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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十月》·中篇小说 | 石一枫:逍遥仙儿(选读④)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3-03-14

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借命而生》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逍遥仙儿
石一枫

我落人中然自在,本是天上逍遥的仙儿

——引自二手玫瑰《仙儿》




11

在那春暖花开之际,我又像个不厌其烦的调解员,说服的对象却从“道爷”变成了王大莲。但我又有个疑惑,恰恰是针对王大莲的了。如果说“道爷”耍脾气使小性的原因,本质上是无所事事的空虚、英雄迟暮的不甘,那么王大莲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时反观王大莲,好像时时饱含着一股拧巴的力量。再打个不尊重的比方,王大莲让我想到楼下那些在春风里无助凄号的野猫,但猫们都明白自己的苦衷在哪儿,有了苦衷还能叫,一叫别的猫就能懂,而王大莲呢,仿佛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拧巴。由此可见,王大莲还不如猫。
在学校门口,我走向她,捂着半张脸,苦不堪言地笑了笑。
王大莲却像个没事儿人,抡着她的“爱马仕”,用奔放的大嗓门招呼我。这人到底是忘性大呢,还是离开了家心情就会舒畅起来?她还对我的肿脸进行了诊断:“春天就爱上火,你得去趟口腔诊所。到地儿提我,我有贵宾卡……”
又想起那笔学费的事儿,我却宁可在公立医院排号。这时孩子们放了学,苏雅纹又加班,我们便带领这支小小的路队,马不停蹄地赶往商场。此时商场的气氛也和以往不同,各种“内部消息”风起云涌,辅导班竟有山雨欲来之势,“续费优惠”的宣传彩页不再随处发放,催缴房租的通知却赫然贴在了玻璃门上。当孩子们进了教室,王大莲又照例站在电梯旁边。遥遥望去,她那斜倚凭栏的姿态岌岌可危,不时朝我投来一瞥,又一瞥。恰好我的一侧空了出来,我拍拍长凳,示意王大莲坐过来。
她挪动身躯,头两步慢,后几步快,裹着风。坐下时递给我一杯奶茶,又将吸管戳进另一杯的塑料膜,示范一般咕噜起来。我默默地、近距离地注视着她。一个斯文败类死盯着憨厚的富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图财卖色。但是怪了,王大莲保持着与我相应的沉默,那沉默里似乎也有期待。我们对视半晌,叹息般的一笑,这才抢着开口。
王大莲说:“前阵子让您见笑了。”
我说:“怪我嘴欠,给你们家添了麻烦。”
“不不,您那天是帮我说话呢,我哪儿能不识好歹。”王大莲顿了一顿,“不过今天……是我爸爸托您带话了吧?”
正如我看穿了“三儿”,我也在王大莲眼中一览无遗。我被问得一惊,随即检讨:王大莲那食草动物般的木讷之下,深藏着一颗永不停转的大脑,还是那句话,谁比谁傻多少啊。于是,我愈发对她报以诚恳的尊重与平视,又复述了和“三儿”的那番交谈。
我又道:“你受了不少冤枉气,可你也得体谅,老人有时候跟小孩儿似的,该哄着就得哄着。再换个角度想,你……哦不,咱们想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在家办班么?既然如此,又何必把是非曲直掰扯得那么清楚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我说得苦口婆心,并且自以为站在了“他们”的立场上。那是一种实用主义原则:不要拘泥于理念之争,把事儿办成了才是重要的。但我正在说着,却发现王大莲那本来亮晶晶的眼睛晦暗了下去。这也导致我底气不足,仿佛正在表演一场自作多情的独角戏。王大莲已经喝完一杯奶茶,把吸管拔出来,随即将注意力转向了卡在吸管里的一颗珍珠——她费力地嘬,嘬不出来,又对着吸管吹气,却令那枚糯米弹丸破膛而出,准确地击中了斜对面一个女人正在刷着的手机。艳丽的妈妈嗷了一声,我和王大莲却早将奶茶杯子藏到凳子底下去了。
当我又憋着穷极无聊的笑,却见王大莲重新瞪住了我。这时她才开口:“庄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家好,我得谢谢你。”
但她又说:“不过咱们想的不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做聆听状,她已经说了下去:“你说的道理,其实是怎么达到目的,这我还不懂?以前我都是这么想事儿的。但是我发现眼前这事儿……不能这么想了。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说我爸爸那么热衷于抛头露面,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说“老有所乐”,但立刻否决了这个答案。半晌我答:“恐怕还和尊重有关……涉及个人价值什么的吧。”
“对喽,还是你们会说话。按我们的说法,他一辈子就好个‘面儿’。若不是好‘面儿’,也不会当村长,也不会非要把菜种出个名堂来。”王大莲点头,目光却又变成探寻性的了,“其实何止他,我们全家都好‘面儿’。其实何止我们家,要是没皮没脸,人不都白活了吗?可我又得问你了,你觉得我爸爸这样,能获得……尊重吗?”
