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5《十月·长篇小说》|阎真:如何是好(选读①)
阎真,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导师。出版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活着之上》《如何是好》。其中《沧浪之水》已经重版100多次。出版《小说艺术讲稿》等理论著作三部,作品见《当代》《收获》《十月》《文学评论》等刊物。
阎 真
1
也许,这个世界需要重新认识。
这念头刚刚跳上心头,就像触动了一个神秘的按钮,突然,灯灭了,教室里一片漆黑。
我身子轻轻抖了一下,本能地站了起来,座椅“嗒”的一声垂了下去。我记起刚才响了催促离开的铃声,是自己在想着心事,没有在意。我知道教室里就剩下自己,还是虚弱地问了一声:“有人吗?还有人吗?”
我又坐了下来,似乎是想等管理人员来赶自己走,又似乎是想将心事想出一个结果。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没有人来,心事也越来越迷茫。终于,我双手撑着条桌站了起来,摸索到没有翻动的书本,塞进书包。走到教室门口,我回过头,对着身后的黑暗阴郁地一笑,心中幻现出一张不怀好意的笑脸。
摸着扶手下楼,没想到扶手的尽头还有一级台阶,我一脚踏空,身体前倾着摔了下去,在落地之前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章伟!”摔得不重,只踏空一级台阶。我躺在瓷砖地上不起来,也不知道是自怜,还是耍赖。我终于有了一个同情自己的理由。我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有一块苍白的东西在蠕动,心中惊了一下,头皮一麻,头发有往上蹿的感觉。我再瞥一眼,朦胧中发现那其实是自己的右手。我把手指动了一下,是的,是自己的手。黑暗中我把手收回来撑着地,感到了瓷砖的凉意,另一只手在空中伸着,似乎在等一只手把自己拉起来。我仿佛感觉到了那只手,黑暗之中没有形态,但手感和力度都是熟悉的,虚幻的身影也是熟悉的。这样坚持了十几秒钟,我明白不会有奇迹发生,于是发出自嘲的一笑,爬了起来。
走出教学楼,我想起了今天是中秋节,学校发的两个月饼还在书包里。我朝宿舍走去,四周没有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发出的轻响。在小桥边,我看到有一片云格外亮一点,猜想月亮就躲在后面。我从小桥上转了回来,沿着池塘走了几步,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盯着那片云出神,想到这是李白也曾看到过的,还有苏东坡。看久了我的脸颊感到了一种不确定的温热,侧了脸正对那片云,觉得这种温热应该是真实的。我伸开手掌,对着天空,屏住呼吸,把所有的感觉集中在手心,发现这温热是自己的想象。好一会儿我放弃了这种没有意义的探寻,心中浮上几句有关月光的古诗,一飘就过去了。
四周非常安静,可以听到风吹过时细微的声响,又像草丛中蚂蚁在脚旁边移动。池塘中那几只黑天鹅发出的“呃呃”声,唱出了夜的裂痕。我想象着自己从这裂痕中闪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阳光灿烂,阳光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翠绿渐行渐远,与天相接。侧面是一个幽蓝的湖,上面漂着几片宁静的白帆。天上白云朵朵,把身影投向湖中,被帆船轻轻犁开,又重新聚拢,仍然是优雅的形态。章伟牵着我的手,踏在松软的草地上,阳光的温暖,从脚底渗了上来,手心的湿润,一丝一丝地传到了心间。
天鹅的叫声把我拉回了现实,在那“呃呃”声中断的瞬间,我又感觉到了不知从哪里发出来的细细的声响。我静心倾听,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内心发出来的,是青春穿越时间擦出的微响。
2
心事是下午去见杜书记引发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接到班导师吴老师的电话,要我下午去学院找杜书记。杜书记是新闻学院的副书记,管学生工作。我觉得怪,我与杜书记虽然认识,可几年来并没有过单独的交往,他怎么会突然找我?我问吴老师:“是找我吗?”吴老师说:“是找你,找许晶晶,你。”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他从来没找过我呢!有点怕怕的。”又说:“什么事啊?”吴老师说:“可能大概是了解一个什么情况吧,去了你自然知道。”我说:“有点紧张。”她说:“没有那么大的事呢。”
