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加彰(Arthur Sze 1950-),第二代华裔美国人,毕业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一九七二年之后,定居于新墨西哥的圣塔菲。出版的诗集包括《杨柳风》(1972)、《两只乌鸦》(1976)、《眩惑》(1982)、《河流,河流》(1987)、《群岛》(1995)、《流动的红蛛网:1970-1998诗作》(1998),以及新出炉的英译中国诗集《丝龙》(2001)。曾获丽拉.华里丝读者文摘作家奖,亚裔美人文学奖(1999),Balcones诗奖(1999),印地安艺术基金会奖(1999),美国书籍奖(1996),Lannan诗歌文学奖(1995)等诸多奖项。
枫叶的形状
银杏杨木针栎香枫郁金香
我们的心就像叶子活在自己培养出的形状中
你是否感觉到挪威松高大苍茫的轮廓
在悲伤?
你是否退缩过?
当你看到橙色的光晒弯了梜木?
我曾见过空气将小岛切开
每个地方都散落着砂砾
丝网般的铺出无数条小路
还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单纯的愤怒
金在颤抖我看见沙丘鹤在旷地间漫步
有一只由于更白而鹤立离群
我也曾在那无名的叶子边缘散步
那儿空气潮湿光冷极
至于其他,我只是想了想,不说也罢
我为糖枫叶的脉络感到欣喜
我活着沿着一片新叶锋利的刃
考 拉 / 译
银杏之辉
1
一头羽毛柔顺的啄木鸟钻透了电线杆,
当你剪去花茎,将郁金香插进花瓶,
我捕捉到了A弦上的降调,开始于
“风之歌”。我们享用黑豆
佐以芫荽叶和稻米,黑比诺酒;当辉光
斜洒进厨房的窗,春天便是
我们指尖上的盈盈烛火。河中的脆冰
破碎:有人在车道上铲雪,
瘫倒,随后,送进医院,患上葡萄球菌
感染;在飞机的残骸之侧,一位妇人
从焦炭尸身的戒指中辨认出
她的伴侣;一位旅行作家的妻子
在弥留之际瞥向月食,那橘色的月亮
只剩下它往昔光辉的百万分之一。
一颗沉睡1300年的莲花种猛醒,一株银杏树
释放出扇形的叶片;弥漫每个时辰。
2
一株七年生品红杂色紫丁香献给她母亲;
“电击身亡标识出一座变电站”;
雨水的脚步轻跳在天窗上;
蝠鲼喂养在一座燃烧的水底峡谷中;
引诱着一位病人,
他并未预料到会垂直坠落深渊;
西伯利亚上空,一颗流星爆炸;
“我在这里是最幸福的,此刻!”
极少数的金丝雀喙上长有网状的纤维;
爱没有切近也没有辽远。
3
比基尼岛附近,原子弹的蘑菇云
幻化成一团火球,黑曜了青色的天空,
散射的棕榈叶,闪耀的黑,在风中;
那火球的时刻,永远潜伏在
这退休飞行员的眼里,即使当他开玩笑,
倒伏特加,炫耀自己的风镜,勋章,
挂在钉上的皮夹克。一位妇人
轻哼着,当她与柳木为伍,以美工刀
放大镜,去修复一只吉卡里拉与阿帕切
篮子;她没有瞥见一条曲折的线条
开始变得分明,不知道,要不了
十年,她会将一颗流弹,退入自己嘴里。
4
穿过一道月亮门,含苞的莲花在池塘里;
“你就是它!”