这又把我问住了。我抵挡一般说:“你可不要小看了网红,多少人迷他们呢。”
王大莲的提问接踵而至:“有人看,这没问题,但怎么看却是问题。咱们说的不是尊重吗?就凭在手机里耍宝,像填鸭一样塞食,那会有人尊重吗?鸭子就算把自己撑死,金字招牌不也是挂在全聚德的门脸上,而不是挂在鸭圈里呀——对不对?”
事实上,随着此前上线的吃播视频广为流传,我们的团队也发现,网友对于“道爷”的观感分为两类:一类固然是喜闻乐见,另一类就是明显的揶揄和调侃了。后者还给“道爷”起了个外号叫“道公公”,形容的正是他那黄马褂配绿扳指的独特造型;转发“道爷”作品的时候,他们也会冠以“阉党又出奇招”之类的标题。由于担心影响“道爷”的情绪,那些评论我们尽量屏蔽,不让老头儿看见。而此时,我一边惊异于王大莲那木讷之下的敏感,一边又企图和稀泥:“网上嘴杂,大可不必在意。”
“不,‘他们’就是针对‘我们’,看不起‘我们’。”王大莲执拗地反驳我,并引申到了自己身上,“‘他们’虽不明说,可我都能感觉得到。在‘他们’眼里,我过去是个小偷,现在是个白痴——我承认我从游泳班拿过一只鸭子,但那不是情有可原吗;我承认我懂得少,分不清管乐和弦乐,但我们家‘大’和‘二’就不配和‘他们’的孩子一起上学吗?自从转学过来,我们家‘大’就没高兴过,要不是认识了芽芽和‘斯坦利’,‘二’也别想交到一个朋友。‘他们’成天把‘爱’呀‘同情’呀挂在嘴边,家里死条狗都像死了亲爹一样,怎么就学不会把‘我们’当人呀?”
说到后来,王大莲的语速前所未有地加快,噼啪爆裂。我猜这些话已经在她的头脑中酝酿多年,反复预演,现在终于找到了倾吐的对象。“他们”的罪恶罄竹难书,我听得胆战,不禁撇清:“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当然啦,你和苏雅纹帮过我,你们跟‘他们’不一样。”
我又道:“我想说的是……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字的结构固然是互相支撑,但也总是一撇压着一捺。我不也被人看不起吗?人家的爸爸都在干大事儿,只有我成天闲得蛋疼……可哥们儿的态度是爱说说去,我自岿然不动。”
王大莲的思路和语言一起加速,果决地打断我:“你不在乎,是因为你有不在乎的资格。说到底,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一会儿跟“他们”不一样,一会儿又被划入“他们”的阵营,我也晕了。我试图直指要害:“那么按照你的想法,你要怎么才能满意……才算获得了尊重呢?”
王大莲朗声道:“很简单——跟他们一样不就得了。”
我登时不晕了,但又没来由地一悚:“这可有点儿难度……”
话说一半,我就后悔了。我意识到,与王大莲交谈要非常小心,我们之间存在的不只是一条界线,更有可能是一个雷区,随时都会隆隆炸响。好在这次,王大莲不以为意——她反而浮现出了兴奋的、津津乐道的表情,她的话语也保持着高速巡航,正在飞向未可知的远方:“我知道那不容易,但也不是做不到。过去咱们穷,不怕你笑话,我爸爸和‘三大爷’睡觉前都要把裤衩脱下来,怕磨破了还得买新的——可现在呢,‘他们’住哪儿咱们也住哪儿,‘他们’开什么车咱们也开什么车,而且咱们还比‘他们’的强。不就是报班吗,我早就嫌跑出来上课麻烦了,让老师送货上门不省事儿吗;不就是乐器吗,有眼儿的拉线儿的咱们置办全套,成不成调先听个响。即使我爸爸变不成‘他们’,我也变不成‘他们’,我就不信我们家‘大’和‘二’也变不成‘他们’。等到‘大’和‘二’变成了‘他们’,我们就是‘他们’的妈,‘他们’的姥爷,‘他们’还敢看不起我们吗?”
