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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诗50首赏析

灌园

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
交旧凋零身老病,轮囷肝胆与谁论?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一直是诗人笔下最动情的主题。
这首灌园诗,写于淳熙八年(1181)陆游罢官回家时。短短四句,通过强烈鲜明的形象对比,表达了诗人“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郁闷和悲慨。
“少携一剑”是陆游年轻时的自我写照。陆游早年攻读兵书,志在用世。中年从军南郑“自期谈笑扫胡尘”(《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北望中原豪气如山,是一个胸怀经纶天下、北定中原大志的豪杰之士。而谁又想到豪杰功业未成,到头来流落荒村“却从邻父学春耕”(《小园》),与田父野老一样以灌园度日!诗人这样说,倒不是看不起农村劳动和农民生活,关键是陆游志不在此,怀抱不同。诗人早就立下“上马击狂胡”的雄心壮志,他的人生理想是效力北伐、敢为国殇。而今事与愿违,投老荒村,学习灌园务农,恰似当年的辛稼轩“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一腔爱国热情,都被和戎投降政策所断送。“收身死向农桑社,何止明明两世人!”(《追忆征西幕中旧事》)陆游、辛弃疾等人的人生悲剧,是南宋社会的悲剧,在当时就很有典型意义。
“携剑”与“灌园”,本是两种不同气质、不同方向的人生目标和生存方式。两者志趣不同,追求各异,是一对不能相提并论的矛盾。而现实却让它们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并且这对矛盾又交织于“交旧凋零身老病”的典型环境之中,使这个形象的写照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军中杂歌

秦人万里筑长城,不如壮士守北平。
晓来碛中雪一丈,洗尽膻腥春草生。

渔阳女儿美如花,春风楼上学琵琶。
如今便死知无恨,不属番家属汉家。

这两首绝句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五月陆游在山阴闲居时。江南五月正值梅雨季节,三山一带久雨阴湿,田地泥泞,陂泽皆满。诗人杜门不出,困守在家以赋诗解闷。这组《军中杂歌》诗题下原有八首,每一首无一例外地以歌咏军中胜利为快事,感情饱满,格调明快,笔触轻松,与门外沉闷阴郁的梅雨天气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秦人万里筑长城”一首原列其二。这首歌赞颂了壮士守边的英雄气概,把壮士看作比“万里长城”更牢不可破的坚强堡垒。诗中“壮士”原指汉朝名将李广,因他曾驻守右北平而名扬边塞,致使敌人不敢进犯。诗人借用其事,旨在说明如果有李将军那样的壮士守卫边塞,就不用筑长城来抵御外敌侵略了。下面“晓来”两句,以一场大雪覆盖胡沙,抚平侵略者留下的战争创伤,等待来年春草茁生,抒发诗人对和平和新生活的渴望。
“渔阳女儿美如花”一首原列第七。这首诗构思新颖,画面生动而富有诗意:诗描述胜利后,美丽如花的姑娘们,迎着明媚的春光在楼上学弹琵琶。她们无忧无虑,脸上的神情幸福而满足!她们的生活欢乐而祥和!因为她们终于回到故国母亲的怀抱,即便死去,也是毫无遗憾了。诗人通过渔阳女儿的神情与心声,表达了沦陷区人民希望和平回归祖国的强烈愿望。
这两首绝句都立足想象,一写壮士斗志,一写女儿情怀,形象生动各臻其妙,但主题是一致的,那就是恢复大业能带来真正和平幸福的新生活。



塞上曲

老矣犹思万里行,翩然上马始身轻。
玉关去路心如铁,把酒何妨听渭城。

题为《塞上曲》的组诗,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秋诗人任满小住山阴期间。原题共有四首,都是歌颂许国从军、想象王师北伐的内容,这是第四首,侧重于抒写诗人的个人情怀和抱负。
“老矣”两句写自己年龄虽大,但身手不凡,志在万里。写这首诗时,陆游年已六十有四。在一般人看来,确实可算“老矣”。但陆游这个人生性好强,他打心底里不肯轻易服输,更不甘服老。为了证明自己尚有立功报国的实力,他跃身上马,动作麻利、敏捷、轻快。“犹思万里行”意思是说还想从军北伐,奔赴万里之外的边疆立功安邦。这两句用动作描写,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年事已高但英气犹存的老战士形象,其行状身姿宛在眼前。
“玉关”两句反映诗人刚烈豪迈的个性。“玉关”位于阳关的西北,从空间距离上讲,比阳关更为遥远,唐人就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哀怨。而诗人一心想奔赴比阳关更远的玉门关一试身手,说自己去意已定,心如铁石,不可动摇。离别的时候,不妨喝喝酒、听听著名的“渭城”之歌。《渭城曲》是唐朝诗人王维创作的一首送别友人的离歌,其中最后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充满了依恋不舍的伤感之情,曾打动过许多离别之人的心,使《渭城曲》几乎成了离歌的代词。刘禹锡的“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的“相逢且莫辞推醉,听唱阳关第四声”等诗,都表达了类似的伤感情调。唐人视阳关为绝远畏途,因此在歌咏这首诗的时候心里不免感到十分怅惘忧伤,这大概与原创者的精神气质有关。陆游一向喜欢粗犷豪壮的边地生活,把能出塞当作人生最大的理想和安慰。他在不少诗中都尽情地歌颂过赴边的乐趣,视跨鞍马上、驰骋疆场为前缘,并说自己“闭塞车中定怅然”(《书事》),根本不习惯也不愿意过清贵悠闲的生活。基于这样的思想性格基础,他当然不会以远出玉门关为苦。“把酒何妨听渭城”,变消沉低徊为轻快昂扬,一反古人的伤感情调,凸现出诗人的英雄气概和不同寻常的个性风采。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诗从时光的流逝写起。“三万里河”滚滚东流,使人想到孔子在黄河边的感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的,从“靖康之变”到作者写诗的绍熙三年(1192)已将近七十年。时光匆匆而过,而中原的大好河山仍沦落在金人的铁蹄之下,恢复无望,怎能不让人心潮起伏?
陆游热爱祖国,盼望中国统一。诗中的黄河和华山,是他日夜所梦想见到的,“三万里河”和“五千仞岳”,代表着沦陷的故国河山。他在另一首《寒夜歌》中也念念不忘:“三万里之黄河入东海,五千仞之太华摩苍旻。坐令此地没胡虏,两京宫阙悲荆榛!”诗人的心总是和中原河山血肉相关,与中原人民心息相通。所以,他能设身处地的为中原父老着想,体会他们的处境和心愿。“遗民”二句,从对方着笔,写遗民含泪南望王师,盼望国家统一。“南望王师又一年”,一个“又”字,包含着诗人无限的忧愤与同情。陆游在稍后的《夜读范至能〈揽辔录〉》一首诗中更进一层写出了自己的沉痛之由。中原父老不知道南宋统治集团内部打击迫害抗金势力,所以至今心存希望。如果他们知道南宋朝廷根本不思恢复,又当是何等的失望、痛心!
陆游在垂暮之年,穷居山阴偏僻的山村里,秋夜难眠,想的不是个人的荣辱利害;他心念北伐,寤寐辗转,半夜起来在篱门外迎着料峭的寒风,孤独的身影在展望中原时黯然伤怀,怆然涕下。诗人的爱国情思,已渗入到日常生活的点滴之中。读这样的诗作,怎不让人对这位老诗人肃然起敬!



夜读范至能《揽辔录》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
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这首诗是绍熙三年(1192)冬,陆游在山阴农村偶然读到范成大出使金国时的日记《揽辔录》,有感于中原父老痴情恋国的情感而写。诗一针见血地点破了南宋朝廷不能收复中原的深层原因:“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投降派当道,爱国志士惨遭迫害,统治者推行的是和戎政策,一代爱国志士只能抱恨终天,这就是陆游眼见的现实。但这一切怎能向中原父老诉说交待?“遗老不应知此恨”,“不应”两字既是诗人内心痛苦的回避,不忍心让中原父老了解南宋统治者自坏长城、自甘屈辱的现实,怕浇灭他们心头依然燃烧的希望之火,又体现了诗人对遗民无比同情和对投降派的无比愤恨。遗民尽管不知这残酷的政治内幕,但一见到南来的使节,已是潸然涕下,感慨不已。诗人在此退一步写尚且如此,倘若进一步联想又当如何?诗至此戛然而止,留下无穷的深意,见于言外。
这首小诗有感而发,秉笔直书,劲直激昂,陈述有力,联想深刻,句句牵心。如与后面的《追感往事》一诗参读,就更能认清南宋统治集团色厉内荏、丑陋无比的面目与本质。



追感往事

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
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

这首以议论见长的绝句,作于嘉泰元年(1201)春天,诗题下原有五首,此为其五。诗人以极其痛心的口吻痛斥了投降派祸国殃民的行径,有如投枪匕首,语锋犀利,直刺朝中一切主张和戎卖国的奸臣贼子和善于为自己打算的文武官吏。
诗从“当年”落笔,紧扣题意追忆了高宗绍兴年间“诸公”出于私利、主张屈服求和的往事。“诸公”在这儿指高宗时丞相黄潜善、汪伯彦之流,他们专权谋私,嫉害忠良,先后排挤爱国将领李纲、宗泽等抗金志士。尔后又有秦桧弄权,大肆推行投降政策,残杀岳飞,卖国求荣。秦桧执相期间,一手遮天,对凡有恢复言论的人一概加以排挤黜落。一时朝野上下乌烟瘴气,终于订下了丧权辱国的绍兴和议。每年向金贡献白银、黄金、绢帛、丝绸……秦桧死后,他的党羽“祖述余说,力持和议,以窃据相位者尚数人”(《宋史·秦桧传》)。陆游在此用“误国当时岂一秦”,来强调当年朝中奸臣当道、误国殃民的历史事实,其中当然也隐含着对最高统治者偏安的不满。“不望夷吾”二句,是感慨今天的政治局面,其沉痛之至,与不堪回首的往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忿恨地说,现在的江左已找不到像管仲那样的大政治家,或者像东晋时王导那样的热血志士。东晋退守江左时,尚有很多士大夫为国事而忧伤,现在连一个为国事忧虑痛苦的人也没有了!王导的一番话,代表着不甘沦亡者的心声,所以当时有人就把王导比作江左的管仲,而王导后来任相后,确实也为当政者做出很大贡献。陆游感今怀昔,不胜怅然。从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到诗人写诗时,已历半个多世纪。一方面,金人在中原的土地上扎根盘踞已成事实;另一方面,南宋小朝廷麻木苟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早已忘记了中原的大好河山和沦陷区人民“忍死望恢复”的殷切期望与呼唤。诸公谋身有方,新亭对泣无人,历史和现实同样令人沮丧失望。追感往事,面对现实,诗人对投降派和投降政策无比痛恨,在诗中严厉抨击,骂尽朝中一切误国的权贵们,表达了一个爱国志士强烈而鲜明的政治立场。
这首小诗发扬了宋诗善于议论、长于议论的特点,抓住一点深入开掘,笔锋凌厉,文势咄咄逼人。对当时麻木的世人,不啻是一声醒世的惊雷。