没有那么大的事,那就是有事,肯定还不是什么好事。餐盘里的饭刚吃几口,不吃了,端到洗碗的地方,有师傅接了过去。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三班的翁萍,她热情地问:“许晶晶,保研准备报哪个学校?我建议报武汉大学,那里的新闻专业是很强的,全国排得上号,排得上号呢,全国呢。”这正是我想去试试的学校,可是怕人家不要,面试被刷下来太丢人,打算暗度陈仓去的。我说:“我一个候补名额,还敢想武大?没吃老虎胆。”她说:“搞不成又没谁咬你一块肉,怕个鬼。”我说:“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本校。”她挤出一个不屑的鬼脸说:“麓城师大?勉强一个211,985都没份。要逮住机会把自己漂白呢,不然到社会上,没有人正眼瞟你。”我叹气说:“高考没考上一个捏得叫的大学,前途无亮,太现实了。”她说:“不但现实,而且残酷。”我把肩往上一耸说:“别吓老百姓。”心里是同意她的话的。
中午躺在宿舍心神不宁,同宿舍的秦芳问我怎么了,我说:“杜书记下午找我谈话呢。三年多都没找过我。”秦芳说:“我觉得应该跟保研有关。”我说:“我有点紧张。”她说:“应该是动员你留在本校吧,排前面的都攀高枝去了。”又说:“也可能是发展党员的事。”我想着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可听吴老师的口气,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是好事她就直接告诉我了,谁都愿传达喜讯。那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实在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坏事。谈过恋爱,夜不归宿也有那么几次,谁当回事呢?前面发展党员,有几个女生也这样了,从来没有人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难道偏偏轮到自己就是个问题?应该不会,绝对不会。那么是保研出了问题?想到这里,我心口被击了一掌似的跳了一下。
保送研究生的人选暑假前就定了,没我的份。十四个名额,我排在第十五,正好出局。当时心里难受了好几天,只要自己哪一门课多考几分,平均成绩提高零点几分,就入围了。就差这零点几分,心里那个痛啊,痛殴自己的心都有。在大二时就听过风传,有同学为了保研,或为了奖学金,跑到老师那里去要分,理由是毕业出国留学需要高一点的分数,才能得到奖学金。悲情的倾诉和眼泪奏了效,分数居然要到了。传说那个女同学一时得意,当作经验告诉大家。学业导师上的那一门两门课,不用说,分数是最高的。后来有同学向她取经,她抵死不承认,说是自己想显摆能干,是吹牛的。又有传言说她的学业导师被院里询问了,她受到了导师的严重警告。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脸皮薄了,可人家排名年级十三,据说暨南大学已经接收了她。现实就是现实,两年前的事情无人提及。为了保研这事,我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畅快地哭过一场,悔不该没去努力努力啊!做个好人是有代价的啊!然后想开了,世界这么大,岁月这么悠长,这算个事吗?老鼠屁!似乎想通了,就真的想通了。
这个学期开学,事情又有了变化。总分排在第一的那个男生,拿到了英国爱丁堡大学的奖学金,放弃了保研。吴老师前几天通知我,学院把我的名字补了上去,要我自己联系学校面试。从来没有想过天上能掉馅饼,竟然还掉到我嘴边,这真的让人重新认识世事人生。这几天我正找老师写推荐信,跟武大新闻系办公室电话联系了,准备下周去面试。似乎命运的新天地正在眼前展开,那里是红日、白云、蓝天……
下午去院里,上楼的时候膝关节软了一下,差点站不稳。我在心中痛斥自己:什么东西?这点支撑力都没有,还想在这个世上活着?推开门我看见杜书记朝我笑了一笑,我心里一下松弛了,可马上又感到这笑容并不那么纯粹,有一种掩饰性的客气。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询问地望着他。杜书记迟疑了一下,问道:“晶晶,你曾经当过学习委员?”他没问我和章伟的事情,我的心落了下来,说:“当过,二班的,本班的。”又说:“那还是大二的时候。”他说:“那是不是……”迟疑着,似乎在寻找表达方式。我又紧张起来,全院四十多个班,他怎么会知道我当过学习委员,还是一年多以前?自己实在也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吧。这样想着,我很坦然地望着他。他说:“那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有一次,童老师告诉你西方新闻史这门课的复习重点?”他一说,我记起来了。那天在食堂吃饭,我去买豆浆时,碰到童老师,随口问了一句,考试有没有重点?童老师说,课件的内容就是重点。回到宿舍,我在班群里发了一条信息,把童老师的话转达了。那一次我们二班考得最好,平均分比其他三个班要高几分,而我自己也拿到唯一的一次年级第一。成绩出来后,吴老师问了我这件事,说别班的同学有意见了。我当时解释说:“我只是代表我自己顺便问一句,童老师也没交代我要转达给所有班级。也许我不该告诉本班同学吧!”
