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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周晓枫:雌蕊②

周晓枫 十月杂志 2023-03-14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一一兽皮上的地图》《收藏一一时光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有童话《小翅膀》《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曾获中国好书、桂冠童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等奖项。

雌  蕊

周晓枫


7

我闪烁着生存的光辉。

——苏珊·桑塔格

获得一九八七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获奖演说中,提到三位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布罗茨基致敬他所崇仰的诗人们说:“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这位饱受肉体苦役和精神折磨并被苏联驱逐出境的流亡者,在自己的书房,在写作的打字机前,摆放着茨维塔耶娃的肖像——布罗茨基毫不犹豫地宣称:茨维塔耶娃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他确实做到了——他的同胞们都同意,他是那个时代唯一继承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和阿赫玛托娃的人。”这是苏珊·桑塔格对布罗茨基的评价,她还指出:“因此,他在别处——这里——度过他大部分的成人生活。俄罗斯是他的思想和才能中一切最微妙、最大胆、最富饶和最教条的东西的来源,而它竟成为他出于骄傲、出于愤怒、出于焦虑而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的伟大的别处。”

对于苏珊·桑塔格来说,这篇评论写得一般,远远不及她其他篇目那样炫目。但每当我发现自己偏爱的作家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情感联系,就有种近乎安慰的喜悦。比如读西格丽德·努涅斯——她曾是桑塔格的秘书,桑塔格儿子的女朋友,她在《永远的苏珊》一书中追述与桑塔格母子共度的时光,我在中译本的第十九页找到一句迷人的信息:“苏珊开始和约瑟夫·布罗茨基幽会。”当然,相比桑塔格一生中其他更为紧密或长久的关系,这段情感的知名度似乎不高。桑塔格曾坦言经历过九段恋情:五位女性和四位男性,不过她说:“我的肉体生活相比我的精神生活不值一提,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苏珊·桑塔格与西蒙娜·德·波伏瓦、汉娜·阿伦特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性知识分子。被誉为“公众良心”的苏珊·桑塔格,在美国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是真正的偶像,使知识分子同时具有明星的魅力和学者的尊严。

我第一次看到苏珊·桑塔格的照片,就被她的样子迷住了——似乎简单说“喜欢”,已经是对她的某种不敬。苏珊·桑塔格的容貌非常风格化,是那种严肃而知性的好看,正好匹配她令人倾倒的智慧。照片中的苏珊·桑塔格兼具男性的阳刚与女性的妩媚,她的眼神坚毅、犀利而桀骜。年轻的时候,她令人怦然心动又肃然起敬;即使老了,也很少有人像她那样我行我素,老得那么威风凛凛。苏珊·桑塔格发量浓密,粗硬的发丝之间,像是蕴藏彼此不妥协的静电;中年时她的标志性头发,是满头黑发中一缕标志性的白发,像道永不熄灭的闪电;只是到了晚年,她是短发,并且像钨丝那样银耀光芒,像层菌丝那样柔软服帖……无论什么阶段,苏珊·桑塔格始终气势如虹,仿佛晚年的她依然有能力分娩一个关于未来的有力的婴儿。她的照片,就像是她灵魂的样子。

苏珊·桑塔格的照片多为著名摄影师安妮·莱博维茨的作品。安妮·莱博维茨的镜头里囊括了无数名流,是“能劝说任何人脱掉衣服的摄影师”。我们都见过她的作品,比如那张裸体的约翰·列侬侧抱着黑衣黑发的小野洋子躺在地板上的照片——这张照片拍摄几小时之后,约翰·列侬就被自己的疯狂粉丝枪杀了。一个是意见领袖,一个是艺术大家,苏珊·桑塔格与安妮·莱博维茨相识于一九八八年。当时三十九岁的莱博维茨为五十五岁的桑塔格拍摄随笔集的封面,此后她们搬进纽约同一栋公寓大楼,成为情感和生活的伴侣。

同性取向曾是讳莫如深的话题,现在早非禁忌。在我最喜欢的女作家中,同性恋或双性恋不少,比如伊丽莎白·毕肖普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等。关于这个问题,我出于好奇,向一个并不避讳双性恋身份的朋友求证:“仅就性爱体验而言,你的倾向是什么?是男性还是女性带给你更多的享受?”他诧异地望着我:“这种事怎么能按男女来区分呢?我面对的是独特而具体的个人,要看感情,而不是性别分类。”他的回答,改变和丰富了我的认知,令我吃惊、震动甚至有点羞愧。我们选择爱侣或配偶,往往看容貌、看能力、看地位,这些难免包含着条件的选择,是现实,也是或多或少的势利。性别取向既有天然,也有后期教化的成分,我们一直带着社会和生理的枷锁。我从来没有以朋友的角度去设想过,他所选择的,他所渴望亲近的,不是抽象的“他”或“她”,而是血肉包裹下有质感的独一无二的“这个人”。那么,我所热爱的那些雌雄同体的灵魂,她们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个性,听从内心的呼唤,不会驯服于简单的分类原则;她们的想象力自由而野性,她们的爱没有界限;每个爱人都是独立的他或她,性别并不构成选择障碍,她们并没有男女意义上的“种族歧视”,包括肉体享受也是如此。

