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西湖（2）
第136期
说故事/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3
九歌创意公司落户后的四五年里，秦城目睹了工业园区慢慢变成尹庄镇的一块巨大的窗户纸，四处漏风。
尹庄镇许多人至今记忆犹新，这座位于镇东郊的工业园区，曾是上届政府的得意之笔。
几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镇政府的干部，镇属的企业单位员工以及镇中心小学的几十名师生，被组织起来分列在园区入口处的康庄大道两侧，欢迎他们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级的领导嘉宾们进园参观指导。
最头疼的是小学的魏校长，孩子们空课去欢迎客人，一些很有个性的家长，意见一次比一次大，最后直接捅到了县教育局和县市媒体，虽说最后不了了之，却也把魏校长忙得焦头烂额。
秦城内心也觉得这样干扰孩子的确不好，然而要出气氛要仪式的热烈，除去这样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每一次这样的活动，总是会为九歌带来生意，欢迎横幅，彩旗标语，宣传彩喷，企业画册，产品展架，项目VCR短片，有时候还要连夜搭建临时舞台。
人手紧张时，秦城会连晚请我和中学的另一位语文老师，还有文化站的缪海军赶去帮忙救场。活动结束后他会请我们去吃一嘴，或者赠送个精致的工艺品什么的。
后来彼此走得更近了，我们就在他的办公室胡乱地喝啤酒聊天。有时他还会邀请我们陪他去附近的乡镇转转，带上他的单反相机，拍出许多叫我们吃惊的艺术照片。
其实都是我们见惯了的风景，到他手上总是看着不像了，会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错觉。
比如镇西的小西湖，他居然拍出了风景明信片的味道，椭圆的湖面上划满涟漪，伸过来几枝垂柳，湖中三两只嬉戏的鸭子，仿佛春天的西湖，又像是我们熟读过的唐诗宋词里的意境。
我常常感慨，搞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啊，真的西湖又如何。
秦城看了我一眼，有点无奈地笑了，目光越过湖面，投到远处的空茫的天上。我意识到我又说了那个搞字了。
他的出神无疑是又回忆起那些在杭州的经历了。果然秦城回过神来，跟我们说，以后一定邀请哥几个去杭州看看真实的西湖。神情之庄重，如同许下誓言。
我还知道的一个事实是，他的这台单反和公司里购置的大喷机，只一年半就收回了投资。秦城并没有刻意地和我隐瞒他的收入，然后会自我解嘲地说，兄弟们，我这些是辛苦钱卖艺钱，我不卖身，也不挣黑心钱。
我打趣他是在挣去往杭州的盘缠，和定居西湖的安家费呐。他就陪着我们嘿嘿地笑一气，掏出八块钱的中南海点8打一圈。
我们假装抗议要求换中华，他说要攒钱争取明年换台雅阁。
秦城的名气慢慢做出来了，周边的好些客户也慕名而来。
我注意到他从不挑客户，什么单子都接，哪怕是一盒名片，也要自己动手把设计师小姜的样稿改了又改。
我劝过他几次，他说我同学告诉我西湖那边的房价又涨了，跟不上趟啦。
有次晚上和他在公司聊天，他说兄弟说心里话，我现在也常常迷惑，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真的感到心累呢，有的人实在让我厌恶，有的活儿真他妈不想接，可看看那个，心就软了松了，小钱也是钱啊。
他说的那个是指的墙上的书法。我说了句貌似富含哲理的话，你也不能为了去西湖而去西湖嘛。
秦城显然被我这句话懵住了，我又说你一直想去西湖，难道是为了那个女人？秦城说当然不是，我已经把她放下了。现在偶尔还有联系，她已经结过婚也有小孩了。那你和谁较劲呀？秦城说我没有和谁较劲，我真的向往那种生活。
这一晚我们一直聊到凌晨四点才结束，当然主要是他在说，我实在困得不行，靠着沙发昏睡过去了。
