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西湖（3）
第137期
说故事/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6
在尹庄的秦城依然留着及肩的乌黑长发，三七开从前额分了，有时轻微地晃动，几缕发丝随意地遮挡在眼镜边角上，的确颇具艺术气质。
我曾经坐他对面和他打趣说，是时候该考虑换个发型啦，君不见如今的大师都是以烁亮的光头见人的嘛。秦城腼腆地笑了，随手拿过来一张白纸，龙飞凤舞画了几句话推到我眼面前。
我仔细辨认了轻声念出来：
长短去留，人前人后。谤我何求，知我何忧。悠悠我心，月照西湖。
我说你们热爱艺术的就是麻烦矫情，你这意思不就是一首流行歌名吗，我心依旧。
秦城再次被我的话弄得羞愧起来。
彼时前任郑书记已经调往县城任职了，工业园区的一些企业也不安分起来，有的说是要搬迁到县城园区，有的产品转型需要换个地方搞了。
其实这些大多都是些牵强的托词，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因为那些招商的优惠政策时限临近了。
一批大小企业如同蹲在枝条上的雀子，叫都没叫几声，纷纷飞离了工业园区这棵大树。
园区短时间里的颓败让新一届党政班子痛心疾首，在上下几轮的深刻讨论反思以后，以新书记为首的新班子决定，不再一味贪大图洋，外来的和尚不一定念的好经，他们决策两眼向内，发展扶持本土企业，培育永久牌，拒绝候鸟型。
这种务实的作风为新书记迅速地聚拢起民心，大街小巷到处可见自立自强，擦亮运河明珠，扎根本土，再造全新尹庄的标语口号，人心鼓舞，士气高涨。
新书记随后拍板，沿园区大道，延伸至五一路，再拓宽花园路，改造红旗路，联通运河堤上的省道，全线竖起广告大牌灯箱，建成一条贯通全镇的灯光大道，形象大道，崛起大道。
新书记表示要亮出尹庄人的精气神。不含道路工程，光是大牌灯箱总造价200万元，公开招标，按期施工。
这个工程，就是秦城之前跟我提到的最后一仗了。
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是最后一仗？他欲言又止了，什么也没说。后来秦城费劲周折终于拿到了这个工程，有一次晚上我陪他赶活，又提起最后这个话题，他想了想说，和新书记接触过几次，感觉处不来的，这次拿标发生的许多事，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我问哪里感觉不好了？秦城说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直觉。我笑话他身上的艺术情结又来了，什么直觉弯觉的，拿到项目就是圆觉，就是硬道理。
也就是那一晚，我们聊到了他的名字，我说秦城原来是著名的监狱啊，怎么叫这个的。
秦城无奈地说我小时候一直认为是秦时的长城，多气派，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出处，估计我爹给我起名字时，也是奔着长城的意思去的，他哪里知道还有个监狱啊。
那为什么不改了？秦城长长地舒了口气，名字也就是个符号，况且我爹去的早，他肯定不希望我改了吧，说起来这也是他留给我的礼物。
秦城说这个名字禁锢了我，有意无意之中影响了我的性格。
在学院那几年是我最舒坦的时光，我觉得自己安静地待在属于我的大城里，读书学画写字，吃饭睡觉说话，我甚至觉得就连西湖都是属于我的。
我喜欢那种神秘和辽阔，喜欢艺术带来的梦幻般的神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遇到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是温和友善的，即使互不往来，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伤害。
毕业以后的这些年，我的性格在慢慢改变，不改不行啊，哲人说要么你改变世界，要么你改变自己。
秦城说他一直记得当年的一位导师，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还是会叫上他，待在租借的画室里，反锁了门，用毯子被子把漏光的地方塞严实了，投入地画画，都是那种气势迫人的大泼墨。
有时会有债主把门拍得山响，一边骂骂咧咧，导师充耳不闻，直到酣畅淋漓地完成作品。
秦城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觉得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导师，只能用一个粗俗的词来形容，牛逼。秦城说换了我肯定不行，直接就疯掉了。
说话间秦城抬头看着墙上的字幅，他发现玻璃平面上沾了几滴红的蓝的斑点，搬了椅子站上去擦干净了，跳下来掸掸裤腿冲我说，对我而言，西湖就是另一座秦城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定疏忽了一些重要的细节，作为好兄弟，我有着不可原谅的过错。转念我又觉得，秦城的结局也许是早已注定了的吧，即或我及时地察觉到什么，也不一定就能够阻止或者改变事情的发生和发展。
事实上，我当时就已经注意到，接下这个体量不小，照说赚头也不匪的项目，秦城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有流露出太明显的成就感。
这一点就很反常了。我还记得当年公司刚开张时，接一本小小的画册或者一个VCR短片，他也会开心不已。
中途有一次他告诉我，要请几位负责的人出去调研，他提议去杭州看看，却遭到了婉拒，他们建议起点要高看得才远，还有比上海广州更有看头的城市吗？结果秦城租了辆考斯特拉着一车人在上海转了四天，回来时疲惫不堪。