说时,她往教室里望了一眼。可惜俩肉丸子并未理解为娘的苦心,正在扭来扭去,欢乐不可名状。王大莲又照门踹了一脚,霎时令她的儿子们笔直坐好。
接着她又回头说:“说到底,我也是为了孩子。”
她还说:“谁让我们住在这里呢,谁让‘他们’来到这里了呢?‘他们’一来,这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和以前不一样。这个我爸爸不懂。别的我都能顺着他,唯有这事儿,涉及了做人的根本,要想我服软儿——那不能够哇。”
她爸爸不懂,我却貌似懂了。但也正因此,我居然被王大莲封了口,辩无可辩。我又分析着形势:看来我是没法说服王大莲了,我愧对我媳妇,也愧对“道爷”。上述想法令我绝望,也令我倦怠。当课程结束,王大莲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去她家里等苏雅纹——“有你们在,我在家还舒坦点儿”——而我摇了摇头。我问“斯坦利”想怎么安排剩下的时间。“斯坦利”心照不宣地回答,在咖啡馆待着就好了,“大”和“二”困了的话,就先回家睡觉吧。客套一番,王大莲到底领着俩肉丸子走了。
出了商场大门,她扭头回望我一眼,眼里竟又有光在闪。
来到咖啡馆,我和孩子们暂时松快下来。芽芽缠着“斯坦利”,非让他陪自己画画,等画起来,却变成了“斯坦利”大显身手——早听说“斯坦利”在外面得过奖,他只用简单的线条就能勾勒事物,笔锋传神;而令芽芽一头雾水的是,“斯坦利”的画里总有一只造型可爱的鸭子,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天空,在森林,在车水马龙的楼宇之间。它像一枚印章,似乎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有如梦境。
芽芽还问:“它是什么颜色的呀?”
“斯坦利”说:“黄的。小时候去游泳,我最喜欢它。那时我爸爸还没去外地,他会把我抱到鸭子背上,我们一起漂在水里……”
我想起来,芽芽在游泳班里就是“斯坦利”的同学,但她对此毫无印象,更别提一只鸭子了。本来也是,两岁的事儿,谁又记得清?倒是“斯坦利”那出奇的记忆力令人咂舌。此时在我眼中,这男孩儿几乎洋溢着妖异的色彩了。而今天总算有一件顺利的事,苏雅纹很早就结束了加班,妆容不乱地赶回来了。为了对我们表示感谢,她还给芽芽带来了出版社新上市的“宫西达也”绘本:
“只给你,‘斯坦利’就算了……他正在培养双语阅读习惯,早就不看图画了。”
我已经懒得揣测那些弦外之音了,和她各自出门。但和上次告别不同,这次我没先走,而是将车子开到和苏雅纹并排的位置停下,摇下车窗。春风兜头盖脸,令我的智齿更加肿胀了。我提纲挈领地说了我的难处。
苏雅纹凝眉思虑片刻:“听你的意思,事情的关键还在王大莲喽?”
我附和:“是呀,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就不难解决,”苏雅纹轻松地笑了,面容愈发精致,“你尽了力,但实话实说,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是不大好沟通的,有时候就像两个物种一样。而我可以站在同为母亲的立场上,再去找她谈一谈。”
听她这样说,我暗自吁了口气——我将包袱甩给了苏雅纹,从而结束了自己多方传话的尴尬局面。说来也算公道,事情的始作俑者,不正是苏雅纹吗?而苏雅纹没有推卸责任,这令我欣慰。但我又好奇,她将会如何劝说王大莲呢?
