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走一回
第111期
说心情/七月
编 辑/廿芭
千叶树/点蓝字请关注
01
我爷爷活到67岁的时候，开始紧张起来，表现出对死亡的害怕。
有时候一大早，他把自个从头到脚收拾得清清爽爽，泡上一大瓷缸茶，搁在脚边上，也不喝，坐在小院子里发呆。有时站起来，不在意碰翻了瓷缸，深褐色的茶水洒了一地，龙井茶叶地上倒一些，圆口布鞋上沾一些。
我们跟他说话，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了，问他瞎想什么呀？他很严肃地说，我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有时候奶奶跟他吵架，他会很委屈地说，我反正没有几天活了，你还跟我吵什么吵？我走了，看还有哪个把你吵撒？
那年的夏天尤其闷热，他忽然就真的不行了，去卫生院挂了几天水，医生说把老爷子抬回去吧，想吃什么都随他，想去哪儿玩，算了，他哪儿也去不了了。
我奶奶当场就哇啦一声哭起来，我爷爷很冷静地看着窗外面，喃喃地说，黑白无常到底是来带我了，我不去十八层地狱，不见阎王，我要上天呐。
02
抬回家的第三天，我的父亲连晚通知我们赶回老家，说爷爷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当晚我们姊妹从石桥沿河宝应急匆匆赶回去，亲戚们七手八脚把爷爷抬到了堂屋中间，他已经气若游丝昏迷不醒，就等着最后一口气掉下去或者上不来了。
已经有几位年长的大姑阿姨舅奶奶，跪立在木板床一转，披散了头发，放声大哭起来。
晚上8点多钟，临时请来的瘦高个的医生，摇着头拔下了吊针，面带悲伤地宣布，老爷子走了。
一阵慌乱之后，场面平静下来。到午夜12点时，困了的亲戚分散到几个房间里，床上地上条凳上，倒头就睡，我的父亲和几位阿爷大大围在灵堂门口的长廊里，就着小桌子打麻将。
是夏天的夜里，空气烦躁，院子里的小花园传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院墙外小河哗哗的水流声也特别刺耳，还有水花突然溅起的响动，青蛙躲在哪个角落里，鼓哇鼓哇地，像是哪个人在有气无力地敲一面破鼓。
03
他们正哗哗地推洗一桌的麻将牌，忽然在后面望呆的小阿爷大喊一声：大爹爹爬起来了！我妈妈哎！
几个人掉头一望，不得命了，我的爷爷真的坐起来了，他正抬着手臂拉扯一身严严实实的崭新的老衣。
门口顿时乱了套，除了我的父亲，其他人全部吓得向院子口跑，还有人喊诈尸了诈尸了！
我的父亲满头大汗，几步冲进去，一把抱住我爷爷，声音颤抖地说：爹爹爹爹，我们都是你的子孙，你不要瞎来啊！
我的爷爷低声说，我热死了，你们不要害我撒，我去过了，阎王说我还有事情没了，不好收我。
顿了顿，他又说，我去了趟天上，天上没有人。
说完抬头直直地望住我的父亲，意思是问，你相不相信撒？
我的父亲不晓得是激动还是害怕地连连点头说，好，好！爹爹你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我的爷爷缓了一下神，示意我父亲松开他，慢慢地喘了几口气，抬高了声音说了一句：
福如东海。
04
这样又过来几天，爷爷看上去就是个精神很好的人了，甚至比前几年的气色还要好。
更关键的是，他不再动不动就把死挂在嘴上了，仿佛那是他的一个仇人，他已经下定决心，跟他一刀两断互不往来啦。
那么，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好呢？
他交给我们姊妹仨一人一张活期存单，面值是一百元的。
爷爷说，我一辈子也没存下什么钱，平时都在你们几个身上花掉了，这是本来打算买寿材添老衣的，现在都已经有了，你们都拿去吧，也是将来留个念想。
我奶奶在边上插嘴说，死老头子，你少来这一套，还不晓得你怎么个死法呢，吓就要被你吓死了。
她很不满意爷爷的做法，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拿出来给我们姊妹几个分，她认为爷爷又在玩什么花头精，真要给我们干嘛不早点给啊？我的爷爷解释说，我又不晓得我会死那么早。
我的奶奶抢白他，你不是天天喊要走的嘛，说半天你是不想死哎。
05
我的爷爷就不说话了，脸上的神情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看看我姐，又望望我们弟兄俩，笑呵呵地说，我不能死，我还要等着抱我的大重孙子呐。
又过了六年，爷爷73岁了。他开始成天唠叨，活到73，到了鬼门关，不死小鬼也来搀。他说孙子，这回爷爷怕是真的要走了。
我们兄弟俩就笑话他，爷爷你少来，又吓唬我们呢。他表情很沉重地说，不吓你们，帮我把那个大瓷缸洗洗干净，我路上泡茶喝的。
我想起之前他跟我说起过的，上次死的时候，黄泉路上乌漆麻黑，天上也是雪白一片，空无一人，就问他，这回你到底是上天还是入地呀？
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绝望又迷惘地说，我都不去，我要待在家里，家里好啊。
我不晓得说什么好了，看着院子东南角里的梨花，一阵一阵的风吹过来，粉白的花瓣离了花枝，飘飘忽忽落了一地。
我过去聚拢了花瓣，倒在小花坛里，回来时看见爷爷在躺椅上睡着了，鼾声断断续续，两行浑浊的老泪挂在脸上，就要干了。
这一年的七月半，鬼节当天，他真的死了。
他还是没能等到抱大重孙子。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他没有下地狱，也没有上天堂，
他只是来这人间走了一回，他还是活在我们的心里。
2016-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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