因为工期赶得急，加上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几个月里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少了。
工程完工的典礼上，新书记安排秦城发了言，那天的现场光线不太理想，风吹得彩旗呼呼地响，秦城的声音淹没在大风里，人们只是看到他反复地在推眼镜，他似乎在竭力地想要看清楚什么，他想看清楚什么呢？
当然，我没有在现场看到这一切，那天我正好有两堂课要上。我是在当晚的本地要闻中，看到电视画面上的秦城精神萎靡，就打了电话给他，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电话那头秦城说感冒了，焐寒发热。我问要不要陪你去挂水？他说没事，小姜在照顾他，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说到小姜，我当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这个小姑娘的存在。
她其实在九歌创意开业后的第一周里，就应聘成为设计师了。她在南京读的平面设计大专，我猜测她清秀的气质灵动的眉眼，给她在面试中加了不少分。
秦城否认了这个因素，他坦白地说当时根本就没有其他的选择，我想让她先试试，做我的助手看看。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很多个场合，小姜总是若隐若现，我们喝茶谈事，她间或进来续茶，我们喝酒聊天，喊她帮我们再去搬一箱啤酒，切几包熏烧。
有几次我们闹酒，秦城死赖着不喝，小姜二话不说，笑吟吟地抢过去一饮而净。
秦城一直在政府食堂带伙，有时候我们看到他的书柜角上放着小铝锅或者深绿色的保温壶，一摸还有余温，揭开来是黑鱼汤老鸡汤什么的。
秦城告诉我是委托小姜的母亲加工的，他特意强调都是付过钱的。我开玩笑说，我才不管你们的糊涂账呐。
我能够从小姜的眼神里看出，她对秦城这个老板的喜欢，然而好像又仅仅是止步于此，我没有发觉他们之间曾经迸射出爱情的火花。
秦城的举动从来没有叫我产生过哪怕是一丝的怀疑，他看小姜的眼神是透明的坦率的，仿佛小姜除了是他的一个乖巧主动的员工，还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朋友。
我认为他和小姜建立并保持的这个状态非常之难得，不像尹庄的好些老板，动不动就和漂亮的下属纠缠不清，闹出事端。
08
所以当后来，意外发生时，小姜执意要和我们一起帮助安顿秦城的家事，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我们没有想到面对秦城的突然离世，小姜会哭得那么凄恻，她的瘦小的身体里仿佛有一泓蓄满悲伤的湖泊，从她的眼角找到突破口，汩汩流淌，源源不绝。
那天我们和秦城的姐姐，把秦城送回他的老家，在他出生的祖屋西侧预留的很大一块空地，安葬着他家族里的诸多先人，现在秦城回到了他父亲的身边，尽管他几乎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但是他们从此再也不必分离了。
返回的路上，小姜似乎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告诉我其实她一直在追求秦城，可是秦城一直在婉拒着她。
小姜觉得自己把一颗滚烫的真挚的心掏出来握在手心里，可是秦城始终不肯伸手接过去。
小姜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没忍住向秦城表白，是秦城站在她身后教她改一个图，冲动之下的小姜姑娘，在电脑显示的彩图上角打出一排二号楷书，小姜说，我能不能做你的女朋友？她还在这句话后面加上了一个笑脸。
小姜明显感到身后的秦城慌乱起来，然后他去喝了几口茶，再返回来，伸手删除了那句话，留下了笑脸图案。
在此后的几次表白中，始终是小姜占据主动，面对着她的秦城完全不像个老板，他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因为打碎了邻家的玻璃，害怕即将面临的惩罚。
小姜回忆那些场景时，甚至从嘴角浮出了笑容。
我熟悉秦城的那些可爱的窘态。我问小姜那他为什么一直不答应呢？
小姜说他总是说我还小，而他最终是要去杭州的。小姜固执地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小姜说，秦城，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天天照顾你。我不愿意看着你每天每顿都在外面凑合，我想给你做饭，每天都做。
秦城沉默着不说话了，小姜看见他眼镜后面闪烁的泪光，她感到了深深的幸福。她觉得秦城是喜欢她的。
可是秦城最终还是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到得了杭州啊。小姜看到他的眼光里充满了悲伤和迷惘。秦城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害了你。
一度时期，小姜心里的怨恨像运河的水起起落落，而现在秦城的离去让她原谅了他的一切，她希望留下来的只是关于他的最美好的记忆。
小姜说，你有没有发现，秦城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我总是觉得他很可爱，也很可怜。我就是舍不得他。
我安慰着小姜，可是我感到我说出来的话是如此苍白，我没有小姜那么懂得他，所以我是没有资格在她面前指手画脚的。
2016-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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