苏雅纹却不再给我讨论的机会,她踩了脚油门,“沃尔沃”从我侧面蹿了出去。面对败军之将,她用这种方式展示了自信。与此同时,我留意到一个小小的异样:她身后的“斯坦利”正趴在车窗上,用脑门撞击着玻璃。我从没见他做出过如此烦躁、无意义的举动,但正在惶惑,车子已经走远了。

12

有了苏雅纹出马,我得以腾出手来,去对付那颗恼人的智齿了。偏这时,小张介绍的经纪人也发来了通牒:鉴于“道爷”的项目止步不前,我必须接拍公司旗下一批模特的宣传片,以此来替他们止损。我被迫又和小张换班,让她照料芽芽,自己则每日穿梭于各大秀场,勤勉地追踪那些厌食症患者的平胸、细腰和大长腿。
在此期间,大形势也在变化。苏雅纹诚不我欺,当春天过去,盛夏来临,教育部门宣布了“减负”政策,也即“减轻学生作业负担,减轻学生校外培训负担”。文件白纸黑字,一夜之间,教培行业哀鸿遍野,相关从业者常年都在贩卖焦虑,现在却成了最焦虑的一群人。而对我们来说,除了学费能不能退还之外,还有一重困境:也许新政策给大多数父母解了套,只有我们这片的居民恰恰相反。这是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原因决定的——如前所述,为了让孩子上个“牛小”,我们都付出了怎样卓绝的牺牲啊。像我们这种早落户的还算幸运,还有很多家庭是倾尽积蓄、穿城跨省,进行着一场有关未来的豪赌。按照教改方针,以后学校一律拉平,“牛小”不“牛”,那么我们的“鸡娃”是否应该“鸡”下去?
答案是肯定的,甚而是悲壮的。赌局已经开始,掀了桌子也得记账。倘不如此,我们的房子就白买了,我们报班的钱也白花了。而在这一方针的指引之下,此番我媳妇小张接管芽芽,就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一天我在秀场拍完素材,回家已经很晚了,却看到芽芽瘫坐在地板上,猛烈抽泣。再看沙发上,小张毫不逊色,也抱着靠枕抹眼泪。此情此景,仿佛发生了什么人间惨剧,而又一问,才知道她们正在合力计算一道应用题。小明走路,每小时五公里,小红骑自行车,每小时十五公里,小明与小红之间相隔十公里,问:小红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小明?芽芽不会,小张就教她,教了三遍还不会,俩人互相指责、斗嘴,乃至于像空袭警报一样鸣叫,小张就急了,拧了芽芽一把,芽芽索性满地打起滚来。都说女儿到了青春期,与母亲必有一战,因为数学题,我们家的战争提前了。而小红追了一晚上,到底也没追上小明。
我苦笑,和稀泥:“不追了。阿基里斯也追不上乌龟嘛。”
小张的悲苦却不限于一时,她又控诉,女儿这阵子越发没样儿了。诚然,学校不留作业,外面的课都停了,不把心玩野了才怪呢。可还是那个道理,快乐一时,将来上中学、上大学不还是要看成绩的?紧扣关键问题,我媳妇难得地没把矛头转向我,而是恨恨地道:“孩子都怕老师,所以班还是得上。”
但对我们而言,此时班能不能上,除了取决于“道爷”,也取决于王大莲,此外还取决于苏雅纹。这条逻辑线,同样不需要我来为她梳理——小张抄起手机进了屋,我猜是和苏雅纹共商大计去了。我呢,一边给女儿抹脸,一边又想,已经过了许久,苏雅纹怎么没动静了?她不是手拿把掐地说过“不难解决”吗?
