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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3

2018-02-16 畸笔叟 畸笔叟


第五章 倒霉了


2004年元旦,我又站在了这个叫做港尾的地方。

石桥还是那座石桥,樟树还是那棵樟树,祠堂还是那个祠堂。

44年光阴,就这么随着石桥下的柳溪淌走了。


还记得那是1969年的8月25日。

300多个知青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一个在桥边祠堂里举行的全公社知青大会。

下乡快半年了,还是第一次开这样的大会。

生产队离港尾有30多里地,而且都是上坡路。我们清早上路,傍午才赶到。

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


一开始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

同一个学校的同学都分散在各个生产队,半年不见,不免有点小兴奋。

会议的内容就是由主管公社知青工作的一名下放干部作报告。

报告的开头自然是表扬好人好事,所以也还行。

随着“但是”的出现,会场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那些打人斗殴的,偷老俵鸡啊菜的,都被直接点名批判。

所幸我当时还没有那么野,也就当故事听听;有的名字熟悉的,至多有几分惋惜和怜悯。

眼看着报告就要结束了,报告者突然来了这么一段:


我们要十分警惕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思想在我们知青队伍中蔓延。现在已经发现了这样的苗头!有的人看黄色书唱黄色歌,歌本还到处传抄;有的男女同学也太团结了,“互相帮助”都帮到蚊帐里去了!


这最后一句,细节太具体了。

让我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下午。

那正是黄梅天,下雨没法出工,大家都猫在宿舍里。

我就躲在自己的床上看书,而阿顺和另一位同村的女同学坐在他的床上聊天。


这本来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儿。

蚊帐从来是一年四季都挂着的,不特知青,老俵也如此。

宿舍里没啥家具,我们刚来,根本坐不惯长板凳,再说黄梅天已经有蚊子了。


其他男生都不在屋,可能在上坎的女生宿舍里聊天。

我们在女生宿舍聊天也是坐人家床上的,晚上聊晚了蚊子多了,女生们也会主动招呼我们坐进去点,并将帐门用夹钳夹好。


这期间,同屋的其他几个男生都曾先后进屋,拿了什么东西又走了。

如此而已。


说的会是这件事吗?

会场里,阿顺正坐在我的旁边,我转过去看他时,他也正在看我。

眼神也是狐疑的。

我那么想确定,只是因为,如果后一件事说的真是他,那么前一件事说的就是我了。


我确曾带了几本书下乡。

有两本是前苏联的、有一本是波兰的、还有一本是日本的,都是鲁迅推荐过的小说呀。还有一本《红楼梦》,八家集注本。

我也确曾带了《外国民歌200首》的手抄本下乡,并曾给同村的知青传抄过。

但是,难道只有我在“看黄色书唱黄色歌”么?别的生产队会没有?何以偏偏我要出事呢?

这么想着,心里慌了起来。


那个魔鬼般的声音在继续着: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资产阶级思想之所以会侵蚀到这两个同学身上,当然是有原因的。他们两个,都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一个出身是军阀,另一个出身是右派!


这下是了。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深处的某个地方狠狠地扎了一下,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随后的什么“出身不由己,表现靠个人”啦,什么“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啦,就再也没听进去。

因为只有我知道,阿顺的祖上是干什么的。


按当年的习惯做法,批判分点名和不点名两种,后者还是给面子的呢。

但我们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啊。

更何况,背着这样的家庭包袱来插队锻炼,我们本来想的就是要怎样争气,来摆脱个人的困局。可现在,这是要越陷越深么?


我看到只有我和身边阿顺的脑袋垂了下去。

但整个会场的反响并不强烈,也许很多人都看过“黄色书”唱过“黄色歌”,都在蚊帐里帮助过女同学,正在暗自庆幸说的不是自己吧。


会议稀里糊涂地散了。

有人通知我们,写检查,深刻认识错误,并交出“黄色书”和“黄色歌本”。

阿顺和我故意宕在大队人马的最后,独自下山回到了生产队。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过多说话。

我们都很清楚,入夏之后,我们知青户的十几个上海人确实不如刚来时那么抱团了,集体用餐也难以为继了,变成三三两两开小灶了。

这几乎是在所有知青集体户里都发生过的状况啊。

那么,谁会有因此而产生挫败感呢?

难道是那些需要以团结大家来显示自己能耐的人吗?

又或是不以为非的当事人自己在闲谈中提及过?