安妮·莱博维茨不仅拍摄了苏珊·桑塔格那些摄人心魄的肖像照片,她还陪在患病的苏珊·桑塔格旁边,记录了她被疾病折磨的过程——记录她的抗争,记录对她的抢救,也记录她的死。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五十二岁的莱博维茨生下一个女孩,陪着她分娩的是苏珊·桑塔格。几年后,苏珊·桑塔格与莱博维茨的父亲塞缪尔相继去世后,摄影师又有了一对同样没人知道父亲是谁的双胞胎女儿:一个叫塞缪尔,一个叫苏珊。

一九七五年,苏珊·桑塔格在四十二岁的时候被发现乳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结,威胁生存。苏珊·桑塔格曾在访谈中说:“因为以前我从来没有生过病,总以为自己的身体能够承受无限的惩罚还能够恢复。”刚开始她吓坏了,之后的反击激进而暴烈。为了彻底清除癌症,她选择不惜损毁形象的根治性切除术:双乳全切,包括胸壁的大部分肌肉和腋窝的淋巴结,同时选择带有极端性的化疗方案和免疫处方。尽管极端痛苦,并且医生允许耐受不了的时候暂停,但她从来义无反顾。顽强反抗,使她死里逃生。这强化了苏珊·桑塔格的主观意志——只要她足够强悍,就可以否决死神的决定。一九八八年被诊断出子宫癌,她继续寻找侵略性的疗法,并坚信自己还是会化险为夷、战胜概率。她绝口不提可能的死亡,她的儿子戴维·里夫后来把这种态度形容为“积极的拒绝”;不仅如此,苏珊·桑塔格甚至充满活到一百岁的长寿渴望。即使化疗的副作用引发严重的神经性病变,过程十分煎熬,她甚至需要重新学习走路,但她依然态度凶狠地对抗命运,似乎死亡只是人生的选项之一,是可以被撤销的。然而,疾病对她纠缠不休,事实上在一九七五年、一九八八年、二〇〇四年,桑塔格分别被诊断出乳腺癌、子宫癌、白血病,但她从未屈服,她像受伤的猛禽那样奋力啄击死神,甚至将之视为可以吞下去的猎物。苏珊·桑塔格几乎出自本能地反抗权威,而死神是世间最大的权威,是终极的裁判,她到最后也没有被驯服。

在与疾病缠斗的三十年里,苏珊·桑塔格孜孜不倦,她说过:“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但我试着以四十八小时来对待它。”即使在化疗途中,她也勤于笔记,给《疾病的隐喻》积累素材,她将强烈的个人经验转化为深沉的智力思考。当骨髓移植手术与药物依次失去疗效,她躺在医院里继续工作,拒绝与亲友谈论自己的死亡,直至生命最后一刻。桑塔格曾提到过,一个临终的作家如何口授秘书打字,并在打字机的噼啪声中过世。据说,君特·格拉斯在死前半个小时还在创作。对写作者来说,那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正如苏珊·桑塔格的所言所行,她说:“真正爱某种东西就是要希望死于这种东西,或者只活于其中,这是同一回事。”

桑塔格的儿子戴维·里夫回忆母亲临终情形:“她一死去,我就请房间内的其他人离开。我要真切地看一看。我不管不顾地脱去了她的上衣。她全身上下都是溃疡。她的身体,从嘴里到脚趾都是溃疡。痛苦必定十分强烈。她看上去不再疼痛了,这么说,真的死去,反倒轻松了。”疾病是落实于日常的酷刑,她的身体满目疮痍。对常人来说,死神或许有蒙娜丽莎那样吉凶莫测的微笑;苏珊·桑塔格近距离看到的死神是狞厉的暴君,她像个不朽战士那样终生对抗侵略。她并不陈述和描摹自己,置身苦难,使她深切认识到这个世界在隐喻之下埋藏的真相。疾病给患者带来有罪的幻觉,但苏珊·桑塔格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穿透力,以坚定而清晰的理性,破除文化认知上的妖魔与鬼魅。她在患病之前已完成《反对阐释》,之后的摧残使她越挫越勇,写下《疾病的隐喻》《旁观他人的痛苦》等振聋发聩之作。被桑塔格描述为“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的加缪,这样表达:“疾病是一座修道院,有着自己的清规、苦行、静谧和灵感。”无论肉体怎样被毁灭,这些作品就是苏珊·桑塔格在废墟上的重建。当我们难以用肉眼判断物体的重量,只要看看秤盘上的刻度,就会了然于心。我们难以想象数十年疾病与治疗的双重折磨和苦难,但看看对称之下她的文字,我们敬畏其中的力量——天赋之上加诸敏感、疼痛和独立,它们所焕发的光彩是巨大的。