这件事过去了一年多,再也没有人提起。现在杜书记说到了,我说:“是不是因为保研的事,有人把我告了?”他说:“校长信箱收到一封信,上午转到院里了。院里需要给研究生院一个答复。”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太……太可鄙了。”他马上说:“不能这样说,”摇一摇手,“不能这样说。”我说:“那我就不说。当时我如果自私一点,我自己知道就行了,”用力捶一下胸口,“我干吗要发到班群?做好人做出了重大事故。我也是偶然碰到,顺便问了一句。我只是二班的学习委员,不是年级的。我不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每一个人。”他笑了一下说:“如果你只是自己知道,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又说:“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回复研究生院?”我说:“我太冤枉了。”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说:“写给校长的信是实名的吗?”杜书记说:“是的,不是实名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我问:“那么她是谁呢?”又说:“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个女生。”他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院里怎么回复学校。”我呆在那里,感到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连院领导都被难住了。我说:“我家里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小镇上的那种,得到一次机会太不容易,不像有些人,前面的路早就铺好了。我前面的路,每一寸都要自己蹚出来,”头一低,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真的很难过。”杜书记站起来说:“院里尽量争取,一定尽量。”
出了门,走在楼道里,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说。武大的面试通知已经收到了。两个教授的推荐信也写好了。父母那里也早就报喜了。没有这件事,我也就算了。有了这件事,真的是绝望啊绝望!我转回去,推开门,杜书记在打电话,正说出我的名字,他见了我,马上把话筒捂上,询问地望着我。面试通知……推荐信……父母……我都说不出来,就说了声:“太冤枉。”带上门离开。
3
出了学院大门,我心中像有根粗糙的麻绳扭了无数的疙瘩,想解开都不知从哪里入手。如果保研出了问题,父母白高兴一场了……武大的面试怎么解释……对写推荐信的老师怎么交代……自己这几天不该在宿舍把事情公布了……突然,一个念头尖锐地冲上来,像有一把小刀刺破皮肤,血珠沁了出来。在这个关键时刻给校长信箱写信,那只能是排在我后面的那个人,她才是唯一的受益者。她……她是谁,她是谁?是谁?我马上转回去,想看看学院公告栏中的名单公示。暑假前别的同学告诉我差一名入围,我都没有去看看公告,看了心痛。我在公告栏反复搜索,已经没有了。又去研管办想问问李老师,走到门口失去了勇气,李老师会不会想,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报复?我又回到公告栏搜索了一遍,多么想揭开这个谜底,就像前几年腿摔伤了,忍住痛也要揭开纱布,看一看伤口。
在学院门口,我碰到了那个即将去爱丁堡大学的男生。我笑嘻嘻地说:“男神,听说你拿到了英国的全额奖学金?”他点点头,谦虚地沉默着。我说:“牛啊,不是吹出来的。”竖起大拇指,“牛。”又说:“雅思考了多少?”他说:“七点五。”我说:“你浪费了一个保研的名额。”他惊醒似的说:“那应该会补一个吧,就是……就应该是你啊!是你呢!赶快去申请!”我说:“排在我后面的是谁呢?”他说:“应该是三班的翁萍吧?”我心中一跳,一脸迷惑地问:“你还记得?”他说:“名单我研究过的。”我说:“这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他不解地望着我。我说:“真的很深奥。”又说:“我不想保研呢,我要去上班。”他说:“那就轮到翁萍了。我赶快给翁萍他们班班长打个电话。”掏出手机准备拨号。我马上按住他的手说:“等会儿。”想了想,把事情告诉了他,说:“你千万不能跟翁萍说,实在想说……那也不能说。”他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唉,谁都不容易。我本来以为只有我自己不容易,一肚子委屈。”我说:“你春风得意马蹄疾,你还委屈?你看遍长安花呢。”他说:“这马腿都跑抽筋了,”腿撇了几下,“跟谁说去?”