没有答案。


40年后,我们知青户的几乎所有人终于都坐在了同一张圆台面上。

不知为什么,回城那么多年,我几乎与其中一半以上的人从未谋面。

彼此都不知道任何情况。

我只知道,有的表现特别好,第二年就上调去了国营单位;有的特背,直到1980年代才回到上海。

在圆台面上,大家都没提当年的事。只是“侬后来哪能了啦”,“侬现在好伐啦”之类。


而当年,摆在眼面前的,不是寻求来龙去脉,而是我要不要把我心爱的“黄色书”和“黄色歌本”交出去。




第六章 报到了


阿顺要做的,相对来说,要简单些。

第一,与她“拗断”,搁谁也不敢继续处下去吧?第二,写份检查完事。

我的就要复杂些。

那可是个“文字狱”的年代,何况我还年轻着呢。

交出去的东西就是把柄啊,人们随时可以拿出来毁灭你的前程。


所以,我考虑再三,只准备交出四本鲁迅推荐过的小说书。

那本八家集注的《红楼梦》被我亲手烧了。

《外国民歌两百首》手抄本我也准备交出去,里面很多苏联歌曲狠革命的呢。

同时被我亲手烧掉的,还有我的日记和写到一半的所谓处女作。

我怕他们对我实行“抄家”。


为自己准备好了足够对付十几个来回的诘问的答案后,我把四本小说一个歌本和检讨书交到了公社。

收书的是一个普通办事员,当地人。

也许他对知青大会毫不知情,也许事不关己,也许认为这其实不是问题,啥也没问,就让我走了。

册那。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非常难过,什么叫“抬不起头来做人”,不亲涉其间无法体会。

大家依然在一个山头上这么住着,虽然吃饭是已经彻底分灶了,但井边挑水河埠洗衣,还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呀。

只想躲得远远的。

但回上海毕竟太早了,怎么也得过了国庆,等到农闲了吧。

再说,表现都这么差了,队里还会批我们的探亲假么?


度日如年。

不,一分钟就长似一年。

就这样熬过了三天,个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


第四天,也就是8月29号,罗队长来了。

他说,县里要修一个很大的水库,每个生产队都要派出民工去支援,知青也不例外。根据20%的比例,我们知青集体户要出两个民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民工”这两个字。

我们知青谁都不知道水库要怎么修,做民工又会怎样。

而且,当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它很没有档次,似乎至少应该比农民高级一点,带了个“工”字嘛。


知青男女们照例面面相觑。

我倒是有点心动,至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独不知阿顺作何想法。

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商量,罗队长就直接宣布了:

“我看就你们俩去吧。”


真的可以去了,心里又不服起来。

原来“处理”还没结束。

虽说写检查算过关了,却依然逃不开要“劳动改造”啊。

好吧,所有的惩罚,都一起来吧。


连没有分辩的时间。

罗队长说了,赶紧从队里称了口粮谷子下去,到粮站碾成米,带到工地去吃。队里也没有什么菜,只有一些干的番薯藤,家里带来的油还有剩,就赶紧炒一炒,没有就搁米汤煮一下,放点盐。

无论如何,9月1号要赶到工地报到,否则就算犯纪律。工地实行军事化管理,犯纪律是要处分的。


水库工地在哪里?离生产队足有120里之遥。

没有车送,要么到公路上去现拦搭车,要么靠自己的两只脚走。

还要挑着担子呢。两个月的口粮是90斤米,还有被子,还有替换衣服,还有面盆热水瓶,还有那个跟猪食毫无二致的番薯藤咸菜。


又是第一次走100多里山路,什么都是第一次。

我们足足走了两天才到。

而且,第一天只走了30多里地。正所谓“百步无轻担”,我们细皮嫩肉的,挑着百把斤的,还不得走几步就歇一歇。


所幸当年民风淳朴。

不管走过哪家山民的门口,都会有女主人出来招呼:

“坐下子喽!吃口水喽!”

若是午饭时分,还会再加上两句:

“吃了饭么?吃个饭去哦!”

傍晚时分,更有“在嘓里住哦?”

第一天晚上,我俩就在陌生山民家堂屋的竹榻上过夜,既无需预约,也无需出示劳什子身份证,更看不到什么警方提示。


第二天,总算搭到了一程拖拉机,突突突地突掉了二三十里路。

然后连滚带爬地终于到了一个叫做三门里的村庄。

报到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民工不会有住房,今晚暂宿老乡家,明天上山砍毛竹自己搭工棚。”


我的民工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一直只在弄堂里跳“造房子”的上海小囡,终于要自己造房子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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