苏珊·桑塔格令人望风披靡的勇气,体现在多方面。不仅面对疾病,她带着报复般的仇恨力量反击;她在生活上也是坦荡而无畏。十七岁的苏珊·桑塔格遇到二十八岁的社会学家菲利普·里夫,十天后闪电结婚,并于十九岁生下了儿子戴维。桑塔格二十六岁时决定与丈夫离婚,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和菲利普的关系既没有通过隐私和孤独才能获得的自我提高,也没有伴随着激情而来的辉煌和英勇的自我失去。苏珊·桑塔格提出不要对方的任何赡养和资助,她独自抚养儿子戴维。此后,她只身携带“七十美元、两只皮箱以及七岁的儿子”来到纽约开始生活。无论面对疾病还是生活,苏珊·桑塔格勇往直前,但她最令人尊重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承担的责任与行动。

勇气,这个词对桑塔格来说是如此具象,它简直有着自己的体积和体重!她无惧争议,在危险与关键的时刻,她挺身而出、孤往绝诣,做出并不符合“政治正确”的表达,哪怕威胁到自身的安全。伊拉克战争打响,她发表反战长文;美军虐囚事件曝光,她对事件以及美国社会进行淋漓尽致的批判。在印裔英籍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因小说遭到宗教追杀令的时候,知识界一片沉默,因为译者和出版商都被伤害或暗杀,人们唯恐自己的发言会带来祸患——又是苏珊·桑塔格,她公开发表声明和演说,抗议对作家的迫害并号召公众加以抵制。她冷静而果断,代表才智和良知,始终保持思考的动力与实践的能力。她甚至自我否定,不是摇摆,而是源于专注、自省和颠覆。苏珊·桑塔格在获得耶路撒冷文学奖的演讲中说:“作家的首要任务不是发表意见,而是揭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与讹传的帮凶。文学是微妙与矛盾之所,而不是简单化的声音。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不同的要求、区域以及经验。”

她的声音有时会刺耳,那是因为刺破了我们在平静中的自我保护,刺痛了自我保护中放弃的良心,让我们在不安中重归自省,让我们愧于对社会生活缺乏责任的担当。苏珊·桑塔格不仅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更为知识分子确立了严苛的标准,也为评估重大事件提供了清晰的尺度,因此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

苏珊·桑塔格擅长穿越现象,直击本质。她的表达充满张力,有真理般的语感。

“世上最令人向往的是忠于自己的自由,即诚实。”

“美——以及对美的关心——是会带来限制的。”

“符合一个现代社群真正利益的,是公正。”

“对事实视而不见的自然倾向,是一种诱惑,它源自我们的直接利益和各种问题在我们心中引起的恐惧。”

“只要我们感到自己有同情心,我们就会感到自己不是痛苦施加者的共谋。我们的同情宣布我们的清白,同时也宣布我们的无能。”

……就像逆鳞,一眼能被看到。苏珊·桑塔格的论述不仅精彩,还达到了评论很难达到的感性,甚至令人怦然心动的性感——她以极为严肃的态度和方式,抵达了思想的极端性感。“我闪烁着生存的光辉”——桑塔格曾这样自己评论,她还把自己概括为:“我是一个好战的唯美主义者,还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道德家。”苏珊·桑塔格在描述一个遥远时代时的用语,我觉得也可以用来形容她自身:“内省的能量、热情的求知、自我牺牲的准则和巨大的希望。”