再一想,我也有很久没见过王大莲,没见过“道爷”了。他们还在冷战吗?王大莲还在拧巴吗?“道爷”的“地道”又能与谁道来……也是怪了,此时想起“他们”,竟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伤。不仅如此,因为想到“他们”,我还对“自己是谁”这个问题也惶惑了起来。当女儿抽抽搭搭地睡着了,我在小餐台前捧着一杯红酒,像个慎思明辨的白痴,意念飘荡。
而又巧了,如同原子间隐秘的同频共振,次日一早,“道爷”就找到了我。他找我,仍不是直接找,但这次不是让“三儿”传话,而是换做了委派“六子”前来。“六子”执行任务也照例是那么隆重而粗暴,他给我发了条语音,就四个字儿,“车在楼下”,我扒着窗户一看,“奔驰”干脆杵到单元门口的草坪上了。
下楼上车,一路无话。我本想问“六子”,之所以重新召我上门,是“道爷”想通了吗?假如“道爷”想通了的话,是因为王大莲想通了吗?但我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发现,“六子”的神色与以前不同。过去他总透出一股豪横的狠劲儿,现在却呆滞而茫然,开进小区门口时,“奔驰”还蹭到了路边的石墩子,一只轮毂轱辘着滚远。保安在身后追逐喊叫,好像民国大元帅在玩儿滚铁环,“六子”却压根儿没听见。
穿林打叶,湖水波光乍现。还是来到小院儿门前,却见小院儿变了模样——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多了一堵墙。在花棚与八仙桌一侧,那堵墙显得极其粗陋,红砖摞成,一人多高,连墙缝里的水泥都没刮干净。此时还要再介绍一下王大莲家的格局:“半扇楼”分为两个单元,一楼都带院儿,但因为她们家人只住把边靠东的那个单元,所以里面靠西的单元全空着——按照过去的设想,西边的房子要等“大”和“二”长大成人才能派上用场。而现在,那堵墙赫然横亘于两个单元的分界线上,仿佛一把钝刀,要将“半扇楼”从中切开似的。
墙的两侧也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景观:东边郁郁葱葱,西边空空荡荡。不过恰恰从荒凉的西边传出了动静——玻璃窗里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身穿工装的人影出来进去。同样突兀的还有一样东西,就是原先放在东边院儿里花棚上的那只塑料鸭子,这时被扔到了墙的另一端。鸭子孤零零地斜靠墙角,像遭到了驱逐。
这一景令我恍惚,而“六子”已经下车替我开了门。他的态度却一转而硬,恢复了威胁口吻:“管着你的嘴,不该说的别瞎咧咧。”
还在嘴上比画了个拉拉锁的姿势。我不禁请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呀?”
“六子”歪头,半晌才答:“反正不能挑唆大莲子和她爸的关系。”
我更叫屈:“我哪儿有呀,从来就没……”
“这我知道。”“六子”又烦躁地甩头,“要不早废了你了。”
他面露狠色,令我肝儿颤。原来是在给我打预防针,只不过一针下去,我更困惑于他们家人的“病”在哪儿了。而三言两语间,“六子”已经将我领进了东边“道爷”的那个小院儿之内,自己却恢复了恭谨的模样,双手捂裆站在门口。我进门,就见贵妃榻上仍是一尊卧佛,“道爷”朝墙躺着,没有了屁声,连呼吸都若有若无。四下肃静,暗红的家具和阴影混同一色,倒像猪血被凝固成了血豆腐。
我往前探了两步,边走边斟酌:“‘道爷’,一向可好?”
“道爷”骨碌一下滚起来:“庄导,别来无恙?”
我们四目相望。我的脸还肿着,“道爷”却明显瘦了,两腮都凹了进去。他的两眼还像熊猫一样,一边一团黑。这就让我真挚地心疼起来——原来多魁伟一老头儿啊。偏这时,从隔壁也就是西边那个单元里,又传来了隆隆之声。不仅敲打,都凿上墙了,震得满屋的血豆腐簇簇直晃。
我也顾不得该说不该说了,指着院儿里的那堵墙:“您家这是干吗呢?”
“不提,不提。”“道爷”微微挥了挥巴掌,反对我道,“我今儿请您来,是想跟您道个歉,前些日子怠慢了您,您别跟我计较。按说本该我上门去找您的,可我又想,您家里还有小闺女呢,我是糙人,别吓着孩子。”
我赶紧说:“您这说的哪里话。我闺女也是您的‘粉儿’。”
“道爷”眼里就一闪:“那我再问个事儿……咱们的队伍还在吧?”
他问的是剧组。我意识到了什么:“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全都待命等着您呢——不过艺精于勤,我让他们到别地儿操练去了。”
“还能回来?”
