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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李浩:封在石头里的梦(6-9)

李浩 十月杂志 2020-02-14

  

李浩,男,1971年1月生于河北海兴。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摘》等各类选刊选载。有小说、诗歌入选多种各类选集,或被译成英文、德文、法文、日文、韩文。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父亲、镜子和树》,《告密者札记》,《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 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

封  在  石  头  里  的  梦

李浩
6

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收获应当还算不菲,这一次,我们得到了三块,虽然看上去都小了些,墨绿的颜色也没那么重。将它们搬到车上运回去是林白的主意,她说,山上坡太多,地面不够光滑,我们很难保证每个人砸下去都能砸中这块石头。“最好是大家都梦得到。”这当然是个好提议。

我们梦到的是——下面的叙述,是经历了各自补充和修订之后的版本。大家的叙述小有差别,譬如是釜是瓮还是锅的问题,譬如崖壁上有没有一棵树的问题。为了避免可能的混乱,我要使用我的个人视角。

第一个梦:我梦见一座大营盘,周围是来来回回的士兵,而我,坐在一口大瓮的边上烧水。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都在忙,他们大约有自己的分工,我的职责把我固定在这口厚厚的大瓮的一侧。我点火,加柴。烟冒起来,它有些呛,在梦里我也感到了呛人的气味,在李约热和吕小春秋的描述中也是如此,他们也闻到了。这时,我突然发现,在瓮里坐着一个孩子,六七岁大小,他赤裸着全身,用手拍打着水花。水在慢慢变热,先是少量的气泡翻出来,后来气泡越来越多,那个孩子似乎毫不在意,而气泡的冒起在他看来简直是种难得的玩具,他尝试着抓住它们,把它们按回到水里去。这里面,怎么能有……我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它真的是种闪念,随后,我继续加柴。气泡还在增多,而水越来越热——坐在瓮里的小孩也感到了不适,他不再捕捉泛起的、更大的气泡,只是扭动着身子,但他始终不哭不闹,也没有任何想逃出来的努力。孩子,你走,你走啦,我在心里默念,似乎出于某种限制,我不能帮他,也不能把话说出来。孩子还在扭动。我觉得,他的身体就要化了,化到水里去——这时,他回头,用一种有些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在水里煮着的,是小时候的自己,那个孩子是我(所有人中,只有吕小春秋对此有些异议。她说刚开始她也感觉大瓮里面的是她,后来她又觉得是自己的弟弟)。可职责要求,我不能把他从水里抱出来,我也不能有半点的懈怠——不由自主,我依然朝着瓮下的火焰里添柴,四周的士兵们来回走动仿若没有腿的游魂。我抽泣着,但无法阻止手上的动作,又有两根粗大的木柴被我插入火中……

第二个梦:我在攀登一座陡峭的山峰。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下面是山崖,它深不见底,只有云朵在我脚下飘移着,听声音,很可能有一条咆哮的大江在下面流经。我从黑暗的缝隙里向上爬,不,我不可能再上一步,只是在那里吊着,而手指和腿都已开始颤抖。一缕光从头顶上升起。我看得到,它距离我一步之遥,然而我够不到它。

第三个梦:我梦见众多的腿,众多的肩膀,它们形成一个不断向前的丛林,我被裹挟在里面——在梦中,我是和家人失散的少女或者少妇,在逃难的奔忙中,我被踩掉了一只鞋子,在由腿和肩膀组成的丛林中我无法将它再找回来。在梦中,我是柔弱的女子,无力的女子,被裹挟于众人中的女子,被慌乱压垮的女子,应当还有些娇生惯养……当然现在还来不及哀伤,这是我即将的颠沛流离的第一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也许再无家人的消息,有没有之后的日子还说不定。我拖着两条发木的腿,有了水疱的脚,走着,就落在了后面,走着,我的腿就成了海绵,支不起我的身子。我只得挤出丛林,在一棵孤单的、不动的树旁依着,任凭心里的百感交集变成水流,把我淹没在水中。