苏珊·桑塔格是女权主义者吗?有人认为当然,这是不需要怀疑的;有人犹豫和迟疑,她好像不那么典型。还是那个曾做过桑塔格的秘书、做过她儿子女朋友的西格丽德·努涅斯,这样谈到她对桑塔格的印象:苏珊·桑塔格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而且是一名觉得大多数女人都有欠缺的女权主义者。苏珊·桑塔格自己这样表述:“我当然承认男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的区别,不过区别不大。显然,我们文化中的一切都在使这种区别扩大化。根本的区别可能只在于不同的生理结构和性器官。但是我不相信存在所谓女性的写作和男性的写作……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女人不能写男人写的东西,反之亦然。”“我对女性怀有强烈的忠诚,但是并没有到只把我的作品投给女权主义杂志的程度,因为我对西方文化怀有同样强烈的忠诚,尽管它深受性别歧视的损害和腐蚀,但它仍是我们的文化,即使我们是女人,也必须与这个被腐蚀了的文化共存,然后努力对它做出必要的修正和改变。”“我不会去建立,也不会去废除一种女性文化、女性情感或女性情感的准则。我认为男性变得更阴柔、女性变得更阳刚都没有关系,那样的世界会更加迷人。”

“女性的解放不仅是拥有平等的权利,女性还应该拥有平等的权力,”苏珊·桑塔格强调,“我的观点是要废除一切隔离,我在反性别隔离的意义上是个女权主义者……”的确,桑塔格并不仅仅关心女性,她也关心同性恋、病患、遭到宗教追杀而逃亡的作家、战争中被忽略的民族。如果说,女权主义在本质上是关注弱者和边缘人群,互换给予被忽略与被损害者以平等,那么它所关注的,就不仅仅是女性;如果只关注一种性别属性,便与女权主义的本质诉求相悖,反而不那么女权主义了。

苏珊·桑塔格在评论里闪耀着思想的光芒,她的一个句子,就够我们在写作中跋涉一生。我简直是抱着一种教徒般的爱去爱她,尽管我几乎凭借本能地信赖她的文学品质和文学声誉,但奇怪的是,我一点都读不进去她自己颇为看重的小说,无论是《恩主》还是《在美国》,都并不喜欢。



8

“尊敬”这种纯金,如果不掺杂一定的恐惧成分,可能会太软。

——尤瑟纳尔

与读苏珊·桑塔格小说相似的感受,我曾经也不喜欢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但后来却经历了巨大的转变。

一个了解我审美趣味的朋友对我说:“你肯定非常喜欢尤瑟纳尔。”我茫然。因为就像读苏珊·桑塔格的小说《恩主》和《在美国》,我第一次试读尤瑟纳尔的作品不解其妙。听他一说,我重新拿出来看,还是没感受到尤瑟纳尔的磁力和魅力,没觉得诱人啊,我没找到文字之间钩人的手指和能把我囚禁其中的饵料。我不甘心,隔了半年多又翻出尤瑟纳尔文集——不是吸引而是排斥了。我一般能够感知文字的肌理和节奏,但我最初看尤瑟纳尔的文字——它们像硬质页岩,词与词之间颗粒感强烈,不水乳交融,却形成稳固的内部结构,我甚至觉得它们是拒绝读者融入的。我想朋友误判了我的审美,在奇迹般的瞬间到来之前,我曾三次把尤瑟纳尔束之高阁。

有一天,我翻找别的资料,尤瑟纳尔的书掉下来。不知道情境和心境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我突然找到了阅读的语感。天啊,我以前怎么抗拒数次?!尤瑟纳尔的作品对初次阅读的读者来说,容易觉得其中包含着先天性的拒绝;必须找到密钥,必须找到那句芝麻开门的咒语,才能豁然开朗,得以进入那个大放异彩的世界。一旦重新发现尤瑟纳尔,我在一个时间段里贪婪地悉数阅读,我不放过每一个字……完全不是蘸取而是沉浸,我像濒临溺亡者那样因无能抵抗而感到缺氧的虚幻。我愧于自己曾经的轻率,庆幸自己终于没有错过。最经典的文字,如同黑胶唱片上的古典乐曲,首次倾听时你无法跟唱,可能还略嫌它沉闷,你在其中找不到朗朗上口的节拍和重复性的副歌……然后,有一天,你才发现自己的内心甚至根本不配盘旋那样的旋律,根本不配像唱诗班加入对神的唱颂。有的作家让你愉快,有的作家让你沉思,有的作家让你疼痛,而尤瑟纳尔……她让你在膜拜中恐惧。

如果说苏珊·桑塔格的智识反而影响了她的小说表现,尤瑟纳尔则无懈可击。她是我无法评价的作家。尤瑟纳尔就像巨鲸,根本无法盛进任何容器里;或者说,她就是深不见底的海洋本身。她的浪涌,她的旋涡,她的洋流,她的飓风,无论怎样的孕育与毁灭,都在她从容不迫的节奏里。有些女作家性别特征明显,写作焦点终身集中在解决与母亲或者配偶的关系;有些几乎完全消灭了自己,让人无法判断执笔者的性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别说能不能从文字里区分男女的问题,我读《哈德良回忆录》和《苦炼》的时候,美与恐惧的双重压力令我浑身战栗,恍惚于这些是人写的还是神写的——尤瑟纳尔的头脑和胸襟有若神庙,令人敬畏。