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想着自己这样从小地方上来的人,想在麓城扎下根,就非尽最大的努力不可。老爸含在口头的一句话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树叶都要扫一扫,不扫就没有。保研有了希望,算是扫起了好大一堆树叶,可风一吹,又没有了。说起来自己还是有点野心的人,不甘心啊,不甘心!这么想着,我想马上去找翁萍,问她这样做是不是太阴了一点儿?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就住在隔壁,天天见得着的,到关键时刻踩我一脚,这样真的好吗?她居然还敢用实名,我得把她的嘴脸扯下来,给全年级同学看看!上了楼我又没了勇气,在楼梯口停了下来,扶着楼梯,犹豫着。秦芳过来说:“晶晶,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爬累了,喘口气。”她没细问就下去了。我下决心推开隔壁的门,探头往里面看看,听见翁萍在抱怨说:“我们跟男生宿舍有得一拼了,有股怪味!”看见我,问道:“晶晶,有事?”我说:“说有事也可以。”仔细观察翁萍的神色。翁萍若无其事地说:“晶晶,你好久没来串门了。”我生硬地说:“真的有好久了?我自己都不记得,只有你总是惦记着我。”投过去一个不友好的眼神。轻轻把门带上。在门缝合拢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望着门这边,在愤怒地微笑。
晚饭之前吴老师发来信息,说在楼下等我。我下了楼,她在树下招手。我过去了,她说:“找个静僻点的地方。”就往教学楼那边走,说:“本来可以给你打个电话的,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谈谈比较好。”我觉得大事不妙,抱着豁出去的心态,跟在她后面。她说:“我今天不代表我自己,代表学院和研究生院,跟你沟通一下。”我说:“我知道了,有人达到目的了,”狠狠心说,“翁萍。”她说:“你为什么说是翁萍?”我说:“谁也不是天生的坏人,把别人推到坑里,总是自己能拿到一个果子。她就排在我后面,把我取消了,她不就顶上来了吗?”她摇摇头说:“你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了。”我吃惊地说:“难道还有别人?杜书记说了,给校长信箱的信是实名的。”她说:“是实名的,但不是翁萍的名字,是你们郝班长的名字。”我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说:“那不可能,我可以说,绝对不可能。郝班长是个好班长。”她说:“我们也找郝健问了,信应该是别人冒他的名写的,但实名的程序是完成了。”我说:“只有翁萍。”又说:“看发信的邮箱就知道了。”她说:“哪个邮箱发的,校长办公室不会告诉我们。学校不是公安部门,没有权力去查找邮箱的主人。”我说:“吴老师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阴险了,这叫我以后怎么去相信世界?”她说:“这个问题不算个什么问题,领导都没有追问的意思。”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但老师说不是问题,院里和学校里都说不是问题,那我也只好当作不是个问题。
吴老师在一棵樟树下站定,说:“我们来谈问题。”我说:“我知道了。”她说:“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学生的前途,院里和学校里都很谨慎。”我说:“他们就不怕一个学生的前途就这样被毁掉吗?还有,她对这个世界的信心也被毁掉吗?”她说:“所以他们很谨慎。”又说:“我们来看看信中反映的问题,是不是真的是个问题?教务办今天上午就统计了,西方新闻史这门课,我们班的平均成绩,比另外三个班,要高六点几分,这肯定还是有点不正常。”我说:“我们班的同学准备得更充分。”她说:“我也找我们班的同学了解了,是你整理了课件在班群里发了,是吧?这对别班的同学,是不是也有一点点不公平?你自己这门课的成绩,全年级第一,这是你三年拿到的唯一的一个第一。”我觉得非常羞愧,好像自己做了偷分贼。我说:“因为我连夜整理了课件,我肯定会熟悉些。我当时觉得自己为大家工作,我还很自豪呢。”又说:“我自己偷偷地准备,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是个学习委员,有责任帮助大家?这个好人做得太惨了。”她说:“研究生院分析,你个人最终成绩,受到了这次考试的影响,他们认为这是个问题。你觉得呢?”我说:“领导说是个问题,我说不是问题,有用吗?”她说:“那你是不是觉得还是有点问题呢?如果一点问题没有,那就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哪怕一点点问题,那就是个问题。你觉得呢?”
