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安忆谈新作《匿名》:把我对世界的疑问写出来 | 人物

2015-12-31 张滢莹 文学报

微信ID:iwenxuebao

『 文学 点亮生活 』

版权所有 转载请注明出处


“对我而言,这是非常新鲜的写作体验,过程中有种恍惚感:会自问这样写下去会不会有‘前途’,但既然写了,就一咬牙写下去吧,写得顺畅的时候,又很愉悦。”
单听这番体会,也许不少人会认为这是初涉写作的作者对于文学的告白,但这番坦诚言辞,实际出自于作家王安忆。日前,在复旦大学所举行的王安忆长篇小说《匿名》新书发布会上,王安忆同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张新颖就她的这部作品展开探讨,这也是她的首个新书发布会。
“这是我整个写作过程中心情最复杂最丰富、最为跌宕起伏的经历。”

一个原本将生活过得井然有序的老年男子,在脱离了熟悉的生活规则,面对完全不同的人生历练时会发生些什么? 王安忆在《匿名》中所探讨的这种状态,似乎与她在创作过程中的状态有些接近:“这断续两年五个月的写作长度,是我整个写作过程中心情最复杂最丰富、最为跌宕起伏的经历。”她坦言,写完《长恨歌》、《天香》等作品时,心里会比较踏实,而写完这部作品,困惑感和心里的忐忑却一直左右不离,希望听到一些声音。
这种“忐忑”,也许正源自她对自己既有写作的不满足。“一般作家都喜欢延续自己的审美趣味,读者会认可、作家在写作上也有惯性延续,王安忆却在跟自己过不去,使得整条道路越来越艰难、越来越复杂。”有学者表示。
作品中,因为被错认为老板“吴宝宝”,退休返聘的老头在经历了黑道绑架、审讯、失忆等事件后被抛入一个叫做“林窟”的大山的褶皱之中。被抽离于原有的生活后,他面对的是一片布满前人生活遗迹的地方,并在这片匿名天地中重新寻找脱去文明枷锁、脱去旧有社会规则的“原来的自己”。与此同时,他远在上海的家人则开始了一场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并行的抽丝剥茧般的寻找。与以往写实和对客观事物的描绘所不同的是,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王安忆关注的不仅是故事本身,更是对于语言、教育、文明、时间等抽象概念的种种阐释,这也使得小说更像是一次个人面对世界所展开的耐人寻味的思辨之旅。“这(《匿名》)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简直是一场冒险。”她说。
节选1
睡眠中,无数的梦和无数的遗忘。时间压缩起来,同时又伸延;连贯性切碎了,横断面的拉丝扯得多长也能弹回去,接上头;黑洞在扩大,同时边缘物质迅速再生,弥补破绽。时间似乎回到它的原始性,人类文明给予的划分刻度溃决了,湮灭在混沌中。睡觉的人有一种舒坦,仿佛摆脱地心引力,浮在时间的外沿。空间也在溶解,消失客观性,管他身在何处呢!多么畅快啊,这颓唐。醒一醒,又睡过去,记忆的残渣滤过梦的网眼,再被瞬间的意识击得更碎,变成最轻质的颗粒,可容纳于虚无。虚无说是虚无,其实结构相当紧密,近乎分子——物质中能够独立存在并保持该物质一切化学 特性的最小微粒。“虚无”就是这样的“最小微粒”,小到无形,但却“保持该物质一切化学特性”,于是就有了涵盖力。就这样,让存在进入虚无,也好比是将物质退回到最初形态,回到原始。