“玛格丽特”在法语里是“雏菊”的意思。我们发现,法国文坛上的这两朵“雏菊”大相径庭。在中国的大众阅读领域,玛格丽特·杜拉斯这个名字比自己的作品名气还大,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知名度,远远低于她不出世的才华。玛格丽特·杜拉斯容易让人惊喜和兴奋,但微醺很快消散;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进入可能带有一定的难度和障碍,但这是一场宿醉,后劲大,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已不能支配自己,你将深受其毒。其实,两朵“雏菊”都有天然的沧桑感,杜拉斯是一生下来就老了的早熟婴儿,尤瑟纳尔是永远不会死去的神。其实从我个人的角度,她们甚至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因为你能看到禽鸟的翅膀,但你看不到幽灵是怎么飞的。

如果说到相似,两个玛格丽特倒有一点相像。杜拉斯的父亲在她七岁时去世,尤瑟纳尔的母亲在她出生不久后去世——她们不曾拥有父母双全的完整童年。不幸的童年,或者非常规意义的童年,常常是锻造一个作家的初始条件。普拉斯八岁那年父亲离世。苏珊·桑塔格五岁那年父亲离世。八个月的伊丽莎白·毕肖普还在襁褓中父亲就离世了,五岁时母亲被检查出患有精神病。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母亲在她十三岁那年离世。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童年相对美满,父亲活到了她十六岁。总之,这些卓越的女作家在未成年之前,罩护她们的世界已天缺一角。作家在童年受过内心的罪,无论从伤口中分娩出的是敏感、脆弱还是独立、强悍,那都是她此后生涯中默默运行的东西。

生下尤瑟纳尔十天之后,她的母亲死于产褥热和腹膜炎。尤瑟纳尔从小受到父亲的加倍疼爱,她在法国度过生活优渥的童年,在数位女管家的呵护和家庭教师的悉心指导下,年轻的她博览群书。成年以后到了母亲的坟墓前,尤瑟纳尔并无波澜:“我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对她同样冷漠。她的坟差不多像一个陌生女人的坟一样,并不引起我更多的温情,人们只是出于偶然,向我叙述了那陌生女人的临终情形。”伟大的尤瑟纳尔只有娇宠她的父亲,我因此怀疑,她是否反而幸运地避开了母爱?尤瑟纳尔避开可能影响她未来质地的软化剂,她才能以独特的情感发育,变成这样不循规蹈矩的世间罕有的合金型作家?

尤瑟纳尔对母亲的淡漠态度,让人隐约猜测她的“佛系”。尤瑟纳尔在美国一所学校教过近十年法语和意大利语基础课,师生们的印象似乎也支撑着这种想法。“她总是披着披风、围巾,裹着裙子,看上去就像一名修道士。她喜欢褐色、紫色和黑色之类的颜色,她很懂得协调色彩。她有着一种令人兴奋的神秘气质。”“她行为怪异。她彬彬有礼,但是无人可影响她的决定。你瞧得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上完课赶紧走。她对学校生活不感兴趣,人们试图了解她,无人成功。形象上,她令人起敬。她永远笔直,永远穿长裙,永远端正,像个中世纪的女人。”“她对我们淡漠,从她讲课的样子,你能感觉到她要么是极度疲倦,要么就是不打算用心。身体笔直,而你能感到她智力上是松懈的。她讲的东西,她并不真的在思考。”“她像一个权威的男性,有一种自然而然就高高在上的方式。她像男人一样吸引我。我到现在都不能想象她烤面包或者拿吹风机吹头发的样子。我甚至猜她一天天用的都是中世纪的器具。我们都听说她跟一个女人生活,但谁也不敢跟她提这个事。我想她肯定没有孩子,也从没想过做母亲。我记忆中的她仿佛是用岩石雕刻出来的;我甚至感觉她的脸像石头一般。她属于那种生活在时间以外的人,人们深信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死。”

这个传言中的女人是存在的。沿着线索,就会发现,尤瑟纳尔私下的情感生活远非设想中的寡淡,而是相反。一九三七年,尤瑟纳尔曾前往伦敦拜见当时已成名的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描摹她的特征:“红嘴唇,精力充沛,”还写道,“这个女人肯定是有过去的。我觉得她把自己交给了爱情和智慧。”这是女性的、作家的、惊人的、准确的直觉。