秦城毫无睡意，忽然来了兴致，画了一幅水墨画。天亮时我去学校领学生们晨读，临走他把这幅画送给了我。
是一幅题为西湖烟雨中的小品，我留意到画的左下方落款的地方，秦城还题了一行小字：
去往西湖，烟波浩淼。身寄千里，心何所系。
04
我后来回想起，那一夜秦城不停地告诉我的是他在学院里的生活，还有他的那段有始无终的爱情。
我还想起他当时带着愤恨的表情和语气，说他最厌恶的是自己需要不停地去送礼打点，来争取更多的业务。
他讨厌透了那个四处讨好巴结曲意逢迎的自己。
他的伤感在于看起来，自己是在去往西湖的路上奋力奔跑，可其实心里很清楚，西湖离他更远了。那不是他想要的西湖。如果继续以这种方式向西湖进发，那么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到不了西湖。
我也是在后来才意识到，其实那夜秦城并不是在向我倾诉，他不需要一个安静的或者善解人意的诉说对象，他只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而且我能够断定，在那几年里，肯定有无数个日夜，他都是这样和他自己对话的。
现实和理想的纠缠争斗，让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
我还能够断定的是，他常常会在梦里回到他的西湖，坐到西湖边上他的母校的阶梯教室，或者宽敞明亮的学院图书馆里，还可能梦见他在他无比敬仰的导师的指点之下，完成一幅素描或者油画习作。
当然还有可能无数次地梦到和初恋的女孩，合撑了一把油布伞，像许仙和白娘子，从断桥上款款而下，身姿轻盈地跳上一只花船，荡漾于西湖柔曼的碧波之间。
天亮之后，他回到这里，孤单的寂寞的投入到那些生意场里，说违心的话，做勉强的事，装出各种表情，去满足不同客户的需求。
我就多次在现场看到客户抱怨他的设计太文太素，并且武断地制止了他的解释，要求他设计出喜庆的热闹的风格。
客户不耐烦地数落他，要记住大俗就是大雅，要有人间烟火气。
还有一个搞荷藕加工出口的老板，几次推翻了他的简洁明快的设计，塞上去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企业介绍和一望而知的虚假荣誉，强调宣传就是要提供足够多的信息，才能不花冤枉钱。
我看到秦城隐忍不言，按对方的要求一一改了过来。
等那位老板满意地离开了，秦城搬起手边的一盒打印纸砸到墙上，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屌人。
我注意到，凡是他自己不满意的被逼迫了出手的设计，他都固执地坚持不要打上九歌创意的标识。
他说那样会让他有种被逼卖身的屈辱感，我说别忘了你是秦老板，只要有钱挣，又有什么关系。
他叹了气承认我说的有道理，但是还是尽量不去刺激自己吧。
秦城说哪怕是自欺欺人，心里多少也会舒坦些。
我有一次收到一条短信，说不成熟的男人为梦想勇于牺牲生命，而为梦想不怕屈辱的活，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
我转发给他，他到晚上很迟了才回复我，好像是罗曼罗兰的一句名言，大概意思就是所谓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但是依然热爱它，还能够坚持自己的梦想的人。他说我的问题在于，我看不清梦想了。
我想了想，对他说那就不要去想了，把钱挣了先。也许到时候梦想自己会扑过来的。
他没有回复我，大概是睡了吧。
05
秦城在尹庄第三年的国庆假期里，如愿以偿地按揭换了台雅阁，九歌创意的规模也扩大了，在镇五一路上增设了间小门市，门头上的招牌大得与小门脸极不相称。
他把四楼走道东头最大的一间也租下来，装修成作品展示兼接待会议室。整个一面墙上挂出了据说都是他导师的作品复制件，一溜排的枣红立轴，分别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断桥残雪，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双峰插云，柳浪闻莺，南屏晚钟。淡墨写意，灵动鲜活，洇湿的水气似乎就要从四壁袅袅升起。