你是谁?有人问我。他骑在马上。后面是他的士兵们。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的,似乎我并没有回答,他就知道了全部的缘由。上马吧,他说,他把缰绳递到一个士兵的手里,然后径直朝前面走去。上来吧,你就跟着我们的队伍走吧,也许能逃过这劫。

骑马,我是第一次,所以笨拙,何况我还少了一只绣花的鞋子。我不知道这匹更颠簸的马会把我带向哪里,而我的家和家人们……又一次,悲从心里缓缓泛起……

——为什么那个爬山的梦那么短?黄土路在溪水边寻找被我们昨晚丢弃的石头,他试图从石头的裂痕里找出理由,但,那几块碎开的石头已经不见。

早饭来啦,梁晓阳冲着我们呼喊,都来啦都来啦!这一次,他再次向我们推销他的发明:把炸好的油团用筷子撕开,然后将它泡进酒里,半分钟,在盐盒里面蘸上盐——好吃,特别好吃,这可是当地最有名的,你在别的地方吃不到。我挪开手上的碗:晓阳,别再给我啦,你一天示范一次累不累。是吗?没有吧!这种吃法只有本地有,北流没有,玉林也没有。特色,这可是真正的特色呢。

听着这话,我又产生了些微的恍惚感,这些话,我在前天听过,昨天听过,似乎那表情动作也极为相似。而刚才离开饭桌的那些人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石才夫,凡一平,此时他们应当已在南宁——那,刚才的身影?我直起脖子,那些一晃而过的身影早已消失,留在院子里的多是当地的男女,他们在远处站着或偎在墙角处,远远地看。“石头都没有了。”黄土路洗净了手,“你们说,这梦,都是什么意思?”

“先让那个专家谈吧。”林白提议,“学心理学的。”

然而我们并没能找到他,没有谁有他的电话,梁晓阳说他也跟这个人不熟悉,只知道是北流的诗人,好像在电力部门上班。“也许是吉小吉叫的。他们走啦。”

——我先说第一个梦。它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寓言,有着很深的寓意在。它甚至有某种的现实性,我觉得这个梦不是古人的而应是我的。我真这样想。一个人在煮水,他煮的是小时候的自己,即使知道这一事实他也停不下来……似乎是卡夫卡、贝克特或者马尔克斯的故事里才有的,而我们的古人,竟然在梦里梦到了……怎么说呢,他实在具有远见,而且抓得住本质……

“马尔克斯不会写这样的小说,”李约热插话,“他的小说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这不是他的风格。”

嗯,是的,马尔克斯没有这样风格的小说,卡夫卡可以有,布鲁诺·舒尔茨可以有……

——要是咱们的先人,把这样的梦写下来,该有多牛。

——你们说,那些来来回回的士兵……有什么寓意吗?我觉得他们的存在和不存在一样。就是些背景。

——我觉得,他们属于……一种潜在的威慑,就像我们常说的,自我审查的宪兵们。你可以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也的确不存在,然而如果一旦你有越矩之处,他们马上就会变得具体起来,我觉得是这样。梦里的那个古代人,我,为什么明明知道瓮里有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没有长大时的我,还要按规则向里面添柴?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影子士兵。它表示,表示……

——听不明白,太深奥啦。我觉得做梦的那个人没这么想,不会这样想。在他那里,这就是一个奇怪的梦。反正在现实中也不可能发生。李老师,你太爱……我觉得你应当学心理学才对。昨天那个人的分析,根本就不靠谱。

——反正让他一说,我就更不明白啦。有时,我看诗歌评论,本来诗是懂得的,可看完评论,我发现我就不懂了。主要是不明白评论说的是什么,和这首诗有什么关系。

“作家和评论家,完全是两套思维。”黄土路说。他盯着相机,翻看着自己拍下的照片。


7

我们约好第二日继续上山,然而不凑巧,凌晨的时候下起了雨,它把我们阻挡在房子里。外面噼噼啪啪地响着,打在树叶上,芭蕉叶上,石头上,屋顶上,青灰的雨滴让我感觉我们的房子就像是个孤岛。电也停了,停电的上午更让我们与世隔绝——“我们把他们叫过来聊天吧。”李约热敲开我的房门。