我低了头说不出话。领导的逻辑我很难反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吴老师说:“院里上午专门开院务会讨论,我列席了。一边讨论,一边跟研究生院电话沟通。下午研究生院的最后决定还是来了。那封信里有句话,希望问题在学校层面得到解决。什么意思?学校解决不了,就要告到教育部去,搞到网上去。所以学校的意见,还是大事化小,在学校层面解决。”我说:“领导省心了,我完蛋了。我能不能找有关部门申诉?”吴老师叹气说:“那给你交个底吧,这件事情,研究生院是请示了管研究生的副校长的。其实我也觉得你有点冤,可是我一个普通老师,能够力挽狂澜吗?那些官僚……管理者,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我爆发似的嚷道:“官僚我可以理解,翁萍我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把别人垫在脚下,就这么爬上去了?”又吼了一声:“想得美!”吴老师说:“信是谁写的,真的不知道,但这种平地起风波的做法,学校是非常反感的。所以,研究生院把这个名额取消了。”我心中大为松弛,说:“谢谢。”吴老师说:“下午翁萍的班导师还找了杜书记,说,杜书记,要出事了!想帮翁萍挽回,杜书记没有回应他。”我说:“谢谢杜书记。太谢谢了。”吴老师说:“我们就事论事,你入党的事不会受影响。我看你都看了三年多了,一个同学怎么样,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我说:“唉,谢谢,谢谢。”她说:“晶晶,你不会有什么事吧?你要有什么事,第一,我会心痛;第二,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说:“我不像有些同学,不会给学校和老师找麻烦的。吴老师,要出事了!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说。我去教室自习了。”我回头看见她站在树下,目送我离开。等我走出几十米,她突然叫道:“许晶晶,你还没吃晚饭呢!”
4
我不知道怎么向父母交代,特别是父亲。
我的家在省内边远的津阴县的一个小镇,二圩镇。从镇上坐车去县城,都要一个多小时。从上小学的第一天开始,父亲给我和妹妹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读书,离开这个地方。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强化,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信仰。
六年前,我从镇上的初中考上县城的高中,父亲就在家中宣布:“以后家里的事就不要晶晶做了。有一分钟喘气,就把这一分钟拿去读书。”妈妈在旁边拍着胸脯说:“我做,我做!”父亲瞟了妹妹一眼说:“如果盈盈也考上了县城的中学,也不用做事了。一中二中都行!”许盈盈刚上初一,低声说:“欺负人。”她成绩不好,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也天然自卑。父亲说:“一个人不好好读书,她不受欺负,难道还让能读书的人受欺负?”又说:“这也叫欺负人?将来你出去你就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人。谁能考去县城,一样的待遇!”
父亲吃过没读书的亏,对读书有一种疯狂的执着。他读过高中,那是三十多年前,二圩镇还有高中。毕业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连考两年,没有考上。去东莞打了三年工,来了一个机会,镇上的小学需要一名语文老师。他在流水线上已经待了三年,对那种看不见头的生活忍无可忍,听到消息马上赶回来应聘,居然聘上了。虽然没有编制,但有一份稳定的工资,这已经很满足。这样过了十多年,县教育局来了通知,在岗的教师要进行资历审查。这时已经有了太多的师范生不好找工作,父亲就被淘汰了。
那一年我刚进初中,下午放学回家,看见父亲打着赤膊在门口呼哧呼哧劈柴。见了我就停下来,提着斧头恶狠狠地望着。我刚想帮他收拾一下劈开的木头,他把斧头向我一伸,又伸向家门口:“去做作业!”我感到斧头带来一股气流,在我脸上晃过。进了门我看见母亲在哭,用衣袖一下一下擦眼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父亲进来吼着:“还不去做作业是吧,你?”我不敢再安慰母亲,溜到自己房间去了。
其实父亲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块钱,比有编制的老师少得多。但他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觉得自己在镇上也算个有身份的人,经常说:“我这不也是为国家培养接班人的人吗?嘿!”每个月这一千多块钱没有了,一家四口就断了生计。父亲想重新南下东莞打工,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点技术没有,想来想去也不是个事。教育局按工龄每年三百,补助了几千块钱,可这怎么禁得起四张嘴嚼?