睡眠做着这项工程,将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夷为平地,连他这个人,都在退回苍茫。无论是梦里醒里,很奇怪的,在他左前方上角——方位的客观性已经丧失,只有以视角为中心——那左前方的上角,就在那里,总是挂着一颗星,不那么明亮,甚至是惨淡的,始终在着。无论天地旋转,时空倒错,它就是在那个位置上,由远及近,越来越近,几乎飞驰而来,眼看金石相撞,火花迸溅,陡地远去。无论远和近,它的体积与光芒不变,亮度也不变。也因此,在那沉没的时间和空间里,就有一个浮标。多么多么小,犹如一颗铆钉,连铆钉都不是,而是针尖,行将收拢、闭合、隐入,可它就是不隐呢!心里又喜又悲,交织成一句旋律,是什么人在唱?原来是自己在唱,只一句,周而复始,首尾相衔,无休无止。睡眠乘着旋律行行前进,像乘着风,平滑、轻盈、流利,向着那颗星,又是被星引领,行,行,行到哪里去?
那小小的星,清晰呈现出涡轮状的表面,旋,旋,一直向里旋,穿越过去,可是,依然在前方左上角,多么深邃啊!歌还在响,匀速进行,打着节拍,充满无涯的周边。每当醒来,歌声收住,余音缭绕不绝,星也合闭。但仅只一瞬,紧接着,睡眠又覆盖下来,歌声再起,星又穿透出来,绽放出纤弱的芒刺。黑暗与岑寂里有了破绽,一根针似的,也是破绽,就有机会蚕食虚空。那颗小星不是有着涡轮状的球面?旋啊旋的。旋律只三个音节,却结构成永动力。是生物意识的余烬,也是最初级,初级到植物与昆虫的状态,需要漫长的进化,以及进化中的蜕变期,大年和小年,才能回到普遍形态。睡眠是冰期,冰碛层在发育、成长,诞生新天地。冬眠就是地质演变的残留,好比进化不完全的尾巴。进化留下许多尾巴,鸟类是恐龙的尾巴,每一个细节都是证明——羽毛、脚爪、脊柱体,而飞翔则是嬗变。

“希望《匿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把我对世界的疑问写出来。”

对王安忆本人而言,除却写作过程中的种种跌宕心情,作品中潜藏的她对于世间万物的好奇心似乎更有意思:“有时候,我觉得小说的形式多少就是人情世故,但这不够满足我的好奇心,没法回答我好奇地看待世界的问题,用小说方法来呈现很困难。我经常衡量我自己所拥有的材料,材料往往稀缺,我又很挑剔,挑选材料来表达我看到的世界,并对世界发问。我希望《匿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把我对世界的疑问写出来,但很吃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表达出来了。”
对大部分作家来说,阅读和写作是不能脱离的生活状态,而从中如何进入属于你个人的写作、属于你个人的美学?王安忆认为,这个问题不但在她多年的创作中没有解决,而且随着写作和思考的深入而更难解,“越是觉得世界奇妙、妙不可言,越发现小说的形式跟不上”。为此,她也笑言:“如果我是物理学家,或者在物理上、考古上、或者天体学上有很好的训练,也许就会很不一样。就拿天体而言,那么宏大、无边无际的空间里有我们的生存,我们又有那么复杂的自然结构、社会结构、政治结构、心理结构等等,怎么才能精妙地展现?在这方面,小说是一种非常限制的艺术。”
《匿名》问世后,这种种的困惑并未随之消除,王安忆唯一确定的是:“写完这个以后,再让我写以前那种小说,很难下笔。那种我们所共同认识的小说的性格,对我来说已经不能满足。”
《匿名》王安忆/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版

