫。孙其良只好冲手机重申了一遍:我,老孙哪……嘉伟他爸。电话里仍然寂静无声。孙其良不由瞥了眼床上的老婆,又叫了声小芹,站着喂了好几下后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跟嘉伟吵架了?是不是这小子欺负你了?孙其良最后用屁股找着床沿,坐下,说,你跟我说,我给你骂他去。

小芹这才淡淡地吐了句:你还是问他吧。不等孙其良开口,她又淡淡地吐了句,先不说了,她要进地铁站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她怎么搭地铁了?她陪嫁过来的那辆小红车呢?孙其良扭头睁大眼睛望着老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要说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说上。

 

儿子从来都是父母的骄傲。孙嘉伟尤其是,从小就是。

他高考那年,孙其良还在支行的后勤部门当会计,挂掉电话当父亲的就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同事们都抬头看着他,才回到自己座位上,抓过茶杯连着喝下好几口后,还是憋不住,咧开嘴,呵了一声,说,这小子,竟然考了个区里的状元。

相比之下,刘继英要显得沉稳得多。捧着那张烫金的入学通知书,她用半个小时就把儿子的全部人生都规划好了——进了大学还得好好地学,学习这口气不能松。空下来就去竞选学生会的主席、副主席,哪怕当个宣传部长、纪检组长的,反正表现要积极,做事要踏实,而且还要做在明处,要让人人都看在眼里,然后就是读研或公考。刘继英那会儿刚当选社区的居民委员会主任,正在意气风发的兴头上。什么叫再创辉煌?对于一名曾经的下岗女工来说,这就是再创辉煌。

可是,儿子最终让母亲失望了。大学一毕业就在家里宣布,他要继续留在杭州,他要成为第二个马云。

节选自《小说月报》2021年第7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阅读全文。

目录

短篇小说


铁    凝          信使

(选自《北京文学》2021年第6期)

潘向黎          荷花姜 

(选自《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

畀    愚          城里的月光 

(选自《长江文艺》2021年第6期)

朱山坡          永别了,玛尼娜

(选自《长城》2021年第3期)

宋    尾          找狗的人 

(选自《芙蓉》2021年第3期)

智啊威          安魂    

(选自《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

林培源          灰地

(选自《花城》2021年第3期)

郊   庙          无可无不可  

(选自《青年作家》2021年第6期)

程皎旸          两个夏天

(选自《香港文学》2021年第5期)

中篇小说


尹学芸          乌龙球

(选自《收获》2021年第3期)

朱秀海          一枝红玫瑰   

(选自《中国作家》2021年第5期)  

君   婷          大西洋上的胡会计  

(选自《当代》2021年第3期)


热播影视剧《叛逆者》原著小说

收录于《小说月报》2011年第12期、

《小说月报2011年精品集》

《小说月报》2011年第12期

《小说月报2011年精品集》

节选

《叛逆者》

作者:畀愚

中弹之后,林楠笙开始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口棺材里离开上海的,也不知道那架日本运输机在启德机场一降落,就有一辆救护车载着他呼啸而去。直到醒来,看着站在病床前那名医生头戴的日本军帽,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被捕,就重新闭上眼睛,把那句最想问的话咽回肚子。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林楠笙都趴在手术台上。他从麻药中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被麻醉过去。日本军方后来找来一名英国医生会诊。看完X光片,英国医生俯视着那个比他矮了大半截的日本军医,用英语傲慢而自信地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上帝,谁也没有能力取出这颗子弹。说完,傲慢的英国医生脱下白大褂,仰起他苍白的脸,走到手术室门口推开门,对守在外面的卫兵仍旧用英语说,送我回集中营吧。

林楠笙是在完全清醒后才知道,那颗射入他脊椎的子弹同时伤及了他的中枢神经。

它会让人慢慢地失去知觉,如果到那时还活着,你将成为一个永远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日本军医铃木正男用生硬的英语说完这话,就垂下他那颗硕大的头颅,笔直地站在林楠笙的病床前,如同致哀。