“随时的,您一句话。”
“道爷”就一拍大腿,那一瞬间重现了豪迈之色,“还是自己人靠得住。”我又不禁讶异,我怎么倒成了“自己人”了。接下来,“道爷”便和我商量起了重启吃播的事宜。他表示,经过这一阵子的闭关,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只等着闪亮复出呢。“梅兰芳唱戏为了什么?为了‘座儿’。那么我吃饭为了什么?为了‘粉儿’。”因此他又表示,要把有限的饭量投入到无限的为“粉儿”服务中去。金杯银杯,不如“粉儿”的口碑。但突然又叹一口气,“不怕您笑话,我心里冤得慌啊。为村里人忙活一辈子,村子没了,为家里人操心一辈子,家也快没了。幸亏还剩下这么一乐儿,要不然还真不知该怎么活了。”
但又昂扬:“好活歹活,得活出个气魄。想看我的笑话?门儿也没有哇。”
“道爷”的话高屋建瓴,语无伦次,然而余韵悲凉。嗯,人生的底色是悲凉。而我一边听着,揣测着,一边又想起了那句警告,“不该说的别瞎咧咧”。“六子”就在门口守着呢。我也只能打岔:
“既然还要吃播,那咱们先试试镜,定个型……您的黄马褂和绿扳指呢?”
“道爷”却歪头沉思,如老僧入定。灯泡一瞬熄灭,又乍然亮起。他竖起一根胡萝卜般的手指,指向院儿外那堵墙:“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后脖颈子一扎,是“六子”的目光锋利地攮了上来。然而“道爷”虽然颓唐,余威尚在,只一瞪,就将“六子”瞪了回去。看来“道爷”把我叫来,为的可不只是说说吃播的事儿,我也愈发感到荒诞:怎么自己除了要在王大莲和“道爷”之间传话,还充当了这对父女的义务听众?难道他们已经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于是“不提不提”,还是得提。随着“啪”一声,“道爷”给了自个儿一嘴巴,“我也不在乎这张老脸了”,兀自说了下去。说时还是大嗓门,摇头晃脑、絮絮叨叨,同时伴随着挠痒痒和擤鼻涕——这导致他身上沾了一些黏稠的液体,被风一吹直拉丝儿。
说到那堵墙的由来,就要说到他和王大莲不久前的一次摊牌。
而说到那次摊牌,还要再对局势进行一下评估:双方看似僵持不下,实际上却是“道爷”占优——只要他不点头,家里就不能办班,但时不我待,“减负”的形势可不等人,这个他听邻居议论过。因此他动气归动气,心理上却稳坐高台,只等着王大莲来服软。再不服,耗死你,“道爷”这样想。于是一天,当王大莲又沏了一壶茉莉花,将半锅褡裢火烧端到贵妃榻前,“道爷”还拿着“范儿”呢。也正如他所期待的,王大莲再现了面对爸爸应有的神态,尊敬、平和、低眉顺眼。
只不过,那尊敬之下怎么少了点儿体贴?平和之下怎么多了些冷淡?低眉顺眼地劝他“别饿着自个儿”的时候,怎么语调却又是悠悠的,倒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然而“道爷”顾不得深究了,再说他也真饿了。但他享受战果的方式却是更进一步地拿“范儿”——捏起一只肥墩墩的火烧,晃了一晃,又扔回了盘子里。
接着他哼了一声:“不用你来心疼我。”
嗟不来食,爹也不食。同时他斜眼看着王大莲。王大莲就浅浅一笑,又道:“那天您拍吃播,我也看见了,知道您惦记着这一口儿,所以专门到食堂老师傅开的店里,又给您买了来。我还替您带好儿了呢,您的朋友也问您好。”
“道爷”的斜眼就正了,拧起的眉毛也舒展开来,仿佛灯泡上的两只蛾子分道扬镳。他又哼一声:“你倒是有心。可前阵子,你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儿呢?”
王大莲道:“我错了,我惹您生气了。”
认错也接得挺紧,全不复往日的木讷。那一刻,“道爷”甚至觉得女儿变聪明了,但再一想,王大莲又何尝笨过呢:仅以对待“三儿”和“六子”为例,别人都说他俩一个赌鬼,一个青皮,留在家里是祸害,王大莲却看出他俩虽然有毛病,可也有一点好,那就是“仁义”。正是因为王大莲的眼光,如今“道爷”身边才有了这一个兄弟半个儿。识人善用,何止是小聪明啊,简直是大智慧。而王大莲绞尽脑汁,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里好?
想到这里,“道爷”又有一丝感动,郁积多日的恨意竟也消散了。但他还在拿腔拿调:“甭来虚的,说说你以后怎么做?”