病起书怀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陆游的律诗中常常有那么一些动人心弦、照亮全篇的诗句,令整首诗熠熠生色,通体发光。如“位卑未敢忘忧国”者,虽极朴实敦厚,却具有笼罩全篇、震撼人心的力量。
诗是淳熙三年(1176)诗人被免去参议官后写下的。诗人落职之后,移居成都城西南的浣花村,一病就是二十多天。一个被无端革职的诗人孤独地客居江边,在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挫伤时,仍丢不开国事,心里想的是北方父老南望王师的情形,半夜难眠挑灯细看的是充满献身之念的《出师表》。这种境界,怎能不让人刮目相看?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壮激烈,使诗人为之肝胆俱热。诗人在灯下一遍遍地摩挲细看,心潮涌动。就在诗人为《出师表》的精神深深感动之时,我们却也为陆游位卑不忘忧国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陆游和当年诸葛亮所处的外部环境都截然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诸葛亮位极人臣,德高望重,身怀三顾之恩,肩负托孤之重。处于这样特殊的位置,从主观或客观方面都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地必须承担起北伐曹魏、统一中原的大任。他的《出师表》可以说是情理所必然。陆游则不同,作为一个爱国志士,他也怀抱着为国献身的强烈愿望,却并不为统治集团所顾念。在大半生所经历的仕途生涯中,尽管职低位卑,却一再遭到投降势力的排斥和打击,在南宋的官僚集团中,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诗人常以诗鼓吹抗战,批评现实,抒发忠愤之气,更为偏安的小朝廷所不容。令人诧异的是,诗人居然能于这样窘迫尴尬的处境中,不知自忧,反以《出师表》自期自许,心里依然担负着国家兴亡的伟大责任。不在其位亦谋其责,知其不可而为之——仅这一精神品质,也堪许“亘古男儿”了。
这首诗从衰病起笔,以挑灯夜读《出师表》结束,所表现的是百折不挠的精神和永不磨灭的意志。其中“位卑”句犹如漫漫长夜中的一盏心灯,不但使诗歌思想生辉,而且令这首七律警策精粹,艺术境界全出。



夜泊水村

腰间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铭。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这首七言律诗作于淳熙九年(1182)陆游罢任后闲居山阴期间。一个秋日的夜晚,陆游夜深后仍难以入眠。卧听北方新雁栖落沙洲的声音,触动了诗人的创作欲望。
诗采用倒卷帘法,从感慨写起,首联慨叹自己功业未就已远离战场。诗人“太息”的不仅是燕然未勒的结果,更是根本就没有勒功远征的机会。“羽箭久凋零”的“久”字,是他远离南郑军幕整整十年最切实的心理感受。人生有几个十年可供凋零?颔联承“久”而发,说自己虽则老矣,但壮心未灭,仍能像当年的卫青、霍去病那样率兵横越沙漠,而不会像新亭对泣缺乏斗志的士大夫一样去徒然悲泣。在此,“老子”与“诸君”对举,用两个历史典故推出现实生活中两种不同的人生作为和处世态度:一种是积极进取、自强不息;一种是悲观失望、于事无补。一正一侧,展示出爱国诗人的伟大气魄和务实精神。颈联笔锋陡转,由高亢激越转为悲凉幽愤,有如《书愤》中“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的深沉感叹。诗人夜泊水村,闻雁伤怀,最后一联反扣题意,和盘托出兴感之由,使前面的感情抒发一一着陆,言无虚发。
这首题为《夜泊水村》的律诗,初览题意,似应描写悠闲的乡居生活。但诗人出人意表,起笔突兀,却言从军情怀。承、转两联高潮迭起,波澜有加。最后以景结情,章法错落有致。古人有“文顺诗倒”之说,这首诗倒卷珠帘,构思新颖,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更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一首七言律诗,诗人在语言的锻炼上下了深厚功夫。诗不但语言形象,对仗自然工整,而且使事用典,熨帖切意。特别是在抒情写志的过程中,因为有深厚的文化作为感情的依托和凭借,语言就显得更富有深意和张力。无怪乎后人称这类诗“著句既遒”,“通体浑成,不愧南渡称首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率多胸臆,兼有骨气,可为南渡君臣慨然太息”(《唐宋诗醇》)。



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首被清人推为陆游七律压卷之作的名篇,写于淳熙十三年(1186)诗人在野时。陆游自江西抚州任上被黜落免官后,一直在故乡山阴闲居,至此已进入第六个年头。由于长期的投闲置散,致使诗人内心非常压抑苦闷。北伐夙愿未了,志士收身农桑,忧愤郁积心头,日深难平。许多感触都猬集交织在一起,融成一股蓄势欲喷的地火,在诗人心头激荡。这股潜流蓄势既久感慨又深,终于在一个料峭的早春,不失时机地从诗人笔底喷薄而出。短短五十六个字,道尽陆游一生之忧愤感慨。
诗的前三联出笔如椽,概言一生作为遭际。首联畅抒少年豪气:早岁如初生之犊,北望中原豪气冲天,志欲灭胡,哪里知道行路艰难、世事艰险!孟子说“志者气之帅,气者志之充”,气是志在行动事业上的表现。在爱国之志的驱动下,诗人中年积极投身北伐,其壮举令人刮目相看。“楼船”句渲染诗人任镇江通判时,瓜洲一带遭遇的北伐气氛,“铁马”句则回忆南郑惊心动魄的军旅生活。这两句紧承“如山”,写中年事业,取象壮浪,气势雄健,境界开阔,充满激情,可看作他终生心期的事业写照。颈联转写眼前感慨:诗人曾以捍卫国家、扬威边地的名将檀道济自期,现在看来这种理想已经落空;而镜中自看,两鬓斑白,一事无成。这一联突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空”、“已”两字下得沉痛、悲怆,是“愤”之所由,“愤”之所结,“愤”之所在。由此切入,再深入体会陆游用典,我们还可以联系到典故外隐含的事实:刘宋名将檀道济功大德高,最后被宋文帝所杀。临刑前,檀道济愤怒地痛斥“乃坏汝万里长城”!自坏长城,历来是爱国志士最痛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而南宋在对金问题的处理上,自坏长城的做法岂止一二?且不说岳飞横遭杀戮、宗泽被排斥致死、王炎东召后遭诬被贬,就是陆游自己也因“力说张浚用兵”而屡遭投降派无情打击,并被冠以各种各样的罪名弹劾、排挤出朝,黜落归乡。《灌园》一诗简直可以作为这联诗的注解:英雄失志投闲的寂寞与愤世之情尽在其中。如果是一般人书愤,可能会就此打住,徒“愤”而已。陆游书愤的可贵在于“愤”而不哀,愤中反而能骤然发力,充分显示出笔底功夫。“出师”一联,既是设问又是自许,通过对诸葛亮力行北伐、鞠躬尽瘁精神的礼赞,讽刺鞭挞南宋的投降政策。至此,诗人个人雄略未得施展的积愤,对当时无人主持北伐、国威不振的忧愤,两种感情在末句会合,使诗人所书之“愤”具有更深刻的时代精神和广泛的社会意义。结句大气包举,饶有兴会,“绝无鼓衰力竭之态”(《瓯北诗话》),不愧是大家手笔。
这首七言律诗悲歌慷慨,气韵沉雄,包容性大,概括性强,是陆游所有以《书愤》为题的七律中最富有个性的一首。诗作的认识价值已不须赘言,诗的艺术价值也令人瞩目。观其整体,固然高妙,即使于一联一句求之,也不乏惊人之处。如“中原北望气如山”写生形象,“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联的用典对仗,意象镕铸以及这联景语在整首抒情诗中精心构筑,都是令人拍案称绝的。故清人纪昀(晓岚)指出:“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瀛奎律髓刊误》)



书叹

少年志欲扫胡尘,至老宁知不少伸。
览镜已悲身潦倒,横戈空觉胆轮囷。
生无鲍叔能相知,死有要离与卜邻。
回望不须揩病眼,长安冠剑几番新。

这是绍熙四年(1193)陆游六十九岁那年七月,在山阴写的一首七律感怀诗,集中阐发了诗人志向落空的愤慨和对世事变幻的感叹。
首联直抒胸臆,“少年志欲扫胡尘”是他一生不可磨灭精神的写照。“至老宁知不少伸”是引发书叹原因:少年志向的高远宏伟与至老不得舒展的落魄境遇形成对比,勾勒出一个志士悲剧性的生命轨迹,令人惋叹。
颔联伸足“不少伸”三字之意,通过览镜的动作暗示年岁已老,双鬓斑白,身世潦倒。“横戈”表明自己志在披甲执锐,效力北伐,但徒有一副肝胆,胸中郁勃之气难平。
颈联进而诉说自己生不逢时的苦闷和死也要壮烈的决心。诗人不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形同蝼蚁、于世无益的人。生既然不能舒展志向怀抱,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这个想法,诗人素来就有。早在乾道九年,诗人就写过一篇题为《言怀》的述志诗:“捐躯诚有地,贾勇先三军。不然赍恨死,犹冀扬清芬。愿乞一棺地,葬近要离坟。”直接表达身先士卒、为国捐躯的决心,和这首七律中所怀抱的爱国热情与牺牲精神是完全一致、一脉相承的。
尾联冷眼静观当朝权贵的明争暗斗、政治舞台的风云变幻,笔触斡旋有力。
这首诗纯写我感我叹,表面上无一字触及和戎政策,但字里行间都充溢着对现实对政治的无情批判。少抱壮志,至老不伸,北伐无成,恢复无期。诗人感慨生不逢时,于是一再表示,死也要了却复仇心愿。特别是收尾两句,诗人冷眼观世,看到“长安冠剑几番新”,感叹当朝权贵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党同伐异,早已置北伐恢复大业于脑后。旧僚新贵相继登场,他们面目虽异,但诗人不须揩眼,就可看清他们拥有的共同本质。
诗以议论见长,起句直抒怀抱很有气势,结处收势顿挫,沉稳有力。惟有颈联转折处,抒情过于直白,略嫌率露,成为白璧之瑕。但就整首诗的起结和气势而言,仍不失为一首感情真切、激昂慷慨的爱国诗篇。