林楠笙始终一言不发,他每天像个哑巴趴在病床上,即便在伤口疼到钻心时,也只是咬紧了牙齿,默默地观察着那些进出他病房的医生与护士。然而,医生与护士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尽职与专业,对他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让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深埋进心底。

这天,左秋明提着一个皮箱进入特护病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就像一位远道而来的旅客。林楠笙仍然一言不发,看着他打开皮箱,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挂进壁橱,把一些书放在床头柜。然后在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后,才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开口问:这是哪里?

香港。左秋明说完,马上微笑着补充:日本人的皇家陆军医院。

林楠笙愣了愣,就再也不说话了,扭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

左秋明是林楠笙特训班时的同学,毕业后就去了广州,从一名普通的情报分析员一路升迁,现在是总部派驻香港区的对外联络官。他在短暂地吐出一口气后,把嘴巴凑到林楠笙耳边说,记住,现在你叫庞家骏。说完,他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林楠笙的枕头底下,接着又说,你的父亲是南京的中央委员庞然。

林楠笙不说话,一直到左秋明起身告辞,也没再动一下嘴巴,林楠笙只是用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左秋明塞在枕头底下的信封里装着一本绿色的证件,上面烫着两行金字: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

这是汪精卫的情报机关。林楠笙在上海时曾经去过,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门口的暗堡里架着两挺机枪,每个进去的人都必须站在枪口下接受搜查。那时候,他刚由重庆的总部调派上海站,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与策反汪伪政府人员。他以路透社记者的身份采访丁默邨,就是总部决定策反这名著名叛徒前的一次投石问路。

握别之际,他微笑着说,丁先生,我们都不希望再发生西伯利亚皮草行的事件。

一年前,丁默邨在西伯利亚皮草行门外的大街上险遭中统特工枪杀。而此刻,他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平静地看着林楠笙,淡淡地问:你的老板姓陈?

林楠笙仍然微笑着说,姓陈姓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默邨点了点头,抽回手掌说,那你替我问候你老板吧。

林楠笙经历了入行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刻。从七十六号的大门出来,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愚园路,他发现汗水早把西服里面的衬衫浸透。

当天晚上,在东亚饭店的一间套房里,顾慎言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白兰地,笑着说,压压惊吧。

顾慎言是林楠笙的长官,也是他在特训班时的教务主任。他把无数的热血青年培养成党国的特工,但自己却始终像个优雅的绅士,喜欢听交响乐,喜欢唱京戏与下围棋,有时还会在房间里用法语吟诵波德莱尔的诗歌。他在仔细听完林楠笙说的每一个字后,把夹在指间的雪茄掐进烟缸,说,找机会你再去一趟,就说我要跟他见面,时间、地点由他来决定。

林楠笙想了想说,今天他没把我扣下,也许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大鱼。

那就让他钓吧。顾慎言说,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汪精卫在南京另立政府不久,他的军政顾问忽然来到上海,在参加完日本驻沪海军司令部的会议后,他还将出席一场为和平建国军筹款举行的答谢舞会。

这是唯一的机会。那天,顾慎言在他办公桌里,拿出一张照片,说,我们等这天已经等了两年。

林楠笙知道,这个人在日本陆军部花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上村净,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童自重。在军统的暗杀名单里,排在第二十一位。

这应该是外勤组的工作。林楠笙说完就有点儿后悔,自从军统上海站长投敌,行动部门几近瘫痪。

他今晚就回南京。顾慎言说,我们没时间去外勤组调人。

问题是我从没杀过人。

但你知道怎么杀人。顾慎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大街,缓慢而坚定地说,有些事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林楠笙只有半天的时间做准备。他回家在浴缸里放满热水,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一直到夜色降临,才起来擦干身体,刮干净脸,换上礼服。他拉下窗帘,打开屋里所有的电灯,站在屋子中央看了一会儿,在转身拉开门的同时,掏出钥匙扔在地板上。然后,轻轻地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

