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五奶奶
第1230片树叶儿
摄影 / 飘逸的雪
今天跟二老闲聊，说起氾水老家，不知道这一阵子以来情况如何。我说应该没什么事的，也没看到有什么新闻，没有新闻就是最好的平安。老爷子说，这种架势换作老太师在的话，不晓得嘘成什么样呢。
老太师就是我的奶奶，她是个芝麻大的事，一眨眼就能给你整成一卡车的西瓜。母亲也笑了附和说，肯定的，她们那一辈老的最沉得住气的就数五奶奶了。我也赞成二老的话，感叹了说五奶奶走了好几年了吧？母亲叹声气，不假思索地说，五老太是2016年7月8号下晚走的。
从小到大我们这一辈都喊她五奶奶，很多年后才慢慢改口，跟着孩子们叫她五老太。我爷爷和奶奶的兄弟姐妹多，我们家是个大家族，在我们的记忆中，很多长辈都是亲切又热嘈的，小时候的我们喜欢跟他们闹，赌气了也会在背后恨他们，唯独对五奶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呢？说白了就是我们觉得她不像是我们一大家子的人。她像个城里人，说话做事像，穿衣走路像。不管什么事，她说起来都是有条有理不急不慢的，我的回忆里找不到那些年里乡镇上常见的吵吵闹闹的事，是发生在她身上的。
她常年都是齐耳短发，乌黑有光泽，上上下下的衣裳从来都是干净挺刮的，素净清爽，脚上不论穿的什么鞋子，你的不会看到鞋面鞋帮上沾粘了灰尘斑垢的。我印象里有好些年，我们小镇上很多人都喜欢套上护袖，不少人的护袖都是敞口的，露出里面不同颜色的袖口来，五奶奶的护袖都是松紧带扎紧了袖口的。
说起来我们跟五奶奶之间，真正的来往也不是很多，那时候我们都小，乡镇上的孩子不要说跟亲戚了，就算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和父母，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交流谈心的。五奶奶跟亲戚们的不一样，让我们既想和她亲近，又有点儿怕她，直到我们成年后，才慢慢体会到她的不同是在于明理和自律，这更增加了我们对她的敬意。
我们也是后来才听爷爷奶奶以及父母说起关于她的一些事。她是老氾水街上的人，家里姊妹也多，20岁不到经由我爷爷托人上门说亲，下嫁到我们家来，做了五爹爹的老婆。不简单的是，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肯定吃不了农村的苦，没想到年轻的五奶奶一声不吭地一件一件扛了下来，什么样的农活她都上，更不要说普通的家务了。
五奶奶生了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其中一个还在襁褓里时，不幸家里失火烧死了。她和五爹爹带着三个阿爷和一个阿姑，熬过了漫长的艰苦岁月，直到我的阿爷阿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日子才开始渐渐地轻松好过起来。
这么一大家子的日常开销，加上后来一个个娶亲生子独立门户，其间的窘迫困苦不言而喻。我们年少不懂事体会不了，直到后来自己也被生活撵得东奔西跑，也被数不清的鸡零狗碎弄得心浮气躁，才知道五奶奶永远挂在眉梢的浅淡的笑意，和始终镇定从容的身影，是多么的不容易。
我奶奶跟我说起过，当年才20岁的五姑娘能干能吃苦，还不怕丢脸面，挑了一担大粪在大街上走，满大街的闲话她都满不在乎，这让我奶奶很服气，到底是镇上的姑娘，拿得起来放得下。我奶奶是炮竹脾气，一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五奶奶算一个。那时候我奶奶常常因为一些琐事，不是在家里吵，就是跟外面的人起了纠纷，只要是五奶奶到场，她十有八九就消停下来。