那些日子,父母经常坐在灯下讨论。要找出一条活路来,盘来盘去,贩水果、贩菜、养猪、养鸡……没有一条路好走。母亲觉得做水果生意还可试试,父亲说:“这镇上我教过的学生都上了千,他们喊一声许老师,比抽我几个嘴巴还可耻!”母亲说:“面子是有钱人的事,就我们都穷成这样,能讲得起?没资格!”父亲说:“是没有资格,可没有资格那也得讲!是个人啊!”
讨论了一个月,不能再讨论下去,坐吃山空,我家没有山。决定是由父亲每天去县城进一些本地没有的菜,或者反季节的菜,由母亲去市场租一个摊位去卖。这样我们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每天凌晨两点多去县城,六点钟赶回镇上。这几百斤菜由母亲一直卖到天黑,顾客挑剩的拿回来自己吃。她叹气说:“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口新鲜菜?”这样一天能赚几十块钱,运气好了赚一百。那年我放寒假回家,差几天就过年了。半夜被一种响动惊醒,细听之下,知道是父亲出门去进菜。我隔着房门喊了一声:“爸,今天就别去了!”他从门外探头进来说:“睡你的!天亮起来给老子读书。”我说:“太冷了,今天就别去了。”他吼一声:“哪天不冷?不去拿什么过年!”门“砰”地一响,脚步声远去了,传来三轮车发动的声音。那一下声响,像迎面一颗铜球,砸在我胸口。我再也睡不着,天微微亮就轻轻爬起来,怕惊醒了许盈盈。从窗户看见下雪了,微光中看见地上一片雪白,眼泪一涌就出来了,带着微痒,从眼角一点一点地流到下巴,在那里停住了,脸颊留下了一条清晰的轨迹,涩涩的。我抬起手臂想用衣袖擦去,停下了,拿起了数学辅导资料。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几年,在我读大二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说:“前面黑灯瞎火的,日子能这样过吗?”决定去开货车。母亲着急说:“那是要命的事呢!”父亲说:“我每天去城里进菜就不要命?除了我,谁见过二圩凌晨两点钟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人的命,要了也就要了。”爸爸去学开货车,妈妈说:“吃了这几年的烂菜,总算可以吃上一口新鲜菜了!”几个月后爸爸拿到驾照,去县城帮老板开车去了。
全家的希望都在我身上,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希望,也得抱着希望,没有野心,也得野心勃勃,要活,要改命。记得高二暑假回家,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我去帮忙,父亲站在堤上喊:“许晶晶,这是你做的事吗?”我赶紧挎着一篮衣服往家里跑。到了家看见盈盈在看电视,父亲吼道:“许盈盈,去晒衣服。”妹妹翘着嘴唇说:“姐姐……”看见父亲的神态,马上跑出去晒衣服,从我身边经过时,怨恨地横我一眼。父亲追到门外说:“很委屈是不是?你不好好读书,一辈子还有一大堆委屈守在路边等你!它不等别人,就等你!”妹妹头都不敢回,提着篮子去了。
高中是在油锅里煎熬着过去的,那么漫长的三年啊!最后几个月,真的是一天熬一天,一天熬一天,每过去一天,紧绷的心里就松弛一点,像闹钟嘀嘀嗒嗒的发条。高考成绩下来,心中半冷半热,父亲的脸半阴半阳,最后还是由阴转阳说:“也不错,比老子强。”我说:“外语多考几分就好了,这外语,我实在是,没有感觉。”他说:“二圩出来的孩子,外语还能及格,那算是放了一个响炮了!”被麓城师范大学新闻学院录取了,不太理想,但怎么也算个一本。读大学几年,一直想怎么能够到名校去读个研究生,把自己这不那么鲜亮的学历洗白。可再怎么努力,还是有更聪明更努力的人。几年间看清了,自己这么一个人,想要有大的出息,不可能,才能永远也追不上野心。那么就认命了?不行啊,认命了,这一辈子就活得憋屈了。这些憋屈会在命运的一个一个路口等着我。我当年要是能考上清华北大就好了,我就可以豪迈地对世界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现在呢!挣扎是还得挣扎,有没有用,真的只能是由天不由我了。保研落空了,好不容易天窗开了一条缝,投下了一线阳光,一瞬间,又被封上了。这让我对世界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觉得以前对世界的所有认识,都必须推倒重来。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一年,虽然家境贫寒,但感到的总是温暖。小学中学,一直得到老师的关爱,还有父母的温暖。进了大学,一直拿着最高的助学金,学费等于免了。哪怕跟章伟的感情受挫,那也是自己选择的。可是现在,生活让我产生了怨恨,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每当心中产生这种恶意,马上就会感到愧疚。一个女孩,怎么可以往歹毒的路上走?可是这一次,恶意一阵阵浮上来,竟赖在心中不走了,像一个可鄙的乞丐天天守在施主家门口。