一九三四年,三十一岁的尤瑟纳尔已经漫游了整个欧洲。她是双性恋者,受到酒精和肉体的强烈吸引。在这一年,尤瑟纳尔遇到了同龄的美国女人格雷斯·弗里克,这是她一生最为重要的人。格雷斯的父母早逝,她由伯父抚养成人,获英语文学硕士。认识尤瑟纳尔后,格雷斯展开热烈追求,不断写信邀请尤瑟纳尔赴美。二战爆发后,尤瑟纳尔前往美国投奔格雷斯,从此两人开始数十年的共同生活。格雷斯倾尽所能、倾尽全力地陪伴、照顾和保护,把尤瑟纳尔只用法语完成的作品译成英文。无论尤瑟纳尔处于怎样的困境,格雷斯都因与之相守而心满意足。尤瑟纳尔深怀抱负,除了写作的荣耀,其他都是辅助光芒的道路;而格雷斯耗尽一生的光,只为照亮尤瑟纳尔写作的书桌。患乳腺癌的格雷斯受尽折磨,怀着一腔哀怨:“我没活够。我跟你活,哪里活得够。”格雷斯早于尤瑟纳尔九年离世。尤瑟纳尔不喜欢自己被写入传记,她在世的时候就已销毁了自己的部分资料。尤瑟纳尔的遗嘱规定,她与格雷斯之间的通信、日记等所有遗物,暂保留在哈佛大学图书馆和巴黎的出版社,在她死后五十年才能公开——也就是要等到二〇三七年,读者才能真正了解尤瑟纳尔与格雷斯的情感过往。

据说格雷斯去世之前,甚至完成了某种近似的移交,向尤瑟纳尔“推荐”了杰瑞·威尔森;或者说,尤瑟纳尔已经转向自己的未来——这位年轻的旅行伴侣杰瑞比她小四十七岁。七十七岁的尤瑟纳尔与三十岁出头的杰瑞一起旅行,彼此深深吸引,她们重新游历了尤瑟纳尔年轻时与格雷斯曾经去过的地方。尤瑟纳尔与杰瑞共同生活了五六年,她乐于显示这种亲密的关系,但她也需要处理随后的麻烦。与尤瑟纳尔在一起期间,杰瑞认识了个年轻男人并要求去印度旅行时与之同行,尤瑟纳尔同意了,却分明感到某种关系上的失落。杰瑞与尤瑟纳尔保持着复杂的情感交流和纠葛,直到因同性恋行为导致的艾滋病去世,死时未满三十七岁。杰瑞死了以后,尤瑟纳尔曾心灰意冷,感到自己老了。她在一个笔记本上发现自己从前记下的一个想法:“我认为我终于成功地彻底摧毁了自身的贪欲。”她在空白处补充了一个备注:“一九八〇年。不。”——一九八〇年,那时她遇到杰瑞。然而,尤瑟纳尔就是尤瑟纳尔,她渐渐恢复体力,继续创作。

一九八六年,杰瑞死后,她抵达巴黎下榻丽兹酒店。不仅是因为舒适,也是为了寻找杰瑞的踪迹。她想重走一遍杰瑞的路,任何地方都不放过,她要看一切,从杰瑞住过的酒店房间,到杰瑞死去的医院病房,还有杰瑞的火化场。这是深情吗?可以这么理解,我们也可以从中发现尤瑟纳尔的习惯。尤瑟纳尔不断旅行,这是年少的经历使然。风流的父亲居无定所,在漂泊的床上体验鱼水欢情;年幼的尤瑟纳尔跟着父亲四处辗转,过早地熟谙了欢场情事。尤瑟纳尔天然恣肆,她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喜欢旅行,沉湎情欲。从青年到晚年,尤瑟纳尔经常运载着行李和自己,完成地理意义和历史意义的漫游——特别的是,她似乎尤其喜欢回忆意义的重复之旅。格雷斯死后,尤瑟纳尔重新游历年轻时她跟格雷斯去过的地方;杰瑞死后,尤瑟纳尔不惜走远路,去专门购买一种杰瑞和她都很喜欢的蜡烛,以至花费的气力超过体能,导致她进入半昏迷状态;尤瑟纳尔甚至花很长时间,去找寻曾经带着小狗散步的街道。

