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词：欠母亲一个电影
文图 / 陈 词
时间像马蹄钉了闪电，四十年一眨眼，多少事一眨巴没了。小到豆粒大的一件事却烙印在心壁间。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想看电影《闪闪的红星》，五分钱家里都挤不出来，就跟背着12寸电视的放映队的人到东山各乡镇去普及文化。这个孩子的家离这几个乡镇近的熊官屯针30里，远的鸡冠山90里。一路追下去，看了七遍。末了，台词一句不落倒背如流。等灰头土脸一脚跨进家门，左脸倏的一辣，右脸本能一扭，但母亲挥高的手却定格在半空：你的新球鞋？孩子从裤腰里抽出一根草屑不沾的白球鞋，嗫嚅：“妈，我没穿。”母亲这才低下眉眼瞭到孩子黑红的裂脚，一下子萎坐在孩子的脚前，嘤嘤似笑般拉长一声尖细。这孩子是我。
第三天穿着新球鞋给铁岭银州镇一小拿回一个长跑三等奖。奖品可以要一个文具合，或可以要一张《洪湖赤卫队》的电影票。我舍不得文具盒，在怀里紧紧抱着，躲在电影院后墙根用耳朵看了一次洪湖水浪打浪。
我长大了，每次给母亲上坟，都要穿上一双新鞋，不为别的，只为操持一个十四口人大家的母亲，能用她给别人家孩子当奶娘而给自己的孩子买了一双白球鞋。我热爱母亲，四十年来，我给母亲写过诗写过回忆录，却欠母亲一个电影。
一想到母亲，心里就朝外冒着灵感。又一次给母亲上坟后，我动笔开始写有关母爱的电影剧本，虽然我还不会分场分镜头。第一个本子叫《薛妈管街》，把我母亲的灵魂安妥在一个社区心眼比金子还纯的主任身上。本子得到中央电视台制片人钟勇的欣赏，不但找来了资深公司投拍，更请来了长春电影制片资深的副厂长尹爱群作导演，一行百人开跋宁夏，折腾半年。我苦并乐着，翌年给母亲上坟，我用双手遮着山风，一遍遍给母亲唱电影主题曲。唱到尾句“最美不过人心善……”我不自觉想起母亲嘤嘤似笑般拉长的那一声尖细。
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为拍影视作品丢弃评职称和升官，一路下滑到老得不能再老的“员”。但我的心轻了，因为电影因为诗，我变得喜欢幻想，喜欢在梦的光影中飞翔。圆盘，在剧本和诗歌的山水间嘹亮。给我宽慰的是，我一直能写，激情似瀑。白天写月亮，黑天写太阳，脚踩两轮，像苍老的孩子，一直寻找那一声尖细，那一管心笛。今天的社会乱云飞渡，前一段，跟人说你是诗人，对方嘴能在撕裂一条海沟。过一段，跟人说你是编剧，对方能一直盯着你的脚尖看，不带看一眼你的上身的。像不打伞就冒雨跑出家门，像一星期忘了的病号。君不见，电视频道要死要活地乐，电影院线要活要死地娱，还有为此设置的“一山放过一山的拦”的各式门蓝。诗歌到民间找仙草了，剧本到款爷求款了，微微了了，有人坚守。所幸，有人给我拍剧本，有人给我发诗歌。
我的心得以干净到可以装下天空，我的心得以激流到可可以卷起大海。
谁说的，付出就有收。我付出一片庄稼，收的口粮不够糊口，一百个剧本，活几个？
谁说的，付出就欠收。我付出一颗心，收到一万颗心的回响。灵魂起舞，一舞，我对电影的认识，苦恋熬成婆。二舞，鼻梁上架一副电影，我有千里眼。三舞，越来越认识自己是谁。三舞鼓鸣，我再给母亲上坟时，说也说不完，说也说不清楚。那么，接着说，想母亲的疼消了，有了淡淡的趣。灵感是否就是母子对话，一个说，一个听，山当屏。我特别愿意把跟母亲的闲聊回来记上。
此下是所记的零星——
剧本要说人话。要说自己心里说过一万次的，生怕当一只恶心的嗡蝇。
当然，说的话，要胃能消化。说，为了不说，少说，一句顶一万句。甚至剧本即是剧说。说得好吗？部艺术问创作。剧本要长一双双眼皮，好看，但视力要好，单眼皮视力好，可以当一号。眼里有活，目标，方向，步调，看到的，没看到的，客观的拐点，主观的拐点，剧本是眼睛能画出世界。然后，说吧，说。
谁说，人。这人带着一背包的细节，跳着踢踏，一个球一个球把世界还回到一场吸人眼球的球赛。好的剧本是编剧的逆子，带着一肚子的抱怨一字不吐，不解释不依赖不借光，用自己的手和脚及愤怒发声。我要飞得更高。掉下来掉到哪？自己创造出来故事的蹦床上，人人在生活中都能如醉如痴，要电影干什么。所以，艺术是一块解渴的酒心糖，剧本一层一层朝下剥糖纸，不逼、不灌、不迁。“呱”就砸给你一块巧克力，觉、知、想。由着你。写出这样的剧本了吗？但感谢母亲，我有爱，带着良知和笔尖，挑战病灶，让真善美跟着闪电发芽。闪闪的红星能长出红星吗？我们的社会能否告老还童，透明的诗歌有用吗？但能穿透人的骨头，让石头绽开鲜嫩的心。解梦的电影有用吗？但梦析命长、心宽、眼低、嘴谦，让所有的黑夜挂满星星。好的剧本要降价，门槛要低于双眼，高于视野。让光脚片的孩子，想看就看，好看就多看几遍。
我坐在母亲的坟前没话了。但我那次跑出去看电影，母亲打疼的地方，迅速老了。我写剧本想让母亲打我几下给我点感觉，没人打了。天黑了，我要下山了。我，是母亲抛弃的闪闪的流星。
闪闪的，有一串名字，我通过诗歌和电影认识的，这是我心的光芒。
感恩。
（选自作者电影文学剧本《鸟声依依》（2016.12 中国电影出版社）自序）
《鸟声依依》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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