5
幸亏前几天没有一激动,把补录的消息告诉章伟。当时多么想告诉他啊,深心还有一种展示成功的欲望,只要自己努力,在麓城,也不是那么没有空间的。我一个女生都能够争取到机会,你一个男生,还不敢跟命运来一场搏斗吗?可是现在,想好的程序都落了空,留下的只有羞辱,羞辱,羞辱。
章伟是我的男朋友,前男友。我只有过这么一个男朋友,暑假前分手了。我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爱情是超越校园的,因为它的真纯。可是,当事情来了,这种真纯却打了折扣。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怎么会呢?不会的。可是,当事情来了,真的就会了。
认识章伟是很偶然的,后来我一直把这种偶然当作缘分的证明。那一年夏天,我还在读大一,有天晚上去学院参加学生党校的活动,出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人在学院前坪玩一种特别的兵器,打得乒乓地响。这块空地白天是停车坪,晚上老师们把车开走了,就有同学来进行各种活动,轮滑、健美操等。这种兵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这时他走过来问:“美女,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协会?”见我不懂,又说:“这玩意叫三节棍。”他把兵器舞弄了几下,路灯下我看见他肌肉很强健。他说:“我们正在招兵买马,要不你加入吧,这套三节棍就送给你了。”又示范了一下,打得乒乓地响,“我们是全校最小的协会,才几个人,你看还有两个女同学。”又跟我说了一大堆加入的好处,说:“说实在的,实在是太多好处了。”我冷淡地说:“玩不起。”他说:“一套不用多少钱,送给你了。”把兵器递过来。我说:“我还有事呢。”就离开了。心里想着,这都是有闲的人,像我这样,一个星期做两次家教养活自己,哪得空闲?
暑假前我把那个家教辞了,因为被男主人骚扰。那是一个医生,每次去他家,当着女主人的面,他正眼都不望我一下,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背地里他经常发信息给我,说我是个“好女孩”,有种“迷人的气质”。开始我还有点云端飘,觉得自己的确不错,有得到理解的感觉。顺着这种感觉,我在镜子前反复打量自己,想让这种感觉得到确证,似乎也真实地得到了确证。有时很晚了,还得到他关切的询问,这让我心中很温暖,在回信中有了一种不自觉的亲热。我们这种关系,总还是有一点暧昧,我想着应该坚决地放弃,可还是有点舍不得。世界上多一个人关心自己,懂自己,这怎么能说是一件坏事?有几次赵医生要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他,让他表示一下,520,1314。这超越了我为自己定下的界线,就回信说,不要让我为难,没发。有一次他发信息来,说要给我五千元,说这是家教的补助,本想把课时费提高,但又怕家里人不同意。五千元钱,这让我有一种强烈心动的感觉,我爸妈卖菜,得卖两个月啊,而现在,我指头一点,钱就进来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多么渴望有个人来支撑自己的人生啊!何况,自己对他,虽然谈不上有什么热情,但也并不反感。这钱的后面有什么意味,我不能对自己装聋作哑。钱拿了,然后还是铁板一块,那可能吗?就没回信。父亲说过,前面掉了一个钱包,你不要弯腰去捡,一弯腰你就掉进坑里。虽然赵医生不曾交代,我和他之间还是形成了一种默契,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绝对不能让女主人知道。这种默契让我觉得神秘而又心虚。有一次赵医生似乎随意地说,他们医院领导班子调整,他会去竞聘副院长,这样等我毕业,他就把我安排到院办工作。他们单位是三甲医院,待遇非常好,去那里工作,对一个来自边远地区的女孩来说,已经是最理想的了。这真的是一个钱包,弯腰就能捡起来,可是,前面还是有坑啊。我试探着说:“啊,天上掉钱包了!”带着夸张的表情,“那我怎么报答你呢?要不我就不收课时费了吧。”他说:“你觉得我是对钱那么有感觉的人吗?周末被接出去动个手术,几千一万就进来了。”我装作疑惑地望着他:“那……”他说:“对我好点。”我说:“怎么好?”他掩着嘴笑一笑说:“怎么好?你不是小孩,你知道啊!”