节选2
凌晨上路,先驾车,后徒步,日头升起,上了中天再向西偏斜,还停不下来。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自从学习驾车,又开始用车轮子思想。这么不停地走,走,“不知道”就会走进“知道”里面去。事实上,不已经在接近那个“知道”了吗?哑子耳朵里的轰鸣声就是信号。凡走近那个地方,直升机引擎的隆隆便灌满耳道,螺旋桨搅动,空气激烈地震颤起来,还有阿公穿透而来的叫喊:“哑子!”哑子!”近了,近了,近了,哑子变回小孩子,套着阿公的破褂子,褂子里没有裤衩,小腿肚上全是树枝的划痕,沁着血珠子,也不觉得,只顾着仰头,看头顶的大虫子,翅翼打着旋。可不是闹着玩的,碗口大的树杈,削泥般削成渣子,弹在身上脸上,就像子弹飞,打得生疼。轰鸣和疼痛退潮般退去,寂静中有昆虫振翅的嗡嗡。乔木换成灌木,树身矮下来,于是,人浮出水面,看见了太阳。小而白的一轮,却放射出巨大的热能。那些杂芜丛生的草木变得枯白,虫子飞舞。
跟着哑子,他似乎也蜕变成用腿脚思想的人,先前那个疑问——哑子究竟引他去哪里——随着行走渐渐消失,连踪迹都没有了。四下里一片寂寥,那一轮日头穿透出来,寂寥方才有一个破绽,破绽里是什么?更大的寂寥。他的疑问就从破绽中掉落下去,他的思想也掉落下去,在这苍莽之中,要它们有何用呢?不都是些赘物吗?他不必要知道什么,于是就真不知道了,比哑子更彻底,哑子还在向知道接近,他则向哑子接近。这两个人,前后相跟,又翻过一道山棱,这样,就看见了屋顶。在茅草和灌木的掩埋中,隐约可见黑色的瓦列,错落叠加。瓦列之间,长出二尺高的草丛,白色细茎,叶尖犹如花蕊,顶着米粒大的珠球。日头偏斜地照过来,就全变成茸毛,明晃晃的,黑瓦变成白瓦。
下了山棱,密丛丛的草木间依稀有路,踩进脚去,自然就分开了。哑子领前,他随后,破浪一般往里去。拨开的草棵又弹回来,打在身上脸上,强韧里有一种柔软,所以伤不了。倒是草叶上蓬起一片末状的飞虫,顿时迷了眼睛,白蒙蒙中,那几檐瓦顶,仿佛在移动,陡然又发出金光。
终于到瓦顶底下,踩上条石,让进半步,便是板壁。板壁缝里伸出茅草,门和窗也让茅草封了。哑子抽出树干,左劈右砍,破出一扇门,继续向里跨进。原来是一截过廊,廊那头,贴面而起崖壁,仰极望去,可见一线天。过廊两边,板壁已被茅草拥倒,梁和柱还在,其实是个屋架子。里面壅塞着茅草,算不清长了多少茬,嫩的变熟,熟的变老,老的变枯,枯的化为土,再生出新嫩。还有几株树,最高一株顶透瓦,直长出去,于是,屋顶就有一个洞,从疏阔的枝条间洒下几点日光。
草木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就听见水声,淙淙如琴音,那条山涧原来在这里等着。随着水声,许多气味都回来了,大铁锅的油香,卤坛子的酱香,海鱼的盐咸,蒸屉缝往外冒着馒头发酵的酸甜,还有酒和烟,全是热蓬蓬,干爽爽,活蹦蹦,没有一丝腐朽气。哑子最怕腐朽气,当年在五尺街头害疟疾,烧得迷糊了,麻和尚的手下人递过来的剩饭菜,都骗不了他的嘴。就是从那时起,认得出荤腥里的腐朽气,从此再不沾荤腥。在素净的藤了根长大,哑子就种下了这喜洁的怪毛病。所以爱往山里钻,就因为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一日化不了,一月;一月化不了,一季;一季化不了,一年;一年之后,还有百年,千年,这就是洁净的根源——时间。无限的时间,可以净化无限的腐朽。不是说过,哑子是用腿脚思想的,他终于知道把这个人带去哪里了,就是带去山里边,带进无限的时间。

“写作对我而言,是对我自己有效、有意义的,是对我个人的满足,不敢期望读者那么需要我。”

也有读者反馈,与王安忆之前的作品相比,《匿名》较难进入。在场有读者发问,某种程度上,《匿名》在艺术上非常考验读者,也提供了对于当代小说的新的阅读经验,需要读者自己去更新关于小说的观念。对此,王安忆表示理解:“小说的性质是很暧昧的,通常的小说一定是在现成概念以外的,是在小说概念边缘上的很多错位、很多无法命名、不清晰的东西。当我对这个世界有那么多好奇和疑问时,我又企图让大家都懂。对于《匿名》,也许没法像《天香》、《长恨歌》一样唤起人们共同的喜爱,我不喜欢怪罪读者。”
她也并不认同作家需要承担“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责任,“作家当然希望自己的写作能接近人的灵魂,但这个说法对作家而言抬得太高了。作家都是个体,个体性非常强,身上有芒刺,相互会抵触。写作对我而言,是对我自己有效、有意义的,是对我个人的满足,不敢期望读者那么需要我。”她坦言自己并不是一个浪漫的写作者,在写作长篇小说时,也许就像汪曾祺所说“长篇就是把你不需要说的话说出来”:“我就是把不需要说的废话说出来。如果不把废话说出来,就说不到点上,我不是那种大师,一句话、一个字就能写到位,也没有飞扬性和弹性,在长篇小说中,每一个合理性我必须要考虑,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写出来。”