秋波媚

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在宋代的边塞词中,难得有这样乐观高昂的格调。陆游这首在西北边防前线即兴吟就的词,不惟给他的从军之乐平添了无限风光,也为宋代边塞词补上了亮丽的一笔。
唐代有一些专门从事边塞诗创作的诗人,后人把他们归为边塞诗派,如高适、岑参。宋代虽没有边塞词派,但也不乏以边塞生活为题材的词作,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黄庭坚的《水调歌头·落日塞垣路》,辛弃疾的《水调歌头·落日塞尘起》、《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等,或直接以边塞生活为题材,或忆昔怀旧,抒发赴边立功的抱负感慨,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出宋代边塞之作一个比较明显的感情基调和时代气氛,那就是始终充溢着“燕然未勒”、“壮志未酬”的悲慨,笼罩着凄凄惨惨、悲凉压抑的气氛。这种典型倾向,当然也包括陆游很多代表作,如《汉宫春·羽箭雕弓》、《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谢春池·壮岁从戎》等,都有从军不果、抱负不能实现的悲凉心情,是一曲曲激越、凄怆、失意的悲歌。宋代边塞词多危苦之言、凄怆之景,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秋波媚》则是这一类词的例外。
这首词是在特定心境下写的。乾道八年(1172),陆游在南郑王炎幕中任职。王炎是主战派,上任后励精图治,把宣抚司从利州(四川广元)徙至兴元府(陕西南郑),靠近西北前线,以便控制秦陇。陆游置身其中如鲸入海,从心底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激动与亢奋。在一个初秋的傍晚,他登上南郑内城西北的高兴亭,遥望汉唐故都长安和终南山,等待着从大散关、骆谷关传来的平安烽火。眼前景象仿佛预示着胜利在望,诗人不禁豪情勃发,高歌一曲,以乐观昂扬的情绪表明了他对北伐的信心。词上片以抒情见长,浩气逼人。下片以写景取胜,意味深长。多情的明月高悬在终南山上空,驱散了黑夜的阴霾。词人眼前豁然一亮,仿佛看到长安城边的“灞桥烟柳”、“曲江池馆”正在向他招手,等待词人的到来。这几句用拟人的手法,移情于物,赋南山明月、灞桥烟柳、曲江池馆以人的感情。江山有意,景物含情,人心所归,道出了作者收复长安、收复中原的乐观心情。
陆游词中有两种笔法:一种以诗笔为词,多慷慨质直之情,少委曲含蕴之美,所以王国维说陆游有的词“有气而乏韵”;另一种笔法则比较注意词的特质,颇具顿挫含蕴之致。如《秋波媚》者,上半阕意象雄壮。“边城”、“烽火”、“高台”气氛慷慨热烈,下半阕“南山月”、“暮云”、“烟柳”、“曲江池馆”形成了另一种蕴藉多情的氛围。词人一腔豪情壮怀一转为曲折幽深,豪放婉曲相间,很有词味。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樽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乾道八年(1172)岁暮,陆游从南郑前线调回到四川成都,心里很不得已,就好像一个鼓足勇气披锐执戈、正准备冲锋杀敌的战士被迫从战场撤回,一场排演日久的剧目刚刚拉开序幕却被告知必须停止上演一样,难免使人愕然、怅惘、遗憾!
陆游在南郑王炎幕中,曾经有过一段十分惬怀的生活。他在诗中写道“生长江湖狎钓船,跨鞍塞上亦前缘”(《书事》),自觉与塞上有缘。事实确也是这样:他一入南郑前线,就被川陕一带雄伟险要的山川形势所吸引。他景慕川陕一带雄豪的民风,喜欢紧张、热烈而刺激的军中生活,特别是川陕前线自觉的恢复热情。尤其令人感动振奋的是,自称“投笔书生从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的他,在南郑似乎找到了张扬平生习气的最佳舞台。然而,正当陆游情绪高涨地准备直接参加北伐战斗时,主帅王炎被召,一时间幕中僚友四散。“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即事》)陆游也从气氛热烈的前线,退至花团锦簇的大后方成都。从军不到一年,“执戈王前驱”、“上马击狂胡”的人生理想即被击得粉碎。
这首词当是乾道九年(1173)陆游调回成都后不久的感怀之作。词上下两片今昔对比,泾渭分明。上片是对南郑军旅生活充满深情的回忆。词人在南郑的时间尽管不到一年,但有许多事却是终生难忘的,有的竟成为他一生回味不尽的诗料。词只是截取了三个典型的生活片断加以表现。第一组画面生动再现自己在军幕时弯弓射雕、呼鹰刺虎的壮举。“羽箭雕弓”,刻画了作为战士的外在形象。“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是作者在诗词中屡屡提起的豪举,凡十余见。如“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书事》)“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怀昔》)挺身刺虎是他军旅生活中一个突出镜头,亦可视作气吞狂虏的一种精神象征,是力量和勇气的自我检阅。行猎时有这等壮举,说明陆游身手非凡,完全有跃马疆场的实力。军中生活是豪放悲壮的,同时也是艰苦刺激的。第二组画面写行军露宿,在一片清笳声中,战士露营夜宿,帐外则是一片白雪笼野、冰封天地。艰苦的环境可以衬托词人坚定无畏的许国之心,也最能磨砺人的意志,劳其筋骨方见英雄本色。下面“淋漓醉墨”句则挥洒自如,写得潇洒尽兴!作者最擅草书,醉中落笔如龙蛇飞舞,洋洋洒洒,笔墨所至,酣畅淋漓。一个才气横溢、诗意纵横的浪漫诗人形象如在面前!至此,三幅画面武略文才尽摄笔底。过片处“人误许”虚晃一笔,“诗情将略,才气超然”才是对三组镜头的最好总结。
下片开笔就发浩叹,“何事”句包含着陆游对从军不果的愤慨与责问。成都的繁华舒适生活,重阳药市,元宵灯火,还有万头簇拥的花市,虽则喧嚣热闹,但这种闲散的生活只能使人消沉。词人身置其间“欹帽垂鞭”,倍感颓唐无聊,对酒闻歌,黯然伤神,不复再有淋漓之笔、超然之气了。词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像当年胸怀大志的班超一样,趁有生之年奔赴边塞驰骋疆场,在马背上获得功名。大丈夫不屈服命运的安排,不信功名由天定,这就是陆游的个性!
从这首词当中,我们可以看出陆游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陆游有大量的作品都表明他怀抱的人生志向是尚武从军、敢为国殇。他的素志是从军习武,直接为恢复大业摇旗呐喊,冲锋陷阵。在未入蜀时,他就投诗参政梁克家,希望奋其所长。在南郑王炎幕中,他终于找到了实践抱负的人生感觉:戎装英姿,腾身刺虎,随军夜宿露营,倚马起草兵书。这一切都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刺激,这才是个性回归的人生舞台。而生活偏要违背个性,活生生地让他离开心爱的人生舞台,让他到歌舞升平、繁华锦簇的锦官城里,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闲散小官,他怎能不“时时流涕樽前”?
陆游一些描写壮志不酬的作品写得都极其出色。因为感情真挚源自内心,所以出手自然举重若轻。只须寥寥数笔,就能产生情景相生、深挚动人的艺术效果。后人评这类词“雄慨处似东坡”、“超爽处似稼轩”(杨慎)。有时虽然表达得不够蕴藉,但情之所至,本无暇遮掩,坦诚不隔,直接向人披露诗人那一颗悲怆受伤的心,亦有一种独特的感人力量。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词是不编年的,许多词作只能以文本所暗示的信息来判断大致的写作时段。从这首提供的意象揣摩,当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词人罢归山阴之后。作者在词中以眼前的生活来返照当年,自然带有无限的感慨。
陆游是责任感很强的一类文人。他忧国伤时,希望能通过个人的奔走呼号和不懈努力,来唤起人们的北伐意识,洗雪国耻,重振他心目中大宋王朝的雄风。无论从哪个角度考察,陆游都称得上是一个襟怀坦荡的志士。尽管他在抒发爱国热情中,屡屡以“封侯”自许,像《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的“自许封侯在万里”、《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的“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以及这首词开笔“当年万里觅封侯”,都希望自己能像定远侯班超一样建功立业,实现平生抱负。这样的反复陈述,会给人一个错觉:似乎陆游功名之念很重。如果真这样看,就误读了陆游。设想一下,在南宋这样一个积贫积弱的社会中,连半壁江山都在风雨飘摇之中,有谁真能像当年的班超一样“立功异域”,在马背上博取功名事业?在陆游年轻时,民族英雄岳飞被无辜杀害,抗金名将宗泽大呼过河而气绝。陆游自幼熟读兵书、谙熟历史,他怎不清楚“觅封侯”可能带来的不测后果!他在诗词中屡屡借用《后汉书·班超传》中的典故,一方面是出于他对大丈夫毅然投笔从戎壮举的激赏,更重要的是借班超故事激励自己的意志,坚定恢复中原的信念。当年“觅封侯”是男儿的天性,是时代对每一位有责任感的仁人志士的感召。陆游曾说过这样的话:“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著鞭。”意思是说只要有人快马加鞭促进抗金北伐,谁建立功业都一样,可见诗人的胸怀是宽广的、崇高的。他牵心的不是个人的功名能否成就,而是没有人著鞭参赞北伐,完成统一祖国的大业。所以在这首词中,我们可以把“当年觅封侯”与他在南郑前线参加抗金斗争、奔走梁益间的戎马守边生活联系起来,这种说法就显得真切可感了。当年是“匹马戍梁州”,今天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尘暗旧貂裘!”时间跳跃过渡十分自然。当年戍梁州时穿的战袍,东归后已久弃不用,早已积满尘垢黯淡无光了!
上片四句是从时间跨度上落笔,突出当年与今天的反差。下片四句则偏重从空间距离上对比,突出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三个短句,一字一顿,诉说一生心事。“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是一幅四言对句,八个字对比鲜明,概括了两种不同的生活场景与生活结局,也是诗人一生中不可调和的矛盾与苦闷所在。
陆游的一生总是充满了各种矛盾与遗憾。现实与理想,眼前与过去,愿望与实际,梦境与醒后,包括生活的、事业的、人生的、爱情的种种方面。这些强烈的反差对比,常常是词人抒情时最动人的题材。它能激荡感情,构成冲突,掀起波澜,是激动人心最强烈的外在因素。加上作者如泣如诉的真诚剖白,使这一类作品更具震撼人心的魅力。这首词,也是同类主题中最富典型意义的名篇之一。



谢池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弓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陆游中年从军南郑,前后虽只八个月时间,从事的也是以文职为主的幕僚工作,却从中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振奋与豪情。对于一个从小就立下收复失土宏伟目标的诗人来说,军中生活在他一生中意义是巨大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所以当他不得不离开为之动情的前线时,他就把这一段生活深深地收藏在心灵和记忆的宝库之中。当一遍遍反复地阅读回味时,这些生活就成为他后来诗歌创作取之不尽、歌之不竭的题材,并激励着他一生的思想和创作。这首词也是从回忆“壮岁从戎”落笔的,写得悲怆而有气势。
词作于陆游罢归山阴赋闲农村以后。根据同调连章的第三首开篇“七十衰翁”云云,当是古稀之年的作品。诗人的豪情似乎未与年岁俱老,在字里行间时时流露出烈士暮年永不衰竭的政治热情。词上片重提中年豪举,是因为不甘于今天的平庸无为。想当年从军南郑、西戍边关是何等的壮快:词以“阵云”、“烽火”为背景,勾勒出拥戈西戍时气吞残虏、雄姿英发的自我形象,强化记忆中最美好壮丽的事业,为过片处的反跌作情绪上的蓄势。下片悲歌感今,不胜慨叹。词人身处江湖,远不是“摇首出红尘”的烟波钓徒。他未忘国忧,在扁舟烟波之间还时时遥望秦关汉苑,表现出对国事的关怀,这就使“功名梦断”、“流年虚度”等慨叹,包含了更深刻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内涵,比一般仅仅以抒写个人感情苦闷的词作,更富有感人的力量。
整首词以爱国之情贯穿始终,上片激昂下片悲凉,过片处“笑儒冠自来多误”一句,承上启下,是词情关衔处。壮年高亢激越的政治热情与岁月风尘也无法磨损的精神相映衬,构成了词作风骨铮铮的崇高境界。当年的雄姿英发与晚年的苦闷压抑作对比,表达出词作中千折百回的悲剧意义。