他强调理性的叩问
随后驱车向南驶进树林,把一支枪对准头颅;
蒸发进影子里;
柑橘和桃树生着叶子,在壕沟之下;
演替而又同时;
“枝条般的形体,在它们的螺纹里”;
指尖拨奏曲:
我们将走向河——水牢。
5
八月六日,一九四五:一座寺庙在广岛崩溃
距核爆中心1130米,然而它的银杏树
在爆炸后绽放。当寺庙被重新建造,
人们砌建了出口、入口,台阶环绕
它的左右。有时候,我们先染指毁灭
而后闯入极乐。一位母亲患有老年痴呆
认得儿子,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或何时
他曾来探望。“文化大革命”期间,
许墨在一艘油轮上刷洗一百万只盘子
并恍惚地数着它们。一滴坠露是
当拉雪橇的人颠簸,随着她的雪橇犬,
体重被它们分散在冰上,直抵终结。
6
架子上大块的烤面包;一辆轿车溅湿
一个卖报的小贩,在一座拥堵的岛屿。
时日的路途上,我们辨认出黄道之辉
升上地平线。宇航员们已经播种下
他们的脚印和链球菌,在月球上。
机遇闪耀给有准备的思想:一头库柏
鹰,栖息在一棵棉白杨的树枝上
加速我们神经元的突触。果园里
杏树开花的声音,徐徐舒展;
蚊子幼虫撼动着水面,在V字型
截水沟里,活水引入池塘。我们确实
不相信,我们艰难跋涉,却缭绕一座
燃烧的香炉,在年岁之漫途。当萤火虫
发出光亮,我们渴望让黑暗闪烁
以它们的流光。一辆小卡车朝前转向
随后远离,偏移的光穿过我们的脸。
7
当光偏移,穿过我们的脸,我们
暂时性地失明,并且,失去方向,
一切都不知该朝哪里走。半边莲
开花,在庭院的锅里;一位邻居
递给我们三棵比布莴苣,越过藩篱。
一只蟋蟀尖声奏鸣,在窗子外面;
然而当我们聆听自己呼气,吸气,
寄蜉蝣者比坚固之物更为持存。
银杏狂怒闪耀。一道锯齿状裂痕
蔓延,横穿过挡风玻璃:我们发觉
从黑暗中畏缩,就是在喂养黑暗,
在时间中隐忍便是——分叉的叶脉——
在时间中消蚀。一个凛冽的清晨,
我们踩碎脚下层层堆叠的
扇形叶片,散乱在人行道上
指认手腕上的伤痕,腹部的伤痕。
一万比一
腓尼基人们守护着一个配方,需要
一万个骨螺贝,才能提萃
一盎司泰雅紫。
用一道无线电波,扫描金牛座表面;
将天青石磨碎
制成海蓝色染料。
在夏日的天穹中搜索阿纳萨齐的火鸡星座;
看海藻,在电子显微镜下
聚拢成一团麦哲伦星云。
一位药剂师试图将苯转化成金鸡纳,
但却在谬误中获得紫罗兰色
苯胺染料,作为替代。
你曾目睹过蛆虫啃噬一只死鼠吗?
聆听一头红尾鹰滑翔
掠过静穆的云杉,掠过
空谷中的松林。感受一滴水滚动
坠落一枚松针,光闪耀着
悬挂着,在尖端。
云手
一位妇人缓慢移动,摆弄云手的姿势,
握住,并且旋转
不可见的球体——砰,破碎的玻璃,呻吟
角声炸裂——这么多
世界,对于这世界——两个人网捞
红色大马哈鱼
从河的嘴角——而在屋顶,一只海鸥
啜泣,又啜泣;
一位妇人缓慢移动,舞弄“揽雀尾”——
有人躺在一副担架上
随滚轮转过几道玻璃门——一口干涸的五点井
升起,从冲击物中——
随后,将舌头压在自己上唇的顶端
这嘴唇的房顶
她专注,近在咫尺地,忘我于那音乐中:
美国梧桐叶片萧萧。
在玫瑰的光芒中
没有红尾鹰,没有乌鸦,
没有鹅,没有浣熊的踪迹
在门旁;当一只喜鹊
鼓起翅翼横穿过马路,
消失,越过窗户的
边框,我的冥思之框——
眼镜片,门侧壁,蜂房,
一瞬间的静止——追踪
某种亲密的地理学:
儿子在奥尔巴尼捐赠了一部
手机,他永远无从谋面的
某个人或许会因此拨通
911;一簇簇野鸢尾
在土地上;女儿的视线
瞥过门廊,两只胳膊
抬起,以芭蕾舞者的姿势,
随后,五分钟内,睡去;
虽然那些粉色与橙色的
美洲九重葛都还尚未
抽芽,我却极度炙热于
我们的火光,十年的光阴
我们彼此紧紧缠绕在一起。
李 海 鹏 / 译
以客为尊
为了款待你,一名男子献上一条海鲈
以绿丝状的海草系在上了黑漆的盘子上。
“啊”声遍传整个房间:
你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你或许可透过望远镜观看深黑
穹苍映照下的清朗满月,
从露珠海湾望向琼浆海洋,
但,不要,这美丽的命名只是一种遁辞。
周日午后空手驱车返家的
猎人心里想些什么?
