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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71年春天，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先后访华之前，中美两国就在第31届乒乓球世界锦标赛上完成了一次半官方半民间的“破冰”交流，这项政策史称“乒乓外交”。也由于这届世锦赛赛场设在日本名古屋，并迎来了中国乒乓球队时隔六年的再次出场；在许多人心中，它不仅是日后中美建交的序章，也与次年中日建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人们不太熟悉的是，在比“乒乓外交”正式开启更早的10年前，中日两国乒乓球交流史上已经发生过一系列动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出生于1938年，日本曾经的乒乓球国手松崎君代。松崎君代名列“国际乒联名人堂”，这项殊荣仅颁给在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和奥运会这两大国际赛事中拿过5块以上金牌的选手。在中国，她被《乒乓世界》等权威体育杂志誉为“赛场女皇”；在日本，她也因与中国的紧密联系被称作“50年前的福原爱”。就是这样一名享誉世界乒坛的老将，她的“中国缘”却要从1961年的一瓶茅台酒说起。
▲茅台镇工厂中收藏着一瓶“特殊”的茅台酒，背后是一段中日友好的历史。（图源：中新社）
松崎君代出生于日本四国岛的酿酒世家，是家中长女。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战后日本，她理应继承家业；但她在小学五年级时无药可救地迷上乒乓球，又在初中一年级时因“沉迷练球”一度被赶出家门。此后，凭着惊人天赋和一股冲劲，也如同每一个非要向父辈证明自己选择的倔强少女，松崎君代在1950年代末日本乒乓女将“井喷时期”迅速登顶，在25届世锦赛中击败其前辈江口富士枝，拿下第一块单打世界金牌，从此开启了日本女乒的“松崎时代”。
1961年，22岁的松崎君代与日本队一同来到北京工人体育馆，参加第26届乒乓球世锦赛。松崎君代的北京一役并未打出巅峰状态，这与当时两国间极为冷淡的民间情感不无关系。她告诉本报记者，日本队初入北京时，没有受到中国体育爱好者的任何欢迎；赛场上，日本队得分时没有掌声，失球时却有一万五千观众的倒彩。当然，在侵略战争中度过幼年时期，听着战场故事长大的松崎君代明白其中缘由。她不敢感到委屈，只能努力在比赛中更加专注，减少失误。最后，日本队摘得两枚团体金牌，松崎本人只获得一块单打铜牌。▲1961年，26届乒乓球世锦赛，松崎君代（左1）惜获女子单打季军（资料图）令松崎君代没有想到的是，赛后，周恩来总理特地上前，用日语向名列第三的她说“你是第一”。后来她得知，周总理心如明镜，将赛场上日本队的不利处境看在眼里，因而十分欣赏松崎君代在此情况下依然“胜不骄败不馁”，在处于下风时不羞不恼，赛后主动与获胜选手握手，微笑着向其送去祝福。周总理夸赞她虽输了比赛，却赢了风度，“这种精神值得所有中国运动员学习”。▲松崎君代在赛场中拼尽全力，赛后无论胜败都微笑致意，也被称为“微笑女战神”（资料图）总理的话让她回想起，事实上，中国观众的态度在比赛后期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人们似乎被这名女运动员的大方和坚韧所触动，以至于在后来，倒彩声越来越少，偶尔还能在自己精彩发挥时听到由衷的掌声。时过境迁，当松崎君代大小荣誉加身，成为世界乒坛“传奇人物”之一时，她仍觉得当年来自这位邻国大政治家的首肯有着非凡的意义。周总理的鼓励是那样精确，那样真诚，其中既有对两国关系的洞察，对体育精神的愿景，也有对为人风骨的深刻理解。▲1962年，23岁的松崎君代将自己儿时获得的一枚奖章赠送给周恩来总理（资料图）赛后的欢送宴上，周总理邀请松崎君代坐在身边，在获悉她父亲爱酒懂酒后，赠她与家人一瓶产于解放前的茅台酒，算作“中国的问候”。