林楠笙赶到红房子西餐厅才发现,前来跟他接头的人是蓝小姐。她是闻名沪上的交际花,许多月历牌上都印有她的芳容,但今晚她是林楠笙的助手,负责把他带进会场、提供武器与掩护撤退。她对林楠笙讲完全盘计划后,一指桌上的牛排说,吃吧。林楠笙顺从地点了点头,拿起刀叉吃到一半时,她忽然说,我最喜欢这里的煎牛排与蘑菇汤。

林楠笙愣了愣,抬头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再也没有胃口吃完盘子里的牛排。

答谢舞会在华懋饭店八楼大厅举行。这是一场汉奸与亲日分子的盛会,楼下的八角厅里站满了验收请柬的便衣。他们彬彬有礼,同时也对每个进入电梯的男女进行仔细搜查。

童自重的到来把舞会推向高潮。他在一片掌声中开始发表演讲,蓝小姐转身去了女宾化妆间,出来就把一支手枪插在林楠笙的后腰,然后用手搭在那里,就像位温顺的恋人,把脑袋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

掌声再次响过后,天花板上的灯光渐渐暗去,音乐像潮水般涌上来。蓝小姐掏出一块手帕,轻柔地擦去林楠笙鬓角的一丝汗迹,在他耳边说,来吧。

说完,她拉着林楠笙步入舞池,两个人再也不说一句话。

按照计划,林楠笙将在与童自重擦身而过时掏枪射击,然后跑上十一楼,在那里的一间客房里度过一夜,第二天离开饭店。可是,还没等他们接近童自重,舞池里的枪声已经响起。

一个男人推开他的舞伴,一枪将童自重射倒后,在女人的尖叫声中又朝他身上补了两枪,然后往用人通道的方向跑去。但是,童自重的保镖们冲进舞池,子弹在瞬间追上了他。男人一头倒在舞池的边缘。

林楠笙慌忙扔掉手枪,拉着蓝小姐混入人群,却没有跟着他们往下跑,而是上到十一楼,一直到进了那间客房,还紧紧地拉着蓝小姐的手。

蓝小姐慢慢地抽出她的手,拿了件浴袍去了卫生间,出来后脸上已无丝毫惊惶之色。

林楠笙说,如果不是那个人,死的一定是我。

不会是你。蓝小姐摇了摇头,爬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

确保林楠笙安全地撤离,必要时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这是蓝小姐今晚任务中的最后一项。

林楠笙是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的。这天晚上,华懋饭店里闹腾了一夜,他们蜷缩在一张床上同样彻夜未眠。就像所有经历了生死的人们一样,他们变得亲近。关掉灯后,蓝小姐在黑暗中说她有个不到四岁的儿子,她的丈夫战死在南京的下关。

第二天,林楠笙去复命时,顾慎言的案头放着很多份报纸。他在听林楠笙仔细说完后,揉着太阳穴说,应该是中共。

林楠笙说,为什么不是中统?

顾慎言想了想,拿起一份报纸,仔细盯着上面的照片,说,这不是中统的手法。

一年后,林楠笙基本放弃了对敌的策反工作,而把更多精力转移到情报的收集与分析上。租界里从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几乎全世界的情报组织都设有办事处,还有无数巡捕房的密探与帮会的耳目,这些人在日本加入轴心国后似乎变得更加忙碌。有时候,从办公室的窗口望下去,林楠笙甚至觉得每个行色匆匆的人都各怀使命。

现在,林楠笙的对外身份是华兴洋行的业务帮办。这家从事丝绸与茶叶出口的公司,实际上是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中转站。顾慎言为此租下了湘湖大厦的整个顶层楼面,就在南京路最热闹的地段。这里是上海的商业中心,也是太平洋西岸的情报集散中心。每天,各种各样的信息通过各个渠道雪片一样飞来,经过辨别、分析、归类后,又像雪片一样散出去。