好,当然需要。很快,所有人就都聚在了一起。我们说着房子和雨,路,旧事,林白的围巾和土路的鞋子,文坛逸事、趣事、脏事、乱事,林白当年养的、会跳跃的猪,饥饿最终也迫使它特立独行……很快,话题又绕回到梦的上面。梁晓阳说自己在新疆的时候总是做一个黄沙弥漫的梦,四处都是黄沙,他根本辨不清哪里是路,自己走得对不对。后来他又总是能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女性的,他就拼尽全力朝影子的方向走,可又一直走不到她的身边。黄土路说自己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过河,可到水中央的时候一只螃蟹拖住了他,非要把他抓到水里去,他怎么也挣不开。吕小春秋的梦是,在高三那年,她有两次做了相同的梦:她梦见自己的身子上生满了绿豆大小的痘,现在想起来还——全身痒。“压力大。”林白说,“你一定是压力太大。”“那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关于压力的故事。”琬琦低着眉毛,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回到高中,上课,可她太累太困了,尽管强打精神也无济于事。老师敲她的桌子,她是听见的,但抬不起眼皮。老师推她,她是知道的,可她的眼皮厚重,依旧抬不起来。“起来!考试啦!”考试,她一惊,马上睡意全无:考试?我不是考过了吗?我不是在读研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不是梦。老师用很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不是梦,这是二模,试卷马上发。可我在读研,不要再上一遍高中啦!依然是老师,他说,你现在在这个时间里。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不,即使在叙述中,琬琦也突然地改变语调,有着小小的颤音:不,不行,我得回去!我不再上一遍高中!——可没有路,她出不去,门也是锁着的。老师,面容模糊的同学们都静静地看着她,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她只好撞墙,用肩膀,用头,试图回到后面的时间里……“我也做过考试的梦。”我说。“我也做过。”“我也有。”——看来,考试对我们的影响太深远啦。要是我们的梦也可以封进石头里,后面的人,只得一遍遍地考试去了。

我们又说起墨绿色的石头,天堂山、树林和山上的庙,以及住在庙后面的老人。“你们那天见到她啦?”不,没有,没见到。吕小春秋说,为此,她还写了一首诗,《寻隐者不遇》。能不能给我们读一下?我问。写得不好。吕小春秋有些忸怩,她扫过周围的人,不好,不读啦。读一下吧,我们想听,李约热插话,对,读一读。众人当然一起怂恿,她无法拒绝。

 

隐者姓甚,名谁,不知

隐者山中一住二十年

房屋一间,破墙半堵

屋前坟堆,屋后亦是

其余草木万千

乃世人所见

 

某日,跟随一匹风上山意欲寻隐者

披荆抵,不遇

唯山山辉映

木木相见

 

“吾等俗人,岂可有幸遇之”

同行者拓夫曰,小果曰

 

另有同行土路者,拍照一,拍照二

认真,细致,侧拍,跪拍

草木、香炉、房屋

皆安静于镜头

 

而后,各各下山

隐者遇或不遇

心中有,或不同。

 

好诗。我们说。心中有,或不同,我们说。很现代,又很古典,我们说。屋外的雨下得似乎更加热烈澎湃,远处的山和树都已不见,只剩下灰,或浓或淡的灰。短暂的冷场。我们喝茶,在这个冷场的时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寒意——你说古人,怎么会做那样的梦。他竟然梦见煮的是自己。——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似乎,似乎在古罗马或希腊的传说中,有一种蛇,就是不断地吞食自己的尾巴,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圆形的环。现代性不是凭空出现的,所有的现代性都可在古典中找到最初的支点,嗯,好像是罗素说的。——对了,前年,是前年吧,我听说安阳挖掘出了曹操墓,可里面有一具小孩的尸骨,他们给出的解释就是,这是少年曹操。是这样吧?——哈哈那是个段子,够狠,我想安阳有关部门听到这个段子会气疯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说曹操墓应在邯郸,因为那里有古邺城遗址,曹操的墓一定离得不远。但还是被安阳率先抢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各样的荒谬。所以梦到荒谬也不奇怪。——是啊,荒谬也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肯定早就有。——就是,现在想起来,梦里的自我残害还是让我浑身发冷。