茅台本就价高，这瓶更是“国宝”级别。它随着松崎君代漂洋过海来到濑户内海边的小岛上，被她与家人朋友每人品鉴了一小口后，就被木塞和蜡封悉心保存起来，直到今天，也未再开过封。▲1961年，26届乒乓球世锦赛后，松崎君代与周总理同桌用餐（资料图）1962年，第一届“中日乒乓球友谊赛”在北京举行，松崎君代又见到了周总理。她想为上次的赠酒表达谢意，又唯恐周总理早已不记得她，正在犹豫之时，周总理主动用日语招呼她，问她上次的酒好不好。“好喝，家人也高兴极了，”她又紧张又激动。“那就再来一瓶，”周总理和蔼地笑答。▲1962年，北京举办“中日乒乓球友谊赛”，松崎君代再次来到中国（资料图）在此后的日子里，松崎君代被周总理夫妇百般疼爱：在获悉她即将结婚时送来粉色鸳鸯刺绣被面；在得知她有生育困难时，又请北京最好的妇科医生替她调理。在外界看来，松崎君代早已成为中国的“女儿”，周总理夫妇的“女儿”；只有身在其中的她，能体味这份热烈情感中的复杂真意。1975年冬天，日本媒体传来周总理病危的消息。松崎君代焦急万分，却在此刻意识到自己没有总理夫妇的联系方式，只能匆匆写一封不知能否送到的信，寄往“中国北京中南海”。1976年1月9日，周总理去世，松崎君代久立于中国大使馆门口，在凌晨的寒风中默默流泪。冬日的朝阳将一如既往地升起。“每当想起我这‘一介日本平民’与周总理夫妇的关系，不知该说是狂妄？还是僭越？总之不可思议。”松崎君代向记者诉说。在她看来，自己与周总理的情谊与其说是一种单纯的“亲密无间”，不如说是人与人之间、不同国家与不同身份之间交往的多样性：在真诚中不可避免地有一点距离，在距离中仍能保持真诚。邻国是一个庞然大物，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完全了解它，真正理解它；但总有一些沉重的、有时甚至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善意，能被实实在在地抓住。▲松崎君代展示邓颖超女士赠送的被面 （摄影：本报实习记者 张楠）带着这样的心情，松崎君代在此后走遍中国从沿海到内陆的数十个城市，与同龄乒乓球强手叶佩琼、孙梅英、邱钟惠等人结下终身友谊。退役后，她多次前往中国指导乒乓球友谊赛，向中国乒乓球组织捐赠自己的奖品和藏品。2020年3月，新冠疫情爆发初期，全球防疫物资严重告急。年逾八旬的松崎君代收到交流多年的南京公益组织捐出的6万只口罩，深受感动，不顾感染风险，活跃在派发物资第一线，将这份“来自中国的情谊”及时交付到东京各机构中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2021年，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之际，松崎君代送去贺信。就这样，她六十年如一日地见证着中日两国的情谊。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茅台酒的身影。从周总理处获赠的两瓶茅台酒中，第二瓶已经喝完；第一瓶解放前的茅台在几十年的岁月中挥发了不少，却始终被松崎一家藏在“地震也坏不了的地方”。2011年，日本发生规模罕见的3.11大地震。尽管茅台酒毫发无伤，年事已高的松崎君代却在大自然的无常面前受到触动。她意识到自己终将离开人世，而这瓶包含着周总理对日本人民祝福的好酒，不能就此零落人间。它应当回到自己的故乡，它该去的地方。
与中方接洽好行程，松崎君代一路怀抱着这瓶茅台来到北京，又颠簸到1900千米开外的茅台镇。完成交接仪式后，她松了口气。下榻在当地旅馆，“一开窗，风中就飘来茅台酒香”。“我已经老得快不能动了，不知道哪里还用得上我。”松崎君代在接受采访时说，“但只要还用得上，为了中日友好，我什么都愿意做。”▲松崎君代支持中国好友的乒乓教学事业，60年从不间断。图为今年8月，松崎君代在叶佩琼之女李隽开设的乒乓球馆中指导小朋友打球（摄影：本报记者 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