接待室中间醒目地摆着一个大像框，是秦城和老师同学们的集体照，我费了老大的劲，才在最后一排的右边第六个位置上找到他。
那时的秦城头发比现在更长，有着满脸的青春稚气，看上去就是满腔的激情和梦想。
秦城看着自己的模样，也感慨原来岁月就是把杀猪刀，改变了容貌，却不一定改得了心灵。
他转过头来问我，兄弟，所谓初心不改，大概就是指我这副德性吧。
他又问我有过什么样的理想，现在还有吗？我自嘲地笑说，我的理想从来就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早就实现了啊。
秦城哦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了集体照上的学院教学楼顶的几面旗帜上，拍照的当日风不小，我看到那些旗帜定格于飘动的一个瞬间，这让照片上很多人的青涩的笑脸更加生动起来。
步出展示厅，随手合上镂空的金色拉门，秦城若有所思地告诉我，打完最后一仗，也许要考虑杀往县城，开辟新的更大的战场了。
这时候很多人已经不怎么叫他秦老板了，真真假假地喊他秦大师。
大师的名号算起来还是新来的书记叫开来的，下面的人也乐得附和了。
这当然也和他的好人缘有关。这两三年秦城埋头挣钱的同时，也做了不少公益的事情。
有些是凑份子推不掉的，更多的是他发自内心的选择。我们被他拉着走访了不少特别困难的农户。
我们不得不服的是，作为土生土长的尹庄人，我们对本镇各个村的了解，却远远赶不上秦城，就连著名的尹庄八景，我们都凑不齐，而他脱口就能娓娓道来，并且还怀着极大的热忱，逐一寻访坐实，画出了虚虚实实的八张图，显然他是用了心的。
我们能够感受到，秦城对于尹庄这个让他顺利地赚到第一桶金的地方，充满了感激和热爱。
那一年中秋节前几天，秦城接连几个晚上拉我陪他去几个村，给贫困户送慰问品和过节的红包，在偏僻的王桥村里，我们在那户只有衰老的奶奶和十二岁的小孙女相依度日的人家，逗留了近一个小时，我们帮着她们把里里外外彻底地打扫干净，秦城临时决定又多留了个红包。
回头的路上，秦城说她们让他想起了他的童年，父亲走得早，是母亲一个人把他们姐弟拉扯成人的。
快到镇里时，秦城忽然说兄弟，要不你陪我回趟家，看看我老娘吧。
我们从宝宜县城再赶回来时，已经午夜了。
其实回去他也没说什么，将临时买来的一堆东西交给他母亲和姐姐，喝了一会茶就要走了。
他姐姐跟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到底有没有事情。
我没头没脑地告诉她，真的没事，秦城心血来潮想他老娘了。
他姐姐释然地笑了，嗔怪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秦城听见了，飞快地红了一下脸，忸怩着不好意思起来。
实际上，到秦城最终离开尹庄的时候，文化站的缪海军从镇团委袁芳书记那里带回来一份事迹材料，我看到上面的一段文字，近四年来，秦城和他的九歌公司已先后资助本镇贫困儿童48人，捐助命名九歌春蕾班一个，每年本人或委托相关单位部门，慰问探望镇敬老院和各村孤寡老人不少于两次，累计捐赠达3万元，在全镇发起的向大病患者献爱心的募捐活动中，他都积极响应慷慨解囊。据不完全统计，几年来他已合计捐赠近二十万元。
秦城在书写着创业故事的同时，以自己的拳拳爱心，展示了当代青年的动人风采。
其时，秦城已获选尹庄镇十大好人，镇团委正预备把他的材料再修改润饰，报名参选宝宜县十佳青年。缪海军希望我再补充一些鲜活的实例，让材料能够更加丰满扎实。
然而，尽管镇里对我们最后形成的上报材料十分满意，但是秦城最终还是与这个荣誉擦肩而过了。
2016-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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