这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我们支着耳朵,门开了,楼下的人慢慢上楼,他的脚步有种湿淋淋的感觉——没错,上楼来的人已经全身湿透,他的雨伞只护住了很少的一片位置——啊,你是那个……那个专家!你是学心理的专家!林白认出了他,刚才我们还提到你,你到哪里去啦?

我出去走走,结果遇上了雨。他甩着身上的水点,喝下刚端给他的茶。梁晓阳的梦说明他有期待,但他不知道期待的具体是什么,是哪一个,所以才有那样的梦;黄土路老师,你的这个梦,和荣格的治疗笔记里一个病人的梦有些相似,当然我没那个意思说你是病人,不是。好像是《无意识心理学》里面提到的。我觉得这个梦说明,你和你的好友或者家人有严重的分歧。你们无法相互说服。这位小老师……哦,吕小春秋,你的梦不是紧张感,可能不是那样的解释,我认定那时你在暗恋。你怕遭受拒绝。当时,你肯定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男生而他很可能正被另外的人喜欢着,他们之间更亲密。琬琦的梦……

——你别说我的梦啦,你说,我们共同梦见的,第一个梦……

通常,对梦的解析,心理学角度的解析不同于社会学的,我们可能从中找出的是另一种……另一种贮藏,象征,暗示。在心理学的角度,这个故事可能说明,做梦者正面临艰难的选择,而任何一种选择都将使他受损,财产上,名誉上,欲望上,或者别的。这里有选择上的强迫,我们看到他失去了控制。

——那第二个梦呢?

山崖。它是英雄情结的,在西方,把自己想象成普罗米修斯的“人类拯救者”多数做过这样的梦。孤独的窃火者。很可能,做这个梦的,是一个不得志的官员或者诗人。

第三个。里面有一匹马。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有一节,梦的肉体方面的来源,其中也谈到了马。驾驭,是和性心理联接最为紧密的,包括骑马的人。我愿意把它解读成一个有着期待感的春梦。做这个梦的人应当是一个少女,十二三岁的样子。所以它显得幻美些,并没有直接的、裸露身体的提示。和家人的失散更加重了这种期待,也反映出做梦者心理上的纠结。她希望脱离注视,只有这样,她才可能释放刚刚发育出的另一个自己……

——我不,我不认可,在阴影中,吕小春秋脸色有些潮红,小的时候我也做过类似的梦,好像是民国。我的朋友说那是我的前世。我不信,不太信。但在梦里,我没有半点儿……那时我也不懂。它和性心理性幻觉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们那时候和男生都很少说话。

那时,你是……十二三岁?

——是。差不多。可能还在上小学。还有一个同学也做过这样的梦,是我们班的另一个女孩。

那,为什么,你们这个年纪,你们女孩子会更多地做这样的梦呢?

雨还在下着,打在树叶上,芭蕉叶上,石头上,屋顶上,我们各自的沉默上。但窗外的天色亮出很多,灰蒙蒙的天堂山也显得近了。雨怎么还下?林白站起来,她凑近窗口: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依然不同意我的说法?那个被雨淋湿的人对着吕小春秋笑了笑,我说的,只是一种片面解释。如果使用《周公解梦》,它预示着或吉或凶,或者将要发财也说不定。德国的W.伊瑟尔说过,“作品的意义不确定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梦,给人留出的阐释空间是巨大的,心理学能揭示的,仅是一小部分而已,何况,还总是出错。你完全可按照你的理解去阐释它。