“以后不惹您了。”王大莲停了停,平缓地迸出俩字儿,“我走。”
噼啪一声,如同电门进水,迸出了火花。那一刻,“道爷”也飞快地哆嗦了一下,刚拿起的火烧又掉了下去。他几乎认为自己听错了:“走?”
王大莲不紧不慢地重复,就剩一个字儿了:“走。”
“道爷”倒吸口气:“你走哪儿去呀?”
王大莲抬手,一指隔壁:“就那儿,不远。”
哦,原来并不是远走高飞。然而无论是当时面对女儿,还是事后向我转述,“道爷”的神情都没有变得轻松。相反,灯泡上的两只蛾子重又聚集,扭打在了一处。于是不光是他,连我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明是在一个家里,横竖出不了“半扇楼”,王大莲又谈何“走”呢?而接下来,不等“道爷”再问,王大莲便解释了她的构想:很简单,她要带着孩子搬到西边那个空着的单元里去。从此各过各的,谁也不要干涉谁。至于“三儿”和“六子”,他俩留在东边也行,搬到西边也行,全看各人意愿。就连后续事宜都安排好了,可见王大莲思虑周全,绝非一时冲动。
如果这是一场牌局,就相当于王大莲先叫牌了。震惊之余,“道爷”也不得不跟了一手:“说走就走?你就算想搬到西边去,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啊——”
王大莲说:“我这么大个人,还不能决定自己住哪儿?”
“道爷”说:“脚是你自个儿的,可西边的房子让不让你住,得我说了算。”
没想到,王大莲紧跟着又说出了一番道理,这就不仅堵了“道爷”的嘴,进而戳了“道爷”的心:“您这么说话没根据。您忘了吗?当初拆迁的时候,咱们家算一户人,可把地折合成房子的时候,又是俩人分着算的。东边这个单元写的是您的名,西边那个单元写的是我的名。从法律上来说,我能对我的房子行使所有权、居住权、改造权。”
这时我才知道,王大莲家的房产证——想必有厚厚一摞——原来是这样划分的。因此王大莲的逻辑的确有理有据。但“道爷”可不这么想,他一口浓痰堵了嗓子,呼哧带喘好久,才“呸”了一声,继续抢白:“你的名?房子写你的名,还不是因为有我的地?当年谁在地上种的西葫芦,是他妈我,要不是我——”
“既然这么说,那咱们就再掰扯掰扯。要不是您当初把一部分地归在了我名下,我也分不到这么些房子——您想说的是这个,对不对?但您为什么这样做呢?还不是因为迁走的人家不要那些地了,您想种,可又怕被人说成多吃多占,所以才用我的名义顶了下来。总而言之,我也有我的用处,没有我,您占不了那么多地。”王大莲直视“道爷”,嗓门却并未提高,她抛弃了旷野上的纵情呼喊,选择了城市里的轻声细语,“再说了,地虽然是您种,可我那么多年也没闲着吧?没有我做饭和掏炕,您能一身轻松地去当村长?新闻里还说了呢,家务劳动也是劳动,折合成对家庭的贡献,比在外面干活儿一样不少。对原来那个家,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所以地换成了房子又写了我的名,这不能算是您对我的施舍。我用我应得的东西过我想过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对呢?”
不仅普了法,而且算了账。想必王大莲还有一个字眼儿更深地刺痛了“道爷”,那就是“原来那个家”。在她口中,一家人已成过往,现在成了两家人。“道爷”说到这里,嗓子眼儿忽然一颤:“你听明白了没有,她这是要跟我分家呀。”
“道爷”又说:“她要分?好,那就称了她的意。光搬家多不过瘾啊,我索性让人再砌上墙——从今以后低头不见,抬头也不见。”
这就是摊牌的结果了。而“道爷”虽然像鸭子一样嘴还硬着,但我看出来,他已经对王大莲无能为力,也对败局心知肚明了。恰因为此,他的狠话才放得这么虚弱,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声称“不跟你玩儿了”;他执意砌起的那堵墙连一点儿貌似的威严也撑不起来。到现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而我忽然觉得屋里空了,全无人气儿,森森发凉。再也不会有人端出切鲜羊肉来了。与此同时,我也很想“啪”地抽自己一个嘴巴。看着“道爷”那张黏糊拉丝儿的脸,我史无前例地感到了后悔。
我后悔是因为想到了苏雅纹。对,苏雅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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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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