夜读兵书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
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
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众所周知,宋代社会风气是重文轻武,士大夫多崇尚儒雅,把习文修身看做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特别是北宋,尚文风气尤其盛行,习武之人则往往被人轻觑。像北宋著名词家贺铸年轻时近侠,任武职没有出路,经人推荐后才转为文职,但终因任侠尚气之性不改,郁郁不得志。北宋沦陷后,外族入侵,大敌当前,朝廷本应习武图强,呼唤武治以恢复中原。但由于统治者信奉苟安政策,一些有将帅之才的爱国志士和习武之人实际上仍处于投闲状态,根本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
陆游生于危亡,民族蒙受的兵燹丧乱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习武的重要。他从小爱读兵书,一方面源于他个人的秉性,另一方面也源于家学熏陶,祖上深谙兵法,家中有许多这类藏书。他的祖父陆佃管过武学,懂得孙武、吴起兵法,对兵书颇有研究并有著述。陆游早年读兵书、学军法、习剑术、练武功,常以有史才武略自期,十分注意培养自己武治方面的能力。这首作于会稽云门山草堂的《夜读兵书》诗,就是他年轻时期尚武精神和爱国思想的集中体现。
诗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云门山深处的别业内,有一位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挑灯研读兵书。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专注,他的神态又是那么的忘我投入,荒僻的山野四周已是万籁俱寂,惟有窗前孤灯独明,烛照着一颗年轻的忧时爱国之心。手捧兵书,诗人的思想异常兴奋,情绪也显得特别激昂。他幻想着也像古人那样“执戈王前驱”,冲锋在前,奔赴国难。“平生万里心”以下六句,是抒发由读兵书而引发的志向和情怀。诗人以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原是男儿本色,虽死犹生;而顾念家室、踌躇不前,守在家里不管国事,是最可耻的。成功虽属偶然,但战士是不计得失的。对功名事业能否成功预先考虑得太多,反而显得迂阔而不切合实际。这六句诗的一番自白,剖露出他作为一个爱国志士、热血青年的炽热情怀,大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奋然向前的丈夫气概。这种强烈的报国之心和献身精神,读了令人振奋;他对功名坦诚的看法,读了使人感动。
诗的最后四句是写直面现实后的苦闷。正当诗人慷慨赴国、壮怀激烈之际,荒野中突然传来了饥鸿的悲号声,这声音显得特别凄凉刺耳。诗人以饥鸿来比喻饥民,暗示现实生活的触目惊心。金人的大举入侵使人民流离失所,挣扎在饥饿和贫困之中。此时诗人眼前仿佛又呈现出早年遭丧乱时奔走流离的场景。岁月在无情地流逝,这种苦难的感受却一刻也没有淡忘!一想到这一切,他就无法安生。心里感觉到岁月好像故意在欺负人似的,让人空怀抱负、虚生白发!“贫儒”是作者自指,自嘲仍是一介书生布衣。古人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陆游此时尚未步入仕途,显然是属于“穷”的时候。但侠士的天性使他无法忘却现实远离政治而袖手旁观。“饥鸿”之声,时时触动着诗人的心,使他“叹息肠中热”,情不自禁地为之动容,为之忧心,为之憔悴。“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这种忧时劳心,与他晚年“身为野老已无责,路见流民总动心”的责任感是一脉相通的。
陆游写这首诗时,已经历了人生的两大挫折。一是来自仕途的打击:陆游二十九岁时,赴临安锁厅试,名列第一,因触犯了权臣秦桧的私利,而被秦桧黜落,初试锋芒就遭到了投降派的无情打击,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二是个人婚姻的不幸:与唐氏有情人难成眷属,抱憾终生,也时时触动他敏感善良的心。然而这一切毕竟都过去了,并没能消磨陆游的精神意志。仕途的挫折,使他更清楚地认清了投降派的丑恶嘴脸,决心与它势不两立。爱情婚姻的伤痛,使他索性暂时抛开儿女情长,舍身忘家投入到他所崇尚的事业中去。这首诗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写就的。诗中如“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岁月欺贫儒”等句子,包涵着诗人很深的人生体验,有许多感触,是诗人用坎坷不遇的生活换来的。
陆游早年从江西诗人曾幾学诗。曾幾擅长古体,陆游也承其衣钵,深得章法严整之妙,而气韵沉雄豪迈更有出蓝之胜。诗从夜读兵书入笔,写心明志,把自己壮志之难伸与人民的饥寒苦难生活结合起来写,昭示出南宋社会的弊端,使作品更有深度。



投梁参政

浮生无根株,志士惜浪死。
鸡鸣何预人,推枕中夕起。
游也本无奇,腰折百僚底。
流离鬓成丝,悲咤泪如洗。
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
远冲三伏热,前指九月水。
回首长安城,未忍便万里。
袖诗叩东府,再拜求望履。
平生实易足,名幸污黄纸。
但忧死无闻,功不挂青史。
颇闻匈奴乱,天意殄蛇豕。
何时嫖姚师,大刷渭桥耻?
士各奋所长,儒生未宜鄙。
覆毡草军书,不畏寒堕指。

这首书信体诗,是乾道六年(1170)陆游赴夔州任前途经临安写给当朝参政知事梁克家的一首述怀诗。句句诗从肺腑中道出,吐露了发奋自励、希望能在抗金战斗中有所作为的强烈愿望。
诗分三层表述。第一层八句,先言志士壮岁虚度的苦闷。陆游自乾道二年因“力说张浚用兵”被罢免职以来,一直卜居在镜湖之畔的草庐中无所作为。这对于一个正值壮年又满怀报国理想的志士来说,该有多么失意痛苦!“志士惜浪死”而“流离鬓成丝”是诗人所万万不甘心的。所以他以当年的祖逖为榜样,在逆境中不忘发奋自励,磨炼自己的斗志,有所期待。这八句中,前四句述志,故而慷慨;后四句写实,因而悲凉。
第二层“残年走巴峡”八句,叙说了去国赴任时复杂的心情。陆游被闲置五年后,在贫病交迫中,突然起用为夔州通判,将远行万里赴任,心里是很矛盾的。他对长江边上这座危孤之城怀有太多的心理印象:“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将赴官夔府书怀》)当年杜甫曾困守在这座落日孤城之中流离无依,“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而自己将“远冲三伏热,前指九月水”,万里奔波到这座充满凄凉气氛的地方去任职,心里当然万分惆怅。他在诗中坦率地说明,此次出仕实为生计所迫,所以还未赴任就“回首长安城”,对京都临安表现出依依不舍的感情。诗人上诗梁参政,则是为了表达更迫切的心愿。第二层写得低回细腻,诗人的心态历历可感。“再拜”句自然衔接,承上启下,转入第三层。
第三层十二句很重要,是投诗主旨所在,也是理解陆游言怀深意的关键。在这十二句中,诗人意欲表达两方面的意思。一是答谢朝廷不弃之恩,说自己“名幸污黄纸”,又被起用感到很欣慰,这是场面上的套话,也是投诗时必要的礼数。“但忧死无闻”到最后,是第二方面意思,这才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真正意图。陆游的用世之心很切,他为自己设计的人生目标也异常明确。“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做一个地方闲官,远非诗人的志向,他最希望能任职中枢赞襄大计,或军前执戈草檄,直接参加军事工作有所作为。“覆毡草军书,不畏寒堕指”两句,是他决心效力军前的生动写照。对我们理解第二层中复杂的赴任心理很有帮助。诗人对远涉巴峡万里奔波心存惆怅,并不是畏惧路途的辛苦劳顿,而是此行在诗人看来并非志愿所待。诗中虽无一字明言这种事实,但后面的抒写已明确无误地表明,诗人并不是一个留恋家园惧怕艰苦环境的人。他此次赴任之所以犹豫矛盾,是因为他对自己寄寓了更大、更明确的希望。这些,我们从诗人入蜀后的生活中,即可得到最好的印证。
这首五言古体诗以慷慨发轫,中间迂回曲折,最后激昂奋发,诗情跌宕起伏,深曲动人,抒发了诗人报国无门的悲痛与为国献身的精神。其情率真坦白,其志坚定可嘉,是诗人入蜀前思想真实而深刻的一次解剖。



太息

太息重太息,吾行无终极。
冰霜迫残岁,鸟兽号落日。
秋砧满孤村,枯叶拥破驿。
白头乡万里,堕此虎豹宅。
道边新食人,膏血染草棘。
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
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
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
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

乾道八年(1172)秋天,诗人到阆中视察,途经青山铺时写下了这首诗。诗下原有自注:“宿青山铺作。”青山铺位于四川昭化至阆中的路上,诗人叙述了驿中夜宿时的所见所感。
诗一共十八句,分三个层次。前两句承题旨总起,定下感伤的情调。次八句写青山铺一带萧瑟的自然环境和战乱时代山村荒芜凄清、满目衰败的景象。诗人取“冰霜”、“落日”、“孤村”、“枯叶”、“破驿”等衰飒之象,又以“鸟兽”悲号、“虎豹”食人、“膏血”遍地等惨不忍睹事件穿插描写,极力渲染青山铺一带的阴森冷落,为下面诗人引发浩叹作情绪上的铺垫。这种手法,很像李白《蜀道难》“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一段的赋写。所不同的是,李白用笔多虚,为情设景,陆游用笔偏实,情景相因相生。后八句即景抒情,抒发了舍身忘家、一心报国但理想不得实现的悲哀。特别是最后二句,透露出诗人未被重用的苦闷,与题意丝丝相扣,道出了诗人之所以太息的缘由。
整首诗取景衰飒,下笔凝重,情绪感伤愤懑,与诗人在南郑期间的其他诗作和后来的大量追忆诗相比,情调风格很不一样。可能与当时有感于“会从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等一系列建议未被王炎采用而心情落寞有关。再加上身处羁旅,在特定的环境中,很容易诱发类似伤感的情绪。陆游南郑期间写的诗留下的不多,有的说是落水而佚,有的说是可能因涉嫌与王炎的关系而自删。这首诗能幸存下来,大概因为情绪比较个体化,且是抒发不能遇合的伤感的缘故。



宝剑吟

幽人枕宝剑,殷殷夜有声。
人言剑化龙,直恐兴风霆。
不然愤狂虏,慨然思遐征。
取酒起酹剑,至宝当潜形。
岂无知君者,时来自施行。
一匣有余地,胡为鸣不平?