我走上前,用右手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兄弟,你应当是好作家,好诗人。“不,我不是。”他的脸色马上有些暗淡:“我身上有太多……无法调和的东西。它让我写下一个字,一个词,都非常非常艰难。我知道我不是。”


8

在雨停歇之后不久我们就又开始新的酒宴,房子外面极为干爽,几乎看不出有下过雨的痕迹,我们用手机给忙碌的人们拍照,给处理鹅血的中年女人拍照,给穿梭于腿边的黑狗白狗拍照,给远处的山和树拍照,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我们刚刚来到这里。一碗。两碗。我再一次找不到厕所,只得叫李约热和梁晓阳陪同——第一天,我也是这个样子,当时我并不知道米酒其实很烈。席间,我向林白敬酒,很高兴能来。她说希望我们玩得愉快,“明天我要回去啦。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吧,不回北京,我是去北流。”要有有趣的梦、新奇的梦一定告诉我。你多待些日子吧,以后也别写小说了,当个心理学家得了,你也写一本《梦的解析》,多好——这话似乎听人说过,当然也可能是酒醉后的错觉,管他呢!我一饮而尽。琬琦和吕小春秋过来,向林白敬酒,我和土路也就走到了外面。屋子后面的狗在咬,五六只,它们在撕咬,一只白狗已经落败——很久没有看到狗打架了。不知由怎样的缘头,我们谈到知识分子,中国的和西方的,“我们使用的不是一个概念。它们很不同。但我们总以为是一个,总混在一起来谈。”

第三碗。第四碗。我的脑袋里出现了马达的轰鸣,尽管它是间歇的。不行,我醉了,我说,我要上楼。“好吧好吧,我们一起上去。”

我又要来了笔。哥,写什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的句子。好,我写。我在电视墙的边上蹲下,正准备胡写——哥,我昨天写的字呢?黄土路挥了挥手,不管它啦!你写,你再写。或许是酒醉的缘故,那面电视墙,那块方方的木板,都像是新的,从来没被涂画过一样。点。点。横。不对,它已经无法更改——首先,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其次,其次是……

谁还喝酒?李约热把酒杯递给我,碰了一下,肉,他们马上拿过来。咱们喝。聊天。我说你先签上自己的名字,黄土路,你也去。要是主人怪罪,也别只怪我一个人,对吧。

我们喝着,可酒并不见少。我们砸开的,都是些逃跑的梦,爬山的梦,躲避的梦,无奈的梦……这些梦里,都有些危险。危险,你们发现了没有?是是是,真是,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就是危险。这地方太偏僻,瘟疫,洪水,大大小小的战乱也多,所以他们就总是做些危险的梦。老百姓们提心吊胆。在你们河北、北京、河南、山东,石头里的梦可能就很不一样,有的梦会梦见自己升官,发财,当皇帝……黄粱梦,是在河北吧?邯郸,河北邯郸。北流也出过一个“皇帝”你知不知道?不是古代,是20世纪80年代,一个有力气的农民,都设计了国旗国歌。朱山坡家和他家离得很近,还是亲戚。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轰动得很,只是我不知道就在这里。所以这里也应该有当皇帝的梦才对。那个有力气的农民,应当是哪一天砸开石头,梦见了古人的梦,他就觉得看来是上天让他来当皇帝……那天来的时候我听他们讲过。说,这个“皇帝”外出巡游,看见邻村一个在田里插秧的少妇很有姿色,就和人家的老公商量:你让她当我的“娘娘”,我让你当“丞相”。结果怎么着,还真成了。那个“丞相”最后还是这个有力气的农民的铁杆儿,据说最后也判了刑。真是闹剧。是闹剧,可就是有人信。他的信徒有几百人,最多的时候。还有海外的捐款。疯啦。都疯啦。

——明天,我们上山。

好,我们上山。为了上山,干一杯。不喝了吧?喝!


十月典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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