林楠笙几乎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哪怕再忙,每个星期他都忘不了要去一家叫雅力士的酒吧,去见一个有着一半俄罗斯血统的男人。

那人是这家酒吧的调酒师,也是中共留守在上海的情报员。林楠笙坐在吧台前,除了喝他调的鸡尾酒,更多是为寻求那些可以交换的情报。顾慎言在授命他这一任务时说过: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同时也提醒林楠笙——在情报的世界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朋友。

然而很多时候,林楠笙喝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混合酒,他发现自己跟眼前的调酒师竟然有了一种默契。那天晚上,调酒师破例请他喝完一杯伏特加后,扭头看着酒吧的一个角落,说,明晚接替我的人会坐在那里,桌上放一杯血腥玛丽。

林楠笙说,那你呢?

我该走了。调酒师说,我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了。

第二天晚上,林楠笙再次来到酒吧,发现跟他接头的人竟然是朱怡贞。将近六年不见,她最大的变化是满头的秀发——当初是童花头,现在烫成了大波浪。

那时候,林楠笙还是沪江大学里的英语助教,同时也是朱怡贞的初恋情人。他们的师生恋情瞒过了整座学校的眼睛,却瞒不了朱怡贞的母亲。她在一天早上闯进校长的办公室,说在教会学校发生这种事是上帝的耻辱。临走前,她给了年轻的校长两个选择:要么把伤风败俗的英文助教除名,要么明天她把报社的记者请来。

离校的前夜,林楠笙在操场后面的小教堂等到天亮。他坐在狭小漆黑的祷告厢里,那是他们无数次幽会过的地方。他们曾在这里拥抱、接吻与做爱,就在上帝的眼皮底下。林楠笙记得她说过:我一天是你的人,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可是,那天晚上朱怡贞没有出现。她被母亲关在了家里,跪在她父亲的遗像前一直反省到天亮。

两个人离开酒吧后,朱怡贞站在街上,说,如果你要求换人,我可以向我的上级提出来。

林楠笙淡淡地说,只怕这就是你们上级的意思。

朱怡贞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重庆现在每天都在遭空袭。林楠笙说,我们需要日本空军的一切动向。

你也应该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朱怡贞说完,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她再也没有看林楠笙一眼,让车夫拉着绕了好几条马路后,才换乘另一辆回到家。纪中原正坐在台灯下刻章,他曾经是朵云轩的篆印师,如今在福佑路的偏僻处开了一家装裱店,挂出来的招牌上同时写着兼刻印章。

这里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情报收发站。

朱怡贞去里屋换上一件毛衣后出来,坐在纪中原的桌边,一直看到他抬起头来,才说,这就是你让我接替调酒师的原因?

纪中原点了点头。

朱怡贞看了眼梳妆台上那个带锁的抽屉,说,你偷看了我的日记。

还有你的相册。纪中原平静地说,你不该保存这些东西。

我留着不是让你偷看的。

我需要了解你。纪中原说,我们是夫妻。

朱怡贞发出一声冷笑,说,难道你想让我去跟一个军统特务旧情复燃?

纪中原的眼光开始变得暗淡,他说,我只知道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

那我呢?

你是个情报员。纪中原说,你要明白,情报高于一切。

朱怡贞沉默了很久后,说,我要求向上级反映现在的情况。

这是你的权利。纪中原说,但在没有得到上级答复前,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过了很久,他一指梳妆台的抽屉,又说,那些日记,还是趁早处理了吧。

 

林楠笙第二次与朱怡贞见面是在地地斯咖啡馆。

地点是林楠笙挑的,他记得朱怡贞喜欢喝这里的热巧克力。可这一次,她要了杯不加方糖的黑咖啡。

林楠笙笑着说,你的口味变了。

朱怡贞就像没听见。她把一本《良友》画报放在桌上,说,这是日本第三飞行师团在汉口的驻防情况,你们应该用得着。

林楠笙同样也像没听见。他看着朱怡贞无名指上那道戒指留下的印痕,说,干吗要把它摘了?