托物起兴,以剑喻人,是这首诗给人最强烈的印象。
陆游这首咏宝剑的名篇作于乾道九年(1173)九月嘉州任上。陆游嘉州任上写过许多抒情诗,在艺术形式上除了直接抒发胸怀抱负外,还用醉歌、记梦、咏物等多种形式,诉说壮志难酬的激愤之情,这首宝剑诗就是他在嘉州期间写下的一首著名的咏物之作。
诗表层凸现的是两个形象,一是宝剑,二是幽人。毫无疑问,宝剑是诗人着力歌颂最耀眼的主体形象。“幽人”所枕的宝剑,看来不是等闲之物,因为一到夜晚,它总在匣中殷殷作响,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诗人一开篇就抛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吸引读者的注意,让人感到蹊跷新奇。接下去两句是“幽人”揣摩宝剑作声的原因。古人有宝剑化龙的神话传说,这匣中的剑,是否也像晋人张华、雷焕所佩的龙泉和太阿剑一样想遁身入水,化为蛟龙,鼓起风雷掀起漫天的波涛?要不然是痛恨狂妄敌人的侵犯而想奋然远征,建立不朽的功勋?至此,宝剑形象已清晰可感,跃然纸上。
面对着宝剑殷殷不断的呼声,幽人愀然心悸,正襟危坐,“取酒起酹剑”,劝它不要太露锋芒。幽人当然识得宝剑的价值,“至宝”是幽人对宝剑的评价。但他以为越是名气大的宝物,就愈要收敛光芒深藏不露,否则会招惹麻烦。这把困锁在剑匣中的宝剑,不就是一个显例吗?平庸的人们不喜欢宝剑显形于世锋芒毕露,所以幽人只有劝慰宝剑暂时不要过于冲动,要“潜行”等待时机,在时机成熟的那天奋然出击,施展所长。这句话既是慰剑,也是慰人。在这里,隐居待时的幽人和被困匣中的宝剑难道不是面临着同样的现实?所以,幽人在此以“知君者”自居,当非虚言。至于最后二句“一匣有余地,胡为鸣不平”?直可视为幽人自问自诘的牢骚之言。这句诗以反语下笔,一方面照应篇首题旨,使诗首尾相应,结构完整;另一方面接过宝剑铿然作声的话题,进一步发泄生不逢时、郁愤难平的牢骚,“一匣有余地”带着明显怨愤和讽刺的意味,是作者刻意点化的一笔。
这首诗形象鲜明,构思独特,很有机巧。诗中宝剑和幽人两种形象是作者内心外化的两个窗口,殷殷作响的宝剑可看作诗人性格的还原。幽人形象可看作诗人面对现实无奈的一种表现。这两类形象并置在同一首诗中,让他们同病相怜,互相交流,其实是诗人矛盾苦闷心情有步骤、有层次的展示。宝剑的铿然之声,说明诗人内心不甘寂寞,有强烈的欲望,想摆脱环境的束缚去实现自我。幽人以酒祭剑,劝慰宝剑敛光潜形,这是诗人从现实出发,所操持的抚慰灵魂、安顿身心的文人守身之道,就像白居易在贬谪之后奉身而退,为雾豹、为瞑鸿一样。其实陆游心灵的创伤,岂是儒家守身之道所能安抚得了的!诗结尾处的反诘,正说明云龙之志非匣中余地所能周旋,祭剑之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难以自慰!宝剑的主体形象压倒一切,以剑喻人,充分展示了陆游个性的特殊风采。



观大散关图有感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
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
劲气钟义士,可与共壮图。
坡陁咸阳城,秦汉之故都。
王气浮夕霭,宫室生春芜。
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
黄河与函谷,四海通舟车。
士马发燕赵,布帛来青徐。
先当营七庙,次第画九衢。
偏师缚可汗,倾都观受俘。
上寿大安宫,复如正观初。
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
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陆游真不愧是一个热情澎湃、敏而善发的诗人。一张普通的大散关地图,也能唤起如此强烈的创作冲动。俯仰之间,即写下这洋洋洒洒五古二十八句的著名长诗,这难道不是他情动于中、心有郁结的一种表现?
陆游对大散关一带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在诗中曾多次提到这个西北重镇的名字,如在南郑写的《归次汉中境上》诗有“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的隐忧。离开南郑后,在蜀州任上《观长安城图》诗又提到“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的遗憾。晚年归居山阴故里,赋《书愤》重提“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从军散关的情形。垂老之年在《追忆征西幕时旧事》诗中“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也一再念及当年北望中原的豪情。在陆游的眼里,大散关不仅仅是西边北防的重镇,宋金两国的边界,更重要的,大散关是实现他平生志愿的舞台,实施他经略中原思想的根据地。陆游到南郑的重大收获之一是经过几个月的实地踏看考察,确立了“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的战略思想。由于随之而来急剧的时局变化,这个思想一直没有贯彻实施的可能,为此深致遗憾。难怪诗人在蜀州任上重见大散关的地图,便情不自已、感慨万千。此时,他关注的已不是一张单纯的大散关地图,所深情凝视的是倾他毕生心神的人生舞台。所以,观大散关地图后引发的第一层感慨就是失志的悲哀。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两句,化用《魏书·傅永传》中高祖赞许傅修期的话。诗人以此自期自况,为自己确定一个终生奋斗的目标。然而,“二十”已立志,“五十犹癯儒”(诗人写这首诗时,实际年龄还只四十九岁,此举成数),一个行将半百的志士,依然是一介寒儒,其愤懑和压抑的感受是不难想见的。这四句开宗明志,所述字字感人,是作者发自肺腑的心声,所以经常为后人引用。诗人对个人的不幸遭际点到即止,没有做过多的抒发,而是敛气自郁,把眼神投注到大散关的地图上来。
中间二十句,是本诗的主体部分,首先描绘大散关一带有利的地理形势和良好的人事氛围。大散关一带山川郁勃,人民忠勇爱国,可与共图恢复大业,这是恢复的基础。“坡陁”以下四句,想象秦汉故都沦陷后荒芜凄凉的景象,似乎在呼唤王师光复,是为恢复的条件和可能。“安得从王师”以下十二句,想象王师从大散关出兵恢复国土后的繁荣景象,是为恢复实施的经过和美好的结局。从出师、胜利、受降、重建家园到恢复太平盛世景象,想象丰富连贯,感情充沛,下笔有声有色,生动反映了诗人久藏于心的爱国热情和生活理想,从正面提出设想,为南宋统治者描绘了一幅光辉灿烂的前景图。从诗中描述的图景看,诗人不但要实现抗击敌人、统一祖国的理想,而且还希望重建后的祖国,要像贞观时代那样政治清明,人尽其才,天下兴盛。这种向往,其实是对现实生活缺憾的一种弥补。中间主体部分,诗人表述得很有层次,从恢复的可能性、必要性写起,进而过渡到实现宏伟理想的彼岸,像登山之阶,一步一步地向高处攀登。诗人在幻想的兴奋中,终于登上了理想的峰巅,感情奔放,充满自信。诗最后四句告诉读者:志向虽宏伟远大,却只是癯儒醉后徒然的满怀雄心、纸上谈兵而已。现实是无奈的,也是无望实现的。一个“空”字,把读者的思路从想象挽回到现实,作者以极其清醒的目光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总结与批判。
这首诗既有理性的首尾分析阐述,又有主体部分浪漫丰富的设想,是思想内容的现实主义与创作方法的浪漫主义的有机结合。诗人选取观看地图为切入口,驰骋想象,借题发挥,寄托爱国情志,表达恢复理想。这种手法在《剑南诗稿》中有不同程度的表现。直到诗人七十二岁的一天,偶尔从书架上抽得一卷中原地图,诗人还写下了“行年七十初心在,偶然舆图泪自倾”这样伤感的诗句,可见诗人的用情是多么执著专注。
当然,从艺术表现手法讲,求变求新是创作的源头活水,重复出现同样范式的诗并不是好事。正因为如此,这首嘉州任上的第一首观图诗,就弥足珍视了。



山南行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道东西出。
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
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
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
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
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
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
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乾道八年(1172),陆游因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入征西大幕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这对陆游来说,无疑是实现理想的一次很好的机会。于是他即刻从夔州出发,途经万川、梁山军、邻水、岳池、广安、利州直抵南郑。这首诗就是初抵南郑时写的。诗人以极其高亢激越的笔调,抒发了他初到南郑时对川陕山川形势的激赏和对有幸投身军幕的兴奋与欣喜。
诗分四个层次,逐层展开。
南郑在地理形势上一向处于咽喉锁钥地位。它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南渡后,南郑更成为西北国防的前线。这里有雄关沃野、如绳大道,虽也经历了兵燹战乱,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经营,已是麦陇青青,桑林郁郁,呈现出通都大邑、平畴沃野、物产富庶、丰收在望的景象。“我行山南”四句即点出了此时南郑特有的地理优势。
接着诗人表达了对此地民风雄豪的景慕。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士,造就一方民风。南郑地近函秦,有险关要隘、千里沃野,地势险峻,景象开阔。我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民风尚武,一派热烈的战地氛围。他和同僚们一起酣宴打球、阅马纵博、习武图强,山川形势的险要和军中生活的刺激,足使诗人快慰平生。此种气氛是诗人在暖风熏人、一派歌舞升平的江南偏安之地所从未感受到的。因此,高山流水,如见知音,心情特别兴奋激动,诗人下笔也就酣畅淋漓、挥洒自如了。
“古来历历”以下四句又为一层。诗人在此转笔于历史兴亡的感慨,想要说明山南历来是历史风云的舞台,有多少英雄人物在这里上演了惊世骇俗的人生剧目:当年韩信在此拜将,率大军击败项羽,为汉室奠定了基业。诸葛亮为统一天下,在汉中苦心经营,六出祁山,北伐中原建立了不朽的功勋,这些都给诗人一个积极的昭示:这一带确实是南宋建立不朽基业的根据地。以此为本根,北上中原恢复失土有望告成。诗的最后四句,几乎是理所当然地推出了他心中最直觉的观点:“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诗人通过对山南地理、物质形势、民风民俗、尚武习气的考察,再结合历史兴亡的教训,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陆游传》)的策略,应该说是周密慎重的,与当时征西幕中的北伐形势基本上步调一致。只不过陆游过于直率的表白,触动了和戎者敏感的神经,致使主帅王炎处于两难境地。这一点,从王炎不久即被卸任遭诬可以得到明证。
这首七言歌行取材新颖,气象恢宏,颇得江山之助。苏轼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陆游中年从军,入幕南郑,眼界开阔,生活丰富充实,豪气陡生,《山南行》可看作是他诗风转变的一个标志。