他们的荣誉观和你对残忍的看法
或有相通之处?夕阳西下
倾斜的光影是一把刀
将意志和行动划分成无限绵细
又清澄的薄片。你注视海驴的眼睛,
清澈明亮。鱼鳃微动
几乎隐而不察。海鲈散发
梦的味道,但这绝非梦境。“啊,
如此细致”遍传整个房间,
海鲈突然抽动。牠
淌血抽动,淌血抽动,当
主人薄切出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生鱼片。
上了黑釉且以白扇贝为边饰的有圆耳的碗
翻过刊载讣闻的版面,
他听到旋紧螺丝的声音,
想起一只麻雀死于温室的地板。
心智可以浸入大桶中
在你薄切茄子,削尖铅笔,
刮胡子的时候。他缓缓醒来,光线
自天窗渗下,照亮
卧房。他想起他的舌尖
自她的乳房游走到她的腋窝
她微微颤动,感到喜悦的痛楚。
一名长者握着一根老鹰的羽毛,
让香柏的烟味飘浮,轻扣一名女子
的肩膀。他要这样的心智:
纯净如有着十瓣小圆耳的碗
上了黑釉且以白扇贝为边饰。
宽尾的蜂鸟在空中回旋--
含羞草叶片上的一滴露珠
蕴藏着白日有棱有角的动力。
大白鲨
数日来他将一绺鲔鱼血丢
进海里,为了引诱大白鲨
上钩,好让我们摸摸牠的鳍。
原始的力量是有视差的:
在博物馆展示会上,一具扥尔铁克族卧像
化身为高雅精致的雕刻品,化身艺术,但
目睹祭司自蓝色受害者的体内
撕扯出依然脉动的心脏,将它置于
扥尔铁克族卧像上跳动,我们直想吐。
我们认为铍回转机的使用
标识着科技的优势,但今昔
意识型态的驱策使得复仇冷酷无情。
玩花式跳伞、坐式下降、海洋独木舟的冲动
是解放的冲动,死亡的冲动。
钻石和石墨或许是碳的
同素异形体,但什么是祭典和欲望的
同素异形体?在黑水中闪耀的月亮,
在四月夜里开花的黄色连翘,
在十月无声掉落的红色枫叶:
季节还不具欲望的人形。
成串的钻石
1
杏花开出五枚花瓣。
你踩到一根钉子,而就在你退缩不前时,
一名男士关上信箱,一名厨师烧焦
锅内的碎猪肉,一名外科医师缝合
一名女士却忘了取出海绵。
在候诊室里,你凝视图表
感受到神经的压缩
透过手腕传到手。
你盯着十字形木板上
黑色白色的记数器,不知
从何开始。一名园丁在车道上
修剪蔷薇属灌木;修屋顶工人涂抹热焦油;
水管工人因煤气暖炉有瑕疵
而在房间内窒息;一名技工变成
非理性人物,回旋进自己体内。
你心里纳闷:什么样的初步忧愁
正开始形成?日间守卫胡乱抓起
一把种籽和水晶做成签。
2
把孝服钉在板子上观看
两翼上的褐色沿着奶黄色的饰带
向外伸延成一连串蓝色的圆圈。
一名退休的海洋学者想起他的父亲
在日据时代从事双面谍的工作,
但答应赦免他的国民党将军
被暗杀了;他父亲后来以共犯罪名
被判终身监禁,死于狱中。
饮蛇血吃鹿茸
并不能保证心智会深刻又发光。
你发觉交叉口的四个角落中有三个
可清楚看到银杏,七叶树,簇生
的梨树,不解其意涵为何。
一小滴红色染液掉进清水中的动作
是否就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动作?