这种故地重游——我怀疑,不仅出自念旧的习惯,更是出自写作的习惯。第一遍是偶遇,第二遍是重逢;第一遍是眼睛里的素材,第二遍是内心的段落;第一遍是勾勒,第二遍是校正……到了老年,她把一切走成了回忆,并等待从回忆里生发的力量。就像一只经过长途迁徙的鸟,回望有俯瞰的高度,平静中有千山万水。我这样猜测,是因为尤瑟纳尔对写作的态度格外郑重,她从未辜负她自身携带的使命。尤瑟纳尔早已深怀抱负,她挚爱法语,确信自己能够为之增加伟大的遗产。她之所以避开人事纷扰,之所以接受生活中的一切偶然和挫折,之所以经历或讲述可怕的事情,反而有一种出世的镇静……护士迪迪一语中的:“说到底,一切都可以成为您书中的素材,这个念头让您得到解脱。”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当然。”对文学和荣誉的渴望,使她永不止息:“如果时间允许,我也许会继续写下去,在另一本书里。”即使在即将离世的一九八七年,尤瑟纳尔依然聚焦创作——她随便在什么地方坐下来,就可以开始在膝盖上写;或者跟路过的人交流几句话,然后接着进入文字的世界。

回望尤瑟纳尔的一生,她几乎体验了全部的情感类型:异性的与同性的;同龄的与老少恋的;短途的与长情的;艳遇的与执迷的;痴心的与寡情的……她把女作家的各种类型感情体验个遍,然后活到丰沛的老年。当然,她经历过挫折:丧母,漂泊,失去财产,失去爱侣,疾病缠身……但她坦然接受命运的各种安排,有时平静得有些无动于衷,我们似乎琢磨不透,这种看似的寡情,到底是由于悲观导致的不计较,还是一种和宽容相似的淡漠。无论多么可怕的事情,她转述给别人也显得语气正常,包括自己感觉窒息的垂危时刻,对她来说似乎什么都算不得确切的不幸。正如,她似乎也没把生前就赢得不朽之名看成多么大的幸运。她是法兰西学院三百多年历史上的第一位女院士,院士服得请圣罗兰公司重新设计,连洗手间都写着名字只供她个人使用,这样史无前例的绿袍加身,尤瑟纳尔似乎也没有当作多大的荣幸,据说自典礼之后,她甚至再也没有迈进过法兰西学院的大门。尤瑟纳尔有一种宠辱不惊的味道,所谓的镇定,或许是为文学准备的忘我——身临其境,心游物外,所经历的对她而言都是积累,所承受的都不能摧毁她,这是神的无情,这是神的全能。

她的作品融合感性与理性、哲思与诗意、古老与现代、西方与东方,血肉一体,这些元素无法被剥除和拆解,她不受任何拘禁。尤瑟纳尔融解了历史、哲学、宗教、政治、伦理,她特别厉害的是,她融解了自己的性别与性格,是的,她融解了自己。她的作品中什么也不缺,只缺少执笔者的痕迹。只看到魔术,看不到魔术师——这是神的创造。不是花蕾,不是发情的动物,而是支撑一切却匿形的春天;是的,春天能创造万物,只有神能创造春天。

正如让·勃洛特在《尤瑟纳尔论》中所言“没有作者”,这一特点贯穿尤瑟纳尔的全部小说创作。她就是皇帝哈德良,她就是炼金术士泽农……但她是谁?典雅而广博,你知道她不是什么,但永远不知道她是什么。尤瑟纳尔完全隐匿在文字背后的黑暗里,看不到身影和指纹,听不到声音和呼吸。

尤瑟纳尔每部作品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反复修改。“有些书,不到四十岁,不要妄想去写它。年岁不足,就不能理解存在,不能理解人与人之间、时代与时代之间自然存在的界限,不能理解无限差别的个体……经过这许多年,我终于能够把握皇帝与我之间的距离。”她说,“我之所以选择用第一人称去写这部《哈德良回忆录》,就是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摆脱任何中间人,哪怕是我自己。”

《苦炼》源于一九二六年左右开始创作的小说,此后时断时续,尤瑟纳尔与她的人物一起成长,一直到一九六八年《苦炼》发表,前后跨越四十二年的时间。刚开始写作时,尤瑟纳尔和她的主人公泽农出去游历时的年龄相仿;当结束写作时,她已经比泽农去世时的年龄年长五岁。从创作手记中可以看出,四十年来尤瑟纳尔是如何涉猎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法案、炼金术士、风俗等包含细节的历史资料,因为泽农本身兼炼金术士、哲学家、医生的多重角色。尤瑟纳尔不断地走着回忆之路、想象之路,她的脚步落在泽农的足印里,她为此详细记录:“一九七一年,我在布鲁日的街上重新走泽农来来去去的每一条路,比如,他怎样变换线路去铁匠铺给人看病,哪一个点上是他吃饭的客栈。他在哪一个街角看见成为阶下囚的伊德莱特。”她如此熟谙角色的一呼一吸,熟谙他们的一饭一蔬,甚至他们的生日还会为他们烤制蛋糕。如此的付出,使尤瑟纳尔获得小说家“完全进入人物角色”的特权,她彻底化身为生活在中世纪的泽农,正如她在创作笔记中所谈到的:“无数次,夜晚,难以入眠,我仿佛觉得自己将手伸给泽农,他累了在休息,躺在同一张床上。我很熟悉这只灰褐色的手,修长,手指扁平,干瘦,指甲很大,颜色很浅,剪得很干净。手腕骨头突出,手掌凹陷,布满纹路。我感觉得到这只手的力量,它准确的热度。”