金错刀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陆游向往从军生活,对沙场、战鼓、宝刀、利剑自然拥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陆游诗中,宝刀常常作为爱国情志抒发时活生生的道具意象出现:“少携一剑行天下”(《灌园》)、“壮士抚剑精神生”(《深秋》),刀剑已成为他表现爱国情志不可或缺的一种手段和外物凭托。他对宝刀意象的调遣运用,显得十分得心应手。
这首歌咏黄金错刀的诗,非徒然为咏刀而作,实际上是一首借物言志的著名抒情诗。作者借物起兴,先极力渲染赞美黄金错刀的雕饰名贵和锋刃的光彩逼人。然后笔锋陡转,直接推出宝刀主人五十功名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壮志不遂的生动形象。宝刀既然是壮士杀敌的武器,拥有这样稀罕名贵的宝刀理应物尽其用,让它在沙场上一试锋芒,尽显神威。然而,诗中的金错刀也是一把失意的宝刀,尽管它精美绝伦,寒光四溢,但自从它跟随宝刀主人以后,也就与主人失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了。诗人报国无门,提刀独立,置身广漠的天地之间,四顾慨然。“含笑看吴钩”本是英雄气概的象征,辛弃疾在建康赏心亭前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也“把吴钩看了”(《水龙吟》)。但这种“看”,已是徒然而“看”,与陆游“提刀独立”四顾八荒的失意情怀,当是心意相通,如出一辙,抒发的都是有志者竟不成的悲愤。这种苦闷都需要宣泄、剖白。辛弃疾连用三个典故,拍遍栏干,一吐壮志难酬的满腔怨恨,还请天涯沦落的红巾翠袖为他拭擦英雄之泪,抑塞郁愤之情,百炼之后催化为绕指之柔,深婉不露。陆游这首诗则感情激愤,“京华”以下八句,一方面回顾当年京都结交奇士壮举,一方面重申近来从军南郑的豪情,风风火火,感情一路迸发,直至“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大声疾呼,情感如奔涌呼啸而来的开闸之水,势不可挡。结尾处如响雷震耳,真能立顽起懦、惊世骇俗,一扫原先失意感叹之情,表达了诗人抗金复国一往无前的豪情。
这首诗情绪激昂,感情充沛。有人曾讥评这一类诗多“粗鲁叫嚣”流于空泛,我却不这么看。一首诗如能做到格高、情真、味厚三者兼备,固然最好。但作为一首单一的诗,必有某一方面的侧重。像陆游这一类抒情诗,作者注重的就是感情真实的投入,情是他的生命。他一味地抒发,有时虽不大注意手法的变化运用,一如大丈夫见客,大踏步向前走去,不会作态。但坦坦荡荡、直性表白,不也是真情的一种披露吗?



胡无人

须如猬毛磔,面如紫石棱。
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
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蹋黄河冰。
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
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
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
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
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

陆游嘉州任上的许多诗作,写得都十分感人。像这首《胡无人》的创作,既没有梦的诱发,也没有酒的兴奋,仅凭乐府诗题望文兴感,便展开了对胜利的积极设想。报国心之殷切,真是触处皆发。
这首诗在《诗稿》中几乎和另一首诗《闻虏乱有感》是同时写下的。《闻虏乱》在前,《胡无人》继后。因为听说金人近来发生内乱,传来自相残杀的消息。诗人兴奋之余,执著地以为这正是南宋反击的大好机会,但朝廷根本没有北伐的迹象。眼看就要坐失良机,诗人自诉“秋风抚剑泪汍澜”,不禁深感惋惜。这是诗人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于是他还是沿着自己的思维方式,顺着虏乱这一条线索,积极地延伸思路,不失时机地塑造出一个武艺超群的大丈夫形象,让他奔赴战场,一举歼灭金人,从而实现复国兴邦的宏伟理想。这种想象简直与儿童失意时天真的补偿幻觉相差无几,意欲从失望中捡回一份心理补偿,本身带有浓浓的虚幻性和英雄主义色彩,是痴人之梦。但作者却是认真的,描写时一丝不苟。既有生动传神的肖像描写:想象中的英雄人物,胡须像张开的刺猬,面容如棱角分明的紫石,威严慑人。又有气势磅礴的战斗场面描写:追奔露宿、踏冰夺城、铁甲度沙、闻鼓上陇等等,都写得气势逼真,使人振奋。胜利场面的描述更是诗人心中上演千百遍的事情,所以写来得心应手。面对胜利,诗人纵情放歌:“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诗最后二句,以英雄为国立功的可贵可嘉,反衬书生老死寒窗的可笑可悲,以极清醒的语言,最终使这出幻想胜利的喜剧,蒙上了人生悲剧的阴影。



秋声

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
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
我亦奋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兴。
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弓力劲。
五原草枯苜蓿空,青海萧萧风卷蓬。
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在古典诗歌中,凡是因秋起兴的作品,总不免给人以肃杀飘零之感。且不说宋玉《九辩》中“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文弱书生浩叹,就是威武一世的汉武帝刘彻,面对自然节序的推移,一曲《秋风辞》也写得感伤不已。由此可见,“人言悲秋难为情”业已成为古人在秋天抒情的一种总的思维定式。
陆游在这首诗却一反古人悲秋的情调,一开始就对秋天表示出莫大的热情:“我喜枕上闻秋声。”诗人喜闻秋声,况且又在卧床小病之中。如此着笔,生面别开,这正是作者诗情别具之处。
西风袅袅,木叶纷飞,寒气凛冽,山川萧条。面对着这客观存在的空旷之景,杜甫《秋兴》中感受到的是“草木凋伤”、“气象萧森”,欧阳修《秋声赋》中描绘的也不外乎“惨淡”之色、“凄切”之声。凡此种种,诗人一律以“人言”概之。至于“我”为什么“喜闻”秋声,诗人一举推出一联意象鲜明、富有生机活力的对仗句,向读者传达他对于秋的感受。在诗人看来,草木摇落,天地空旷,正是围猎的好时节。秋天,兵强马壮,粮草充裕,正是战士出征杀敌的好时机。“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前者着墨于物,写猛鹰扑猎,身手敏捷;后者落笔于人,写勇士抚剑,豪气倍增。一物一人,意象互喻,两者相形,气韵生动。仅此一联,就使整首诗境界全出,熠熠生辉。下面“我亦”句照应“枕上”之意。至于“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弓力劲”,是说比古人倚马可待更令人叹止的是,就在一声响箭之中雁落之时,诗人已脱口成章,赋就诗篇。诗人自言笔力不让弓力。如果问陆游的箭法弓力如何,我们还不敢妄自猜测。至于笔下功夫,只要回看“快鹰”、“壮士”一联,就知此话当非纯粹的自诩之词。诗人确实出手不凡,才力超群。这六句是闻秋声引发的豪情壮举。行文至此,诗人似乎意犹未尽。最后四句,陆游已不满足于“擒胡兴”,索性直接奔赴“五原”、“青海”,跃上马背跟从皇帝的车驾,在茫茫的秋空下腾身远行,征讨辽东的敌人去了。
全诗以秋声为抒情线索,浮想联翩,思路清晰,反响热烈,给人的感受是触处都抹杀不了“豪情”两字。亘古男儿的英雄本色,在秋声秋景的映衬中更加鲜明可感。



剑客行

我友剑客非常人,袖中青蛇生细鳞。
腾空顷刻已千里,手决风云惊鬼神。
荆轲专诸何足数,正昼入燕诛逆虏。
一身独报万国仇,归告昌陵泪如雨。

陆游一向喜欢塑造武艺超群、特力不凡的英雄形象,如《金错刀》中“提刀独立顾八荒”的斗士,《胡无人》中“鬓如猬毛磔,面如紫石棱”、“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大获全胜的勇士,《对酒叹》中“千金轻掷重意气,百舍孤征赴然喏”式的大丈夫。这首淳熙三年(1176)作于成都的《剑客行》中“正昼入燕诛逆虏”、“一身独报万国仇”的剑客,也是诗人崇尚心期的一类骑士形象。诗人笔下的英雄,又大凡具备这样的性格品格:豪侠不群,慷慨重义,勇武过人;他们常常是独往独来,一身担当复国重任。尽管他们面目各不相同,但都具有一颗相同的赤诚之心。这首诗中的剑客,他一生的风云事业就是为了“归告昌陵”,洗刷靖康之耻。这一类诗,多系想象夸张。撩开所有炫目的帷纱,我们不难看到诗人自身的影子和理想追求在诗中的种种投影。



关山月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和戎是南宋统治者对金屈膝的一贯政策。自从隆兴元年符离一战失败后,统治者就急着向金求和,并签订了卖国苟安的和约,从此也不敢再提“北伐”二字。文恬武嬉,苟且偷安,岁月就这样年复一年地逝去。当和戎进入第十五个年头(淳熙四年1177)时,爱国诗人双鬓已被催白。回首往事,不胜感慨。这年春天,诗人寓居成都,用乐府旧题一口气写了《关山月》、《出塞曲》、《战城南》三首诗,一吐忧国伤时的愤慨。
《关山月》是这组乐府诗中的第一首。汉唐的《关山月》多写月下场景,陆游这首诗也不例外,集中描写了月下三组镜头。第一组是月下将军:南宋的军队本来就缺乏实战能力,再加上统治者不思用兵,将军守边不战,无所事事,整日在高楼大院里观赏歌舞。马棚里的战马因长久不到沙场作战而肥死,弓也因多年废弃而断了弦。这一切让人触目惊心!战马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马厩,弓不开张自断其弦,这简直是对南宋军队的莫大讽刺!“戍楼”以下四句描述的是第二组画面:月下守边的士兵,在边关无聊地打发日子,刁斗声中战士头发都熬白了,而他们所怀抱的一腔报国之志,有谁能真正理解?他们之中有的抱憾终生,暴尸沙场。在这几句诗中,作者对战士的遭遇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悲悯,同时也有他同病相怜的一掬伤心之泪。最后四句是对月下中原遗民脸部泪眼的特写:陆游仿佛看到中原父老忍辱吞声、翘首盼望王师恢复的消息。他们心怀故国,对月伤情,不甘沦为亡国奴;含泪忍死,等着祖国统一的那一天。月下这一个个伤感的场景,都因和戎诏而起,又因和戎诏而黯淡凄恻。由此可见,第一句实是贯穿全诗脉络的主脑,也是决定整首诗情感的基点。是和戎诏葬送了恢复事业,使月下包括诗人在内的志士抱恨终生。
这首诗不惟感情强烈,在艺术构思上也很有新意。天上高悬一轮明月,月下三组别样的镜头:将军守边不战,战士老死疆场,遗民忍气吞声。多角度的整合,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来表现一个鲜明的主题:和戎诏是不得人心的,它违背广大人民的意愿,只能给国家及民族带来灾难。
诗一共十二句,每四句一转韵,又采用平仄相间的手法,使声韵节奏抑扬顿挫,铿然有金石之声,适合表达作者慷慨悲怀。



出塞曲

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动地银山来。
长戈逐虎祁连山,马前曳来血丹臆。
却回射雁鸭绿江,箭飞雁起连云黑。
清泉茂草下程时,野帐牛酒争淋漓。
不学京都贵公子,唾壶麈尾事儿嬉。

《出塞曲》是“乐府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和《关山月》作于同时。与《关山月》的惨痛与压抑不同,《出塞曲》开始表现出对郁闷现实的积极反动,是蓄势后的感情勃发。诗人开篇便扬眉吐气,大肆渲染壮士开山摧城的神威,一吐长期以来郁结于胸中的逼仄之气。在寂寞中,奏响了积极幻想的第二部歌曲。
诗极力渲染的是诗人跃马疆塞的豪纵之气。诗人笔下的主人公,拥兵塞外,越山攻城,打虎射雁,痛快豪饮。诗在意象的设置和纷至迭呈之间,想要表现的是一种纵情豪放的英雄本色,其中,当然也包含着对当年南郑前线军旅生活的深情追忆。手法多变形象夸张,从西北的祁连山,直驱写到东北的鸭绿江,纵横千里,只在回首之间。身手之敏捷利索,空间形象转换之疾速,让人叹为观止。这也许就是典型的放翁思维跳跃法:当读者还在惊叹西边陲逐虎射雁的身法时,诗人笔下的壮士已在清泉茂草之间下马憩息,尽情享受“八百里分麾下炙”之美味,痛快淋漓地饮之啖之了。
《出塞曲》描述的是诗人心所向往的男儿事业。他认为这种豪迈的军旅生活,比那些京城贵公子闭门室中、以尘拂击壶的清闲日子更有意义。这首诗不但形象地凸现了诗人心期的生活方式,还尽情地讽刺了南宋达官贵人不恤国事、苟且享乐的行为,并对这种寄生生活表现了极大的轻蔑。诗虽以想象豪阔开篇,并极尽夸张之能事,但在结尾处仍归于现实,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



战城南

王师出城南,尘头暗城北。
五军战马如错绣,出入变化不可测。
逆胡欺天负中国,虎狼虽猛那胜德?
马前嗢咿争乞降,满地纵横投剑戟。
将军驻坡拥黄旗,遣骑传令勿自疑。
诏书许汝以不死,股栗何为汗如洗!