冰的溶点就是透明之点,
一如吻,或开始转红的叶子,
或者在积乱云之下消失空中的雨线。
3
三角大戟,
红狼,
豹猫,
绿花珍珠淡水蚌,
剃刀背臙脂鱼,
铁丝芦苇,
钝鼻豹斑蜥蜴,
丛生水韭,
长刺薄荷,
科恩锦葵,
萧氏凤蝶,
侏儒鲶鱼,
残种延龄草,
褐色浅滩贝,
驼背舵鱼,
大花并头草,
黑边仙人掌,
潮汐虾虎鱼,
细角脊椎花,
步哨紫云英,
土娄投玛蜗牛,
米鼠,
爆裂钟铃花,
猪趾形蚌,
湿地蚤缀,
蛇根草,
灌木梅树,
蓝面飞鱼,
有冠蜜旋木雀,
粗叶黄连花。
4
在心中,情感溶解成色泽:
紫色的薄雾升起当十几岁的少年
喝一瓶油漆稀释剂;成血红色
当,碰巧,一张影印纸划过你的
手掌,割开皮肤;黄色,当你听到
他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
掘出一具四千年历史的尸体;
猩红色,当你努力想解读出
一系列雕刻的文字,看起来
似乎指春分正午射到
地面的阳光;呈天蓝色
当犹太教牧师他当针灸医生的儿子
颂扬小扁豆的优点;棕色
当你听到有人在阿尔卑斯山
被冷冻了四千年,身上带着一串
脱水的毛蕈;绿色,当
乌鸦自摇摆的云杉树颠啼叫。
5
杏树最初发出的叶子,新月,
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抽烟的女人,
脑部计算机断层扫瞄:这些是成串
事物的开始。每种失落都是独特的:
躺在人行道上一片金色的银杏叶,
女孩啜泣的房间。有人回去
中国,邀了老朋友共进晚餐,
后来听说他的朋友觉得他错估了
情势他应别人之请却被
羞辱了:他告诉人家绝不要见
美国来的这个人,“他狡猾,无礼。”
努力想察觉情感的细微变化
无异垂挂枝上的蛹。
溢满百合香味的楼上卧房
变成了一颗有气息的钻石。
蛹能将马利筋毒素灌注进翅膀吗?
在心中,有什么从不重复?或不断重复?
6
丢掷一圈又一圈的金纸,
在他死前,
在圣马可广场上;
做一个U形转弯
接着拋出手指;
巨大的尘菌
使车子布满
杏仁的味道;
日间守卫宣读出一日,
“网”;
割腕,
写下“反抗”两字,
用血,在白色的T恤;
一只死去的大黄蜂
在温室;
彗星闪烁的尾巴,
脱水的葡萄园,
海啸;
十次元形式的
围棋;
在计数器上切鲍鱼--
海胆
堆栈在保丽龙盒子里。
密瓜籽
在黑暗中发芽。
7
一只蜂鸟栖息于紫丁香枝头,
心其平静。一次酷寒也许
冻死百万只大花蝶?我跟随
庭中花开的波浪:从鸢尾花到
野玫瑰到瞿麦到罂粟到山梗菜
到蜀葵。你也许可以在黑头蜡嘴鸟
从三角叶杨木传来的歌声找到波浪
或者当你倾听蟋蟀在薄暮鸣叫。
我吸着你的发香,看
一只墨鱼在水中放出水墨之云。
你也许可以在成都市场一只
熏过的被摆平了的猪头里找到波浪,
或者在一只蝴蝶的钻石脉动里。
我也许可以找到它当第二十次
从靛蓝染缸抽出纱,看着纱在空气中
颜色变深,又变深。我找到它
当我的手依着你腰的曲线移动,
慢慢慢慢察觉银河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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