我母亲刚嫁过来那几年，没少受我奶奶的气，倒是五奶奶一回回地维护她，指出我奶奶的种种不是。我母亲说，很多年里她有什么委屈的事和心里的话，都是愿意跟五奶奶讲讲，每次讲过了心里总要好过很多。
五奶奶的一生是很辛苦操劳的一生，幸好五爹爹对她好了一辈子，为这个她也一直感激我的爷爷，对我奶奶也特别照顾。其实他们那一代人，大多数都是清贫寒苦的，谁家里不是嗷嗷待哺的几张嘴，谁身上不是油盐酱醋的一堆事，能勉强把一大家子人团着，都不饿着，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平时不饿着哪个，逢年过节有鱼肉上桌，就算是蛮不错的了。这些事我现在说起来三言两语，可当年他们一天天地捱过来，又有多少酸甜苦辣深藏其中啊！
当年我母亲怀了我姐姐的时候，五奶奶刚好也怀着我的一个小阿爷，有时候她俩挺着个大肚子，在老家灌溉河堤上走来走去的，乡邻们就好笑，说这哪里是婶娘跟侄儿媳妇撒！姐妹俩比赛呢！我母亲每次说起这个，眼泪总要笑出来。
图 / 同乐寨的李大海
进入晚年后的五奶奶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有时候五爹爹陪她到宝应县城人医来看病，有几回还是住院了。她基本上都不许家里孩子跟我父母说，怕引他们花钱，怕耽误他们时间。有时瞒到出院了，回去前特意还过来一趟，看看我父母。中间有几次，我父母晓得她住院的，急急忙忙跑去探望，陪她说说话，她是既高兴又忐忑，怪我父母花了冤枉钱，不应该。
我父母觉得他们跟五奶奶是真有缘分，不只是做了亲戚，到最后也是。几年前夏天，他们听说五奶奶精神不好，带了几样东西赶回老家去看她，当时五奶奶已经陷入昏迷了，我母亲凑上去喊她，她深陷进去的眼窝塘里，慢慢地慢慢地流出两行泪来。边上的五爹爹揩着老泪，哽咽着说，巧生啊，你五老太晓得是你来看她的。
我父亲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一天，五奶奶忽然来找他，请他帮个忙，带她去安徽乡下的一个偏僻的地方，她的大儿子在那儿当兵，这是他离开家的第二年了。五奶奶说，我想学贵想的实在不行了，你辛苦一趟，带我去看看他。那时候不像现在，去一个那么遥远的跨省的陌生地方，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两天时间，匆匆往返，我父亲说，指望她会哭的，她没有。我父亲对五老太的评价就是她是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不像是从前的农村妇女。
我对五奶奶其实并没有更多的印象，记得小时候她是经常会来我们家的。她那时候在氾水街上卖菜，再后来学海阿爷和阿姑四妹子开理发店，我们去理发时，会碰到她在店里帮忙打杂招呼来来去去的客人。逢年过节她会塞给我们压岁钱，直到我们工作为止。亲戚们家哪个有红白大事了，总也少不了她。我爷爷去世前一天，她没肯回去，陪我奶奶睡了一夜，谈了一夜的话。她能麻利地做好十几二十桌的饭菜，也能坐下来三下五除二地，跟各方商谈处理好这个那个头疼棘手的事。
摄影 / 章健
后来我们一家搬到宝应，跟她的往来就少了。有一回中饭时，我带女同事回家拿个东西，进门看见她跟五爹爹坐在小客厅里，跟我父母谈话。因为中午加了菜，就留女同事一块儿吃饭了。饭后临走时，五奶奶执意塞了个红包，叫我转交给我的女朋友。
她笑呵呵地说，作兴呢，见面礼，小二子不要嫌少，五奶奶看到你谈对象了，开心！我红了脸解释，真的不是女朋友，只是普通的同事。她不管，佯装生气了，说匣子，嫌弃你五奶奶年纪大了，不听话了？不管你是女同事还是女朋友，五奶奶的一份心意，你收下去，五奶奶高兴！
2020年3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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