《战城南》也是以乐府旧题抒写的一首从军边塞诗,是“幻想三部曲”的第三部。三部曲中《关山月》的写作多植根于现实生活,用月下场景反映“隆兴和议”后南宋不战苟安造成的痛心事实;《战城南》、《出塞曲》的内容则与现实相距甚远,纯写意想中出塞杀敌、复仇得胜的场面,是奏响在诗人幻觉之中的胜利凯歌。
与《出塞曲》重在表现豪迈声威气概不同,《战城南》描述的是与敌人正面交锋令人兴奋不已的一连串幻景:王师统帅的五军兵马声势浩大地奔赴战场。沿途所至,但见尘土飞扬,战斗十分激烈。敌人如虎如狼,却也无法抵抗我大宋军队的凌厉攻势和威德,除了投降便别无退路。前面六句笔墨省净,交代战斗形势和经过,为下面乞降场面描写作铺垫。后半首写金人乞降,诗人笔调显得特别精彩生动:金兵在军前嚷着“嗢嗢咿咿”难以听懂的话,要求饶命投降,他们的武器乱七八糟地丢弃在地上。南宋的将军在军旗的映衬下上坡受降,还派出骑兵传令赦免降敌的死罪。尽管如此,那些被俘的金兵还是半信半疑,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抖,汗流如洗。诗人形象思维的水平可谓超群过人,最后用“诏书许汝以不死,股栗何为汗如洗”反问作结,不忘添上富有机趣的一笔,以讽刺金人色厉内荏的本质,想象丰富而幽默。
汉乐府《战城南》原是一曲战士死难的挽歌,很悲凉。李白也写过《战城南》,但那是非战之作。陆游选用乐府旧题来写胜利,本身是对传统意识和失败现实的一种积极挑战。这种精神在投降派当道、士气不振的南宋社会中,显得尤其可嘉。



弋阳道中遇大雪

我行江郊暮犹进,大雪塞空迷远近。
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
少年颇爱军中乐,跌宕不耐微官缚。
凭鞍寓目一怅然,思为君王扫河洛。
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
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

陆游真是一个感情丰富易感易发的诗人。赴任途中偶遇的一场大雪,不但没有使他视为畏途,居然还能激发起他高歌出塞的一腔豪兴,也算是一位性情中人。
历来文人对雪十分钟爱关注。陆游之前,就有许多诗人留下了咏雪的名篇名句,如“柳絮因风起”、“撒盐空中”、“晚霰飞银砾”、“千树万树梨花开”等,有动态的比拟、静美的摹写,形象生动富有美感,反映出作者不同的审美目光和艺术趣味,均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陆游在这首诗中,则把纷纷扬扬的江郊大雪,比作从天而降的军士:“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仿佛是一队队穿着白衣白甲从天而降的神兵,人世间怎会有如此强大壮观的阵容?用“组练”喻雪,出人意表,也很有奇趣。言前人未言,诚属新奇。但这一比况出自陆游之口,我们又觉得事属情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陆游中年时在南郑梁益间曾经有过将近一年的从军生活。他春日抵达南郑,秋冬时节调离前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陆游每每回忆南郑从戎的壮举,大多都与雪景有关。像六十二岁在严州时写的《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三尺马鞭装白玉,雪中画字草军书。”晚年归居山阴故里作《春日登小台西望》:“散关驿近柳迎马,骆谷雪深风裂面。”《追忆征西幕中旧事》:“小猎南山雪未消,绣旗斜卷玉骢骄”等等。还有两首刚离南郑赴成都时写下的词《汉宫春》:“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夜游宫》:“雪晓清笳乱起。”前词写雪地野营,后一首虽然是记述梦境,但毕竟都直接与南郑军旅生活相关。淳熙元年(1174),陆游在蜀州时还写了一首《蒸暑思梁州述怀》诗,有“季秋岭谷浩积雪”之句,说明梁益一带天气异常,九月份山谷里就积雪,这给盛暑中的陆游以阵阵凉意,从而激起了他向往从军的欲望。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雪的意象与诗人引以自豪的军旅生活已密不可分,无怪诗人弋阳途中一见飞雪就豪兴陡起,胸中涌动十万甲兵,顿时化为不可抑制“思为君王扫河洛”的伟大志向,以至于晚上簌簌作响的窗纸声都变成了铁马兵戈撞击的声音。
这首诗从写雪起兴,中间直抒胸臆,结尾重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结构层次清晰,意脉分明。诗人雪中激起的一腔忠愤之意,酝酿后最终无处着落,于是只有举酒痛饮,纵声高歌,借唱《出塞曲》来强抑胸中涌动的愤懑之情。
梁启超在《读陆放翁诗集》时曾有这样几句诗:“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如果拿来点评陆游这首诗,可以说字字精当,诗人倘若在天有知,一定会感到无限安慰,并把梁公引为不可多得的异代知音!



陇头水

陇头十月天雨霜,壮士夜挽绿沉枪。
卧闻陇水思故乡,三更起坐泪数行。
我语壮士勉自强,男儿堕地志四方。
裹尸马革固其常,岂若妇女不下堂?
生逢和亲最可伤,岁辇金絮输胡羌。
夜视太白收光芒,报国欲死无战场。

乐府歌辞《陇头水》是乐府横吹曲辞中最哀婉凄绝的曲调之一。古乐府《陇头歌辞》唱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录从汉谣到唐诗,陇头水流淌在诗人笔端的无一例外都是呜咽伤感的断肠之声。梁元帝有“衔悲别陇头,故乡迷远近”之句,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也有类似的感触。“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陇头水千古不堪闻,它是那么的凄厉伤情,以致每过陇头之时“征人塞耳马不行”(王建诗),“驻马听之双泪流”(王维诗)。乐府旧题集体无意识的积淀,使《陇头水》笼罩着一层忧伤凄迷的怀思气氛。正是在历史氛围的导示下,陆游也开始了他的吟唱。
头四句写陇头守边壮士寒夜思乡的情景。陇头十月天气异常寒冷,守边战士抚枪兴叹,卧听陇头水声,勾起怀乡之情无法入眠,“三更起坐”潸然泪下。这四句在取材立意方面基本上承乐府旧题而来,内容上与汉唐乐府同类诗保持一致,刻画出一个守边战士寒夜怀乡的心理活动。
“我语”四句的承接,使原本单向的情感流露变成了双向的思想交流,并引出戏剧性的情节与对话。当“我”看到战士如此伤感时,忍不住想勉励他:男儿当自强不息,志在四方,在沙场上应勇往直前。即使战死在疆场,用马革裹尸还葬也是光荣的、值得的。怎么能像妇女那样足不出户,围着小家庭转?这里“男儿堕地志四方”和“裹尸马革固其常”二句是正面激励。“岂若妇女不下堂”则采用反讽的手法,对上面壮士三更起坐,有泪轻弹似有微辞,略致不满。也就是说,把壮士之泪单纯地理解为属于个人的思乡怀土的情绪表现,那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请看战士的表白。
“生逢”四句用战士回答的语气,慷慨陈词剖白心迹,以返照前意,深化主题。原来最使战士伤心弹泪的不是那撩人乡愁的陇头水,而是战士“生逢和亲”的时代悲哀。和亲使国家民族,特别是守边的战士失去了最宝贵的自信与尊严。南宋政府屈辱投降,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就先后与金人签订了两个丧权辱国的和议。“绍兴和议”规定每年向金缴纳白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隆兴和议”向金人屈膝称叔,自称侄国。陇头水,你有没有听到战士深沉的倾诉?不眠的战士正仰望着天空,看到主战的太白星黯淡无光,不禁仰天长啸:苍天呀!我是多么想紧握心爱的绿沉枪奋勇杀敌,洗雪国耻,但哪儿才是我“马革裹尸”的战场!壮士“报国欲死无战场”是对朝廷“和亲”、“岁辇金絮”投降政治的愤怒控诉和批判!
这首乐府诗虽也是以闻陇头水起笔,全诗笼罩着一种伤感失意的情怀,但悲凉中含慷慨,忧伤中带激愤,立意也与前人乐府有所不同。乡思已不是主要内容,忧国伤时的主题更接近《关山月》等一批爱国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主体形象刻画非常成功。他要抗争呐喊,要控诉卖国和亲,在呼唤英雄用武的战场!诗中战士的性格内涵十分丰富深刻,对他的刻画也很有层次,经历了由表及里、逐层发掘的过程。诗人先叙表象再介入议论,后点破主题,欲扬先抑,首尾呼应,中有异峰突起,使情节对话一波三折跌宕多姿,人物性格立体丰满。在写作上又继承了古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截取一个典型事例,融叙事、议论、抒情为一体,更好地表现了作者深邃的爱国之情。



老马行

老马虺依晚照,自计岂堪三品料?
玉鞭金络付梦想,瘦稗枯萁空咀噍。
中原蝗旱胡运衰,王师北伐方传诏。
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

南宋自绍兴、隆兴和议以来,一直向金岁贡厚币,卑躬称侄,致使一代爱国志士在朝廷的和戎声中抱恨终生。如张孝祥、张元干、胡铨、陈亮等抗金主战人士,都没能等到开禧北伐的那一日而相继谢世。陆游享年较高,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朝廷再一次兴师北伐。作为一个老战士,他眼看苦盼了整整四十几年的北伐愿望又要实现,怎能不欣喜万分积极声援支持?此诗写于开禧二年(1206)宋王室正式向金宣战那一年的八月。尽管诗人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但他依然忘情投入,还把自己幻想成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准备效力军前为北伐贡献最后的力量。
诗运用了中国传统的比兴寄托手法,托物言志,即景抒怀。前半首描述老马粗草恶食、衰病凄凉的晚景:在夕照的映衬之下,我们仿佛看到一匹老马正艰难地咀嚼着干草枯萁,并发出声声叹息,这幅画面其实就是诗人困顿晚景的真实写照。从“中原北望气如山”的少年志士,到眼前这匹虺衰迈但一闻战鼓“犹能为国平燕赵”的伏枥老骥;从力说张浚用兵的隆兴北伐,到力排众议支持韩侂胄宣战的开禧北伐,陆游走过的路是极其坎坷不平的,所受的遭遇也正如这匹被人菲薄、遭人冷遇的老马。但他并不以个人仕宦的得失为怀,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着时代风云变幻。当他听说“胡运衰”、“王师北伐”的消息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诗的后半首集中刻画了老马内在的品格意志精神面貌。一匹衰病的老马,一闻战鼓号令就忘却身上所有的衰病创痛,立即精神抖擞,跃跃欲试,意气倍增。战鼓声中,这匹遭人冷落的老马终于焕发出烈士暮年生命中最耀眼的光彩。英雄的本色,壮士的情怀,在这首诗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陆游晚年,不以衰贫为念,反以老马自喻,不忘国事,自言“耄年肝胆尚轮囷”(《观邸报感怀》),“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书愤》),表示愿意奔赴国难为国尽瘁,死而后已。有这首诗在前、《示儿》诗殿后,我们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诗人暮年为国开张的胸胆!