朱怡贞蜷紧手掌,说,你也应该给我点什么吧?

你们真的是夫妻?林楠笙若无其事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你会嫁给一个开装裱店的篆印师。

说着,他见朱怡贞要起身,就一把抓住她那只手。

朱怡贞说,放开。

他是你的上级。林楠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任务不只是交换情报。

朱怡贞说,请你放手。

林楠笙渐渐松开手,靠回椅子里,认真地说,贞贞,这一行,不是一个女人该干的。

朱怡贞愣了愣,说,是你没资格干这一行,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规矩。

说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馆。

这一回,朱怡贞没有绕道,而是直接回到福佑路上的装裱店。一进里屋,就对纪中原愤愤地说,该死,他跟踪过我,还摸到了你的底。

这是意料之中的。纪中原笑着说,我们不也跟踪与调查过他?

那不一样。朱怡贞说,他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我们也一样可以给他带去危险。纪中原仍然微笑着,笃定地说,他明白这个道理。

你有点儿过于相信一个国民党的军统特务了。朱怡贞的语气变得冷峻,她说,请你别忘了皖南事变。

纪中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仰面看了朱怡贞好一会儿,忽然说,怡贞,你们曾经是恋人,你们相爱过。

朱怡贞一愣,但马上说,那是过去。

那现在呢?你信任我吗?纪中原说完,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垂下眼帘,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纪中原取出一把湘妃竹的折扇交给朱怡贞,让她送到城外的真如寺,回来时已是下午。朱怡贞提着一盒真如寺的素生煎,在福佑路上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装裱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她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里。等到第二声爆炸响起,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家的方向。

朱怡贞是迎面被人抱住的。那人穿着长衫,头戴礼帽,不由分说把她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朱怡贞这才看清楚帽檐下林楠笙的脸。她说,让我下去。

林楠笙就像没听见。他对车夫说,快走。

你放开我。朱怡贞还是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说让她下车,直到林楠笙掏出手枪,顶在她腰间,才一下睁圆了眼睛,瞪着他。他们的呼吸都有点儿急促,喷在彼此的脸上。

好一会儿,林楠笙收回手枪,在她耳边说,你要镇定。

可是,朱怡贞镇定不下来,眼前老是出现藏在家中的那颗手雷。她记得,那是一颗日军制式的九七式步兵手雷。纪中原在把它放进藏着发报机的那个暗格时曾说过,它的威力足可以把整间屋子炸毁。他还说,这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林楠笙始终紧搂着朱怡贞的肩膀,一直到进了他的公寓,关上门,才松开手。他告诉朱怡贞,这一天出事的不光是福佑路的装裱店,还有八仙桥的米行、十六铺的茶馆、小东门的当铺,不是被扔了炸弹,就是有人遭乱枪射杀。这些地方应该都是你们的联络点。最后,林楠笙说,问题出在你们的高层。

朱怡贞呆立了好一会儿后,直视着他说,那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收到消息七十六号在福佑路上布控,就赶去通知你。林楠笙说,幸好你没在里面。

朱怡贞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沙发里一直坐到天色黑尽,才忽然站起身往外走。林楠笙一把拉住她,问,你去哪儿?朱怡贞不说话。林楠笙用力把她摁进沙发,又说,现在,你哪儿都不能去。朱怡贞咬紧牙齿,拼命想让自己站起来。林楠笙就更加用力地摁住她,说,你这是去送死,他们张着口袋在等你呢。

那就让我去死。朱怡贞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未完待续

——节选自《小说月报》201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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