节选3
在浩如烟海的语音中,普通话单纯扼要的四声越来越清晰,突起在琐细绵密的音韵上,真是名副其实的“普通话”,就是将语音择最关键而约之。那些拗舌的声腔,来自于地理天文水土造化的软腭构造以及运动,被普通话科学地归纳概括。科学的力量是相当强悍的,尤其当它被历史驱进,就不由分说,没商量了。在历史洪流里,细枝末节全一股脑捋得干干净净。普通话就像盘山公路,将最偏僻最闭锁的语音打开,穿过,纳入普遍性。现在,老新的听觉被普通话激活,普通话不只是救命稻草,更成舟船——好在有文字,文字最终收揽全部,九九归一。倘不是文字,普通话也于事无补。
老新在嘁喳中载上普通话,乱麻中扯出一条线,可不是盘山公路嘛!于是,混沌中就有了顺序。语言这一物质,有非凡的功能,它可溶解空间——一维二维三维,更多维,溶解于一种形态,就是时间。因语言和时间同样具有长度的表面,时间为语言提供载体,语言呢?给时间以某种实体存在。现在,随着普通话,老新认识和辨析周遭环境。他曾经企图依赖数字:一号房,二号房,三号房,三点五,四号房,五号房,六号房;七亩二分三厘五丝六毫一忽;骰子上壹、贰、叁、肆、伍、陆……可是数字总归是抽象的,在时间里搅和久了,互相传染了虚无症。好了,现在有了语言,是普通话引领,他逐渐恢复自觉性。
老新的听觉打开了,严格说,是向人类的声音世界打开。他不聋,空山的生活甚至使他的听觉更加灵敏,空山只是人类的说法,其实那是一个喧哗的世界,所谓寂静也是人类的概念,静声静声,那声大得很呢!可人类的耳朵对它听而不闻,称作“万籁俱寂”。老新的听觉向人声打开。嘈杂的人声,从肉体的软组织里摩擦震动出来,在空气中起伏、推涌,突生—个频率,向他袭来。体内里有一个潜在的频率,猝然间迎合上去,发生碰撞,引起共鸣。这一声可是尖锐得很,不是普通话体系里的,而是来自别的发声体。老新的头痛又发作了,只能用手指头顶住耳朵眼儿,让这刺激变得缓和。起初还顶用,可是听觉在蒙蔽之下迅速增强,穿透出去迎接那频率。那频率也在增强穿透力,两下里都在加压,手指头都顶得疼。他逃不开呢,那一个不知多少赫兹的频率,原先是散发状,如今自动排列次序,组织连贯,有了呼吸。他放开堵耳朵眼的手指头,疼痛还像针刺,可是,却是柔和,甚至是温存,抚慰似的。聒噪的语音分解出高低疾徐,分明有一种节律,有的,是有的,不再是一锅糊涂,而是一颗一颗米粒儿,分布均匀。
他还是听不懂语音里的语义,经过几千年的共同经验而约定的语义,因他没有参与这共同经验,约定也没他的份,谁让他是老新呢!语音里包含着默契,这默契是传代的,就算是个学语的小孩子,只要是默契中人,一听就懂。不是默契中人,半途学起,使足力气,怕只学得皮毛。漫漫山峦,亿万年前大约是海底,地壳变化,水退石出,每一个褶皱就是一个契约,从海底沉降开始;从最原始的生物,藻类开始;从单细胞繁殖开始——那时候,没有生亦没有死,然后才有生死边界,就是一茬生,一茬死;从圆口纲、软骨鱼纲、硬骨鱼纲、两栖纲、爬行纲、鸟纲,直到哺乳纲,然后灵长类出现……契约在褶皱、断块、侵蚀的间隙、岩浆冷却的芯子里,各自生长,成形。
但是,在无数幽闭之上,有一个巨大的主宰,海水成陆地,陆地成山峦,山峦成平原,平原变森林,森林变沧海,沧海变桑田,化整为零,又化零为整,就是由它主宰。它就是天地造化,统揽全局。因此,契约和契约之间,就潜藏秘密通道。这秘密通道,将隔阂后面的默契,最终联结成一大个,就是主宰。否则,你怎么解释,仿佛事先说好似的,一下子万物生长,人畜繁殖,遍地歌哭!
文字,普通话,盘山公路,历史——指的是历史中的正史,都是人工模仿造化建立的通道。可只是在外部,目力可视的浅表层,将相像的成分归纳总结,难免误导,制造出假象。那些细腻的,微妙的实质性的因素,沉在最底部,被覆盖起来。一方面,人们越来越无视于它,另一方面,它们积聚在深处,酿成一股原动力,不定在某个时候,改变事态。


文学点亮生活
点击以下 关键词 查看近期精彩

有趣神保町最美书店高冷书店霍比特人漫威2015文博展香港书展茅盾文学奖亚洲电影100|诺奖
观念莫迪亚诺村上春树奥威尔卡尔维诺圣埃克絮佩里帕慕克契诃夫波伏娃萨特阿加莎布罗茨基伍迪艾伦纳博科夫博尔赫斯海明威阿列克谢耶维奇

访谈莫言王德威木心贾平凹格非唐家三少猫腻冯唐刘慈欣《三体》金宇澄王蒙苏童邵燕祥阿来何向阳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