照料她的护士迪迪回忆,晚年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疾病摧残下依然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医生为了测验她的记忆力,请她说出自己的出生日期。此前她曾高傲而狡黠地回避可能伤及她自尊的问题,此时,已经不能保有完整记忆的她反问:“那么,您可以告诉我哈德良皇帝的出生日期。”你可以说这是一个骄傲的灵魂,因为疾病和衰老依然无法盗取最为宝贵的东西;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谦卑的灵魂,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像全然奉献的雌蛛,让作品像孕育出来的幼蛛一样以凌迟的方式吃掉自己。当尤瑟纳尔进入生命的倒计时,她已经不认识周围的人了,护士迪迪这样说:“当她平静下来时,甚至她谵妄中时,她都是迷人的。她有时用英语,有时用法语,讲述她的旅行,她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进行评点,表示赞赏和鼓掌。她再一次显得与众不同,她与任何一个说胡话的老妇人都不一样。她的话语仍然那么优美和连贯。只不过与现实再也没有关系而已。”尤瑟纳尔与自己作品之间的距离消失了,她不再是创作者,而是融入所有。她把自己动脉里的血泵入每个角色的毛细血管里,她把自己的骨殖打成碎渣和粉末灌注到每个角色的肉身。

之所以说尤瑟纳尔的小说“没有作者”,因为她并非简单地搬运自己的经验,并非仔细抹除了自己的指纹;作者之所以认不出,之所以消失了,是因为她研磨了自己,完全融解在字词里,她彻底地为作品献出了自己……如是,尤瑟纳尔因人的谦卑而抵达神的伟大,她完成了由人到神的演化。她的原名是玛格丽特·德·凯扬古尔,十八岁时她将自己世袭的贵族姓氏中的字母颠来倒去,乱码式地重新组合,由此诞生了一个奇怪的姓氏:尤瑟纳尔。她就这样,把自己放逐于家族的谱系之外。尤瑟纳尔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晋升为神的个人史诗:世间没有谁,能为她命名;尤瑟纳尔的母亲早逝,尤瑟纳尔自己也没有生育,血缘既无来处,也无去路;除了尤瑟纳尔所创造的,她本身再也不会显形……她是神的传说,是万物的奇迹,是荣耀的历史,是永恒的沉默。

……(未完) 

2021单月号-2《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天物墟/005  孙 频

寒风中的杨啸波/036  叶兆言

天湖寺/092  黎 晗

我的诺言伤筋动骨/196  徐建宏

 

短篇小说

门和门和门和门/054  韩  东

牛 圈/106  索南才让

 

散  文

大河上下碎碎念/072  邵  丽

船娘/079   苏沧桑

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184  韩小蕙

Azad、梭罗与豆田哲思/193  王  彬

 

春秋传

天与春秋/064  李敬泽

 

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

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女性劳动者(主持人语)/115  张  莉

雌蕊/117   周晓枫

镜中颜尚朱/146  塞  壬

泰伊思: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154  徐小斌

亲爱的“泥水妹”/157   彤  子

 

译  界

赫列勃尼科夫诗选/217  汪剑钊 译

 

诗  歌

一轮明月/222   沉 河

第五级台阶/225  王学芯

故事张家界/228  胡丘陵

落叶的背面/231  汤松波

悬崖歌/233  刘  年

柔软的花枝/235  麦  豆

诗三首/237  张于荣

立冬辞/239  余海岁

 

艺  术

封  面  思清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飞来的蝴蝶[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  三  飘动的红丝巾[布面油彩]  李贵君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陈新文



悦-读

2021单月号-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非虚构)∣周晓枫:雌蕊①

《十月》散文|周晓枫:独唱

十月·散文|周晓枫:石头、剪子、布

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1)|周晓枫:离 歌

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2)|周晓枫:离 歌

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3)|周晓枫:离 歌

2017-3《十月》•思想者说(选读4)|周晓枫:离 歌

2018-1《十月》•散文|周晓枫:血童话

2019-6《十月》·散文(选读①)︱周晓枫:男左女右

2019-6《十月》·散文(选读②)︱周晓枫:男左女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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