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奶奶看菊花

第1167片树叶儿

我年轻时候的同学、朋友，大多都还记得我的奶奶。

他们回忆说，那时候去你家玩，就怕撞见她。

不要说他们了，就连我们姊妹仨也最害怕她。

我奶奶是范水老镇上出名的凶婆子，我小时候常常看见她跟人吵架，我们的方言叫杠搡，十有八九总是对方招架不住，不得已一边节节败退，一边愤愤不平地赌咒般地，撂下一句狠话：你自己去打听打听，一条街上，有几个不晓得你的恶名！

我们家族中的很多人，也会在背后谈论她，嘀嘀咕咕说，大姨奶奶人是个好人，就是不怎么讲理。

有一次吃饭时闲聊，我嘴快，原话照搬了告诉她说，前天那个谁谁谁，说你素质差，不讲理，瞎屁不识一个！

她当即就把脸一冷，重重地拍下筷子，嘟囔了，奶奶个X的！我碍她什么事了？要她背后嚼舌头根子！

这一顿饭，我奶奶的脸色很难看，一吃完就马虎了事地收拾好碗碟饭桌，两只沾了油污的手在围裙上胡乱地一抹，呼地一下，扭身出门，杀到那位亲戚门上，兴师问罪去了。

我们喊都喊不住，慌了，只好一起跟过去，好说歹说才劝住，最后她很郑重地警告那位亲戚：

你怎么骂我都不得事，你要是再跟我大孙子瞎说，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很多年后，我的小学语文老师跟我通信，有一次写到他很欣赏我当年写过的一篇作文，里面有一句比喻很传神，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据这位老师回忆，那句比喻是这样说的：

冬天来了，我家的小院子里落满了雪，好多菊花尽情地绽放，再大的雪也挡不住它们，怒放的菊花，真像我奶奶跟人家吵架时，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样子啊！

我真的这样写过么？

不过说到菊花，我都记得呢，老家的院子东南角里，一年四季都有菊花开着（我也吃不准，也许是我记岔了），虽说都不怎么高，样子也差不多，却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白的，黄的，紫的，红的，粉色的......

最多的是那种我们称之为萝卜丝的，像细长的螃蟹爪，四处伸出来挂下来勾起来，沉沉地坠压得整个茎秆弯下去。

秋末冬初，天气最冷的时候，那种黄灿灿的菊花，开得最热烈，泼皮地要命。

夜里下大雪了，第二天起来开门一看，嚯！一溜边的菊花啊，仿佛挣扎着要从落在身上的积雪里逃出来，不管不顾地，又是那么志在必得的。

我猜奶奶跟我一样，叫不出那些菊花的名字来，但她总是很有办法，从这里那里弄来各种花种，要么就是短短矮矮的一截花枝，宝贝似的栽种下去，一天天地侍弄了，耐着性子等它们蹿高长大开花。

我们家的小院子里，最早是种了很多花的，不单单是菊花，还有梨花玫瑰海棠月季啦，一年四季，花开花落，香气盈然。

后来渐渐地从花圃改成了小菜园，依着节令更替，种上青菜韭菜大蒜青葱，只留了四棵小梨树，和几丛菊花。

我猜大约是因为梨树能结出梨子来，菊花好长，还因为奶奶喜欢喝自制的菊花茶。

我儿时的小伙伴们，大多喜欢我爷爷，是因为爷爷向来和善，不管什么人，也不管是大人小孩，只要跟他开口，他就乐呵呵的照办。

奶奶的话总是最难讲得通的，想要跟她讨个什么东西，嘿嘿，那赛如要她的老命！

哪怕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小菊花，我们都被她恶狠狠地训斥过，说花不能掐，离了枝就死！

有几次，我的几位同学来玩，一高兴掐了几朵好看的菊花下来，不幸被家来的奶奶迎头大撞，撵在屁股后头要，那一顿骂啊！

我很没有面子，怪她小题大作，不就是一朵花嘛！她翻我个白眼，骂我：你晓得个屁！

她就是小气抠门，要等花都不行了聚起来，铺开在窗台上晒，说是做菊花茶。

反正我看到她有事没事就拱腰围着那些花捯饬，气就不打一处来，心里话，不怪人家骂她是疯婆子，神经兮兮的，搞不懂！

我是直到成年以后，才慢慢地理解了奶奶。

她骨子里其实是极度自卑和恐惧的，她一生好强，要脸，父母离世早，那么艰难的条件下，她几乎是拼着一己孤勇，把六七个妹妹拉扯成人。

但是因为一直没有生出孩子，加上又不识字，这个吃了很多苦头的人，总是疑心别人是看不起她的。

所以她就用外在的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来护卫自己和她认为是重要的亲人。

回想起来，因为偏袒我们姊妹仨，可怜奶奶不晓得跟爷爷啊我们的爸妈啊，包括左邻右舍远近亲友们，有理没理争斗过多少次呢。

我揣摩在她漫长的83年人生中，很多时候她是一个人躲起来，默默伤心的吧。

面对那些看上去孤单脆弱，却又那么热情奔放的花束时，她肯定感到了难言的安心和幸福吧！

我们跟着父亲来宝应县城生活了，奶奶和母亲暂时留在老家的院子里，周末和长假我们回去看她。

忙完给我们的吃的，奶奶就搬了竹椅子坐到院子里歇着，等我们吃完了招呼我们，过去陪她看看那些灿烂地开着的菊花。

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腰也有点直不起来了，话更没有从前那么多。

她吸拉了鼻子，小声了问我们：香不香啊？我闻的香哩！

有一次，我带了新结识的姑娘一起回去，临走时姑娘随口夸院子里的菊花真好看，奶奶转身去屋里，拿了剪刀出来，扒拉了这一枝那一枝，挑了好看的半开的，小心地剪下来，捧到姑娘手里，说孩子你喜欢，就都带上！回去拿水养着，还能多保不少天呢！

姑娘不好意思了，一边望望我，意思是能不能拿走；一边说，谢谢你啊奶奶。

我倒是很意外，一把搂过奶奶瘦削的肩头，笑呵呵了问，老太师，难得这么大方嘛！

奶奶佯装抬手去捋自己的满头银发，很不自然地推了我一把，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满满的笑意，却又百般嫌弃地说：

又不是干为你的！去去去！再不走，赶不上车子啦！

唉，奶奶啊，冬天了，你喜欢的菊花现在开的猛呢，可孙子我到哪儿去喊你，回来看看这些好看的花？

2019年11月23日星期六

感 谢

@赵天甜 授权歌曲

配图来自@土豆心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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