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笑笑,不再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发信息来,说自己要去青岛开一个学术会议,是会议的主讲者之一,问我愿不愿意陪他去,如果可以,就把身份证号发给他去订机票。这意思太过明显,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又发信来说,一个女孩,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成长的机会?我还是没有动心,但把他提出的问题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说,我相信自己能够独立成长。“唉,你还是不知道世事的艰难。”他给我回了信,就再也没说什么。
暑假前我辞了这份家教,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父亲对我的选择大加赞赏,说:“再穷也要先把腰挺起来。”又说:“开学了给你带几千块钱过去。”我说:“老爸,你发财了?”他沉默一会儿说:“怕你被钱逼着走邪路。不会吧你?不会,不会。”
去学校我只拿了一千块钱。一到学校我就去学生会勤工助学部,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家教。那是个下雨天,我推开门,转身把雨伞留在门外。进门一看,那在桌边的就是那个玩三节棍的男生。我刚想表示一下惊异,可他并没有认出我,一种公事公办的热情。这让我有点失望,自己不是那种能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我把自己的情况登记了,准备离开时,实在忍不住,说了一句:“还在玩三节棍吗?”他马上现出惊喜的神情:“你知道我们?”我说:“我知道你。”他蹙着眉想了一下,现出迷茫的笑意:“是吗?”还是没有想起来。这简直有点让我伤心了。我有点赌气地想离开,却神经兮兮地说了一句:“还想拉人家入会呢。”他笑笑说:“我拉过你?我拉过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气愤地说:“只能说你拉过的女孩太多了。”往门外走。他追出来说:“你是那个,那那……那个新闻学院……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懒得理他,从地上拿起伞,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后面说:“我叫章伟!”
第二天章伟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了一份家教,要我过去一下。我去了,他第一句就说:“许晶晶,你实在是个好女孩呢!”我说:“难道别人是坏女孩?”他说:“昨天又来了两个女孩,进门就把伞放房子里,木地板都湿了。”我说:“坏,把地板弄湿了,太坏了!”他笑了说:“也不能说有多么坏,实在是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了。”在章伟的劝说下,我参加了三节棍协会,这是我参加的第三个社团。会长就是章伟,他是公管学院研二的学生。这样我又多了一个网友,每天总会有一两条信息。我的男生网友有好几个,都是外院的。每天的信息来往太多了,说话暧昧是有的,打情骂俏也是有的,反正是在网上,我不当真。有两个男生要我做他们的女朋友,我就说,二十岁之前不谈这个事。由他们怎么表白,我只当玩笑。在学院的迎新大会上,代表老师发言的就是吴老师,她说,在大学里应该有一次恋爱经历。研究生学姐代表说,女生不但要有恋爱的经历,最好能把男朋友找定,在学校有比较大的可能找到纯真的感情,出了校门,那就是功利主义的考虑为主了。在座的各位女同学要珍惜大学这个窗口期。大家哄地笑了。学姐说:“这么严肃的问题,笑什么?小心有哭的那一天!”就下台了。大家笑成一片。旁边一位女生,叉着双臂,用力拍打自己的肩膀,忘情地大笑。
那天我也放肆地笑了。笑完之后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既然要在学校找定,那就得看准,不能着急。外院的男生发信息来玩暧昧,可以,玩就玩呗,请我去吃饭,我就问请几个人,请我一个,我有我的原则,不去。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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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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