感事六言

老去转无饱计,醉来暂豁忧端。
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这首六言诗写于嘉定元年(1208)夏天,陆游八十四岁时。
开禧北伐失败后,以史弥远为代表的卖国贼抓住北伐丧师的机会,联络上下左右投降势力,制造了谋杀韩侂胄、镇压抗金势力的事件,并与金订立了屈辱的“开禧和议”。陆游因当时支持韩侂胄北伐而备受打击,致使在野的诗人因此落职失去半俸,生活更加贫困。面对投降势力的迫害,诗人没有屈服,“双鬓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正是他晚年心迹的生动写照。
这首六言诗,作者以充沛的感情、饱含正气的笔触、铿锵有力的字节,一字一顿,抒发了他对事业的执著无悔和贫贱不移永不衰竭的爱国之情。
梦里关山·铁马冰河入梦来



癸丑七月二十七夜,梦游华岳庙

驿树秋风急,关城暮角悲。
平生忠愤意,来拜华山祠。

陆游一生行旅的足迹遍布虽广,却从未到过淮河以北的中原地区。这虽然是特定的形势限制了他的足践中原的权利,但谁也无法束缚他梦中直奔中原的身影。他梦游过长安、洛阳、太行、塞上等中原的许多地方,并且都有诗记录:“恍然白苎入长安”,“梦中犹看洛阳花”,“忽梦行军太行路”,“十万全师入晋阳”。这首小诗则是记录梦游华岳庙时的情景和感慨。
陆游在写诗前后的一段时间里闲居山阴农村,心里一直很寂寞郁愤,感慨“少年志欲扫胡尘,至老宁知不少伸”,想着“何由亲奉平戎诏,蹴踏关中建帝都”。正是在这种意识的驱动之下,陆游在梦中很自然地踏上了拜谒华岳庙的旅途。
诗的前两句叙途中所见,秋风怒号,暮角悲鸣。这个景铺设得肃穆凄清,为下面作者拜谒华岳庙定下感情基调。后两句直抒其情,写得沉郁顿挫,感慨万千!诗人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拜祭,偏要到华岳祠?这里隐含着一则典故:唐代大将李靖在攻破突厥、吐谷浑收复失土建立功勋后,曾到华岳庙拜祭华岳神。这一壮举,对陆游来说,无疑是极有吸引力的。他心期着有那么一天,也能像李靖一样大功告成到华山祭神。于是,梦就成就了他醒时无法了却的心愿。特别是“平生忠愤意”一句,带着明显的人生慨叹:华山一带,至今仍沦落在金人的铁蹄之下。诗人的“塞上长城”徒然自许,忠愤之气填膺,“平生”一句道尽诗人平生之心事。
这绝不是一首普普通通的梦中记游诗,它是诗人心中块垒郁勃难平的又一次呈现。



记梦

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
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南宋建都临安,陆游很不以为然。早在隆兴元年(1163),陆游任枢密院编修官兼类圣所检讨官时,就向中书省和枢密院建议以建康(今南京)为都。他认为:“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他都者。”“车驾驻跸临安,出于权宜,本非定都。”(见《上二府论都邑札子》)以为朝廷如要恢复河山,应该以建康为建都之本,建立不拔之基,然后向北推进,这是收复国土的第一步。陆游这个见解,从战略高度为南宋当局如何克复失土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思路。这种见解,也代表着广大主战派爱国志士的强烈意愿。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的建都方略最终没有被心存芥蒂、患恐金症的南宋当局所重视。陆游对此十分遗憾,并一直耿耿于怀,这首记梦诗,披露的就是诗人现实中未了的心愿。
诗作于乾道七年(1171),陆游赴夔州通判任的次年正月,作诗时的心境也比较特殊。此时陆游入蜀安家未稳,将近半年的旅途劳顿,奔走异乡“辛苦为斗米”的感叹,以及到任后萧条闲散的冷清生活,曾使他心境一度偃蹇低迷。自谓“困晚途”,有自嘲的意味。诗人此时不过四十七岁,这种迟暮嗟老,是陆游夔州任上精神抑闷的写照,道出了作为冷官在现实中的不如意。然而,陆游一向自信自负,并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即使受挫,他的思想都会不失时机地迸发出来。
诗从梦境入笔,摆脱令人沮丧的现实,在幻觉的驱使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自我形象。梦中的诗人健笔纵横、慷慨陈词,胸有成竹地提出迁都建康的主张。“纵横草疏”四字,极有具象感,活脱脱地勾勒出陆游当年指点江山、议论国事、积极进取的情状。一个有政治主见、充满着参政意识和民族责任感的诗人形象宛在目前。紧接着两句是写梦后感慨,以设问反诘的方式以侧求正,颇耐人寻味。梦中是平生习气的充分张扬。梦醒后在世俗弥漫的和戎声中,会不会磨损诗人充满棱角的个性?答案当然是不言自明的。梦境,是诗人不甘寂寞个性和坚定不移迁都主张的再一次宣称。
诗以七言绝句的短小体式,包涵如此深厚的社会见解,而且叙事抒情一气流注,写得神完气足。在夔州期间宦途萧瑟之际做这么一个意气高扬的梦,这一切,不知是否得力于诗人连银河之水也无法冲洗的“平生习气”?



绝句

桐阴清润雨余天,檐铎摇风破昼眠。
梦到画堂人不见,一双轻燕蹴筝弦。

这首诗作于淳熙七年(1180)夏天抚州任上,和《梦从大驾亲征》诗几乎作于同时。但无论是梦境还是梦象,都相去甚远。诗所呈现的格调,风格也迥然有别。
这首绝句,叙说了午睡间的一场轻梦。
江南五月,酥雨润沐,梧桐清发,正是困人天气。诗人昼寝,不觉做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梦。梦中诗人恍惚来到心上人所居之处——画堂。但环顾四周,辗转之间不见伊人倩影,只听得一双轻燕在筝弦上跳跃,不时发出清越撩耳的声音。诗人猛然醒来,犹觉余音荡漾。睁眼寻声觅梦,原来是风吹檐铎,正发出丁丁零零的声音。
这个梦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饶有意蕴。它透露的是深埋在诗人心底的一份忆念,“画堂人”无疑是一位色艺俱佳、秀媚灵慧又畅晓音律的佳人。惟其如此,风摇檐铎,一个偶然的外物触动,才会诱发出诗人“双燕蹴筝”的美妙梦象。轻燕蹴筝,不就是丽人纤纤玉手在筝弦上盈盈弹拨的一种奇特改装?由于诗人心中拥有无比爱怜之印象,因而梦象也就特别迷离动人。
这首短诗,语言清新婉丽,笔调轻盈飘忽,别具一种柔美深秀的情致。诗虽然没有明示“画堂人”身份,但从渲染的氛围看,似乎在追忆一段温馨和鸣的生活,与沈园怀人诗格调相似。



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

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
雪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

陆游记梦诗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叙述对往日生活的回忆。如“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是再论迁都主张;“梦里都忘两鬓残,恍然白苎入长安”,是青年时初到临安应试经历的改装;“忽梦行军太行道”以及“春风小陌锦城西,翠箔珠帘客意迷”等,都是对壮年入幕从军生活的追忆。诗人愈到晚年,怀旧之心愈强烈,追述往事的篇目愈多。有的是直接记录追忆的事件与感慨,有的则因梦而间接表现。材料之翔实详尽,为我们多侧面地认识陆游生平经历,提供了十分形象可感的素材,有时简直可补《剑南诗稿》彼时创作的空白。
这首梦诗叙说的是陆游在醒时也经常向人游说的一个军旅生活片断:在山南冒雪登城观塞上烽火。这一经历,已深深地烙在诗人心目中,并以为是南郑期间最富刺激、最有意义的壮举之一,所以屡屡见于笔端。如《诗稿》卷八《夜读唐诸人诗,多赋烽火者,因记在山南时登城观塞上传烽,追赋一首》中回忆梁州登城看烽火:“月黑望愈明,雨急灭复见。初疑云罅星,又似山际电。”
这首记梦绝句,只摄取一则梦象,即在梁州西北的高兴亭上,冒雪观看平安烽火。述梦事件集中,画面单纯清晰,与通常记梦诗渲染的朦胧气氛不同,说明诗人脑海里印象之深。即使是梦境之中,这种视角感受也“雪云不隔”,历历可见。平安火是边塞安定的标志,陆游在“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的记梦诗中,也有过对平安火的关注:“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借以反映胜利后边防巩固所呈现出来的和平景象,与本诗最后二句“雪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寄意相同。这一点遥从骆谷关传来的“星星之火”,曾点燃过陆游心中的希望,给了他信心和“以关中为根本”纵横天下的伟大设想。可惜自从王炎东调后,蜀中少再有人提出北伐之事。陆游在南郑小益前线写的一些重要作品(大概有一百多首),也莫名其妙地在望云滩落水而佚。笔者一直怀疑其中大有蹊跷和难言的隐衷。好在陆游经常有记梦诗追忆,所以我们也只能借梦境想见一二了。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是一个狂风大雨催成的英雄梦!
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的诗人困居在江南的一个偏僻小山村。但心中仍时时挂念着北伐收复失土的事,想着如何为国出力。于是,他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酣然入梦,梦见自己铁马英姿,驰骋在中原的战场上。夜阑时分窗外的风雨之声,都化作梦境中沙场厮杀的场面。诗人虽没有具体描述军戎场景,但梦象本身的暗示,已足令人想见诗人平生之心愿。
陆游从小就立下了北定中原为国效力的志向,但由于朝廷腐败,苟且偏安于江南,不思图进,终使这位诗人报国欲死无战场,一代爱国志士就这样老死于农桑间。这不仅是陆游个人的悲哀,更是南宋王朝的悲剧。陆游的可贵在于能在逆境中始终保持昂扬的斗志和王师北定的信念:尽管僵卧荒村,但志在千里,至老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梦中仍慨然赴边,跃马沙场。诗中的梦象实是他平日心意所致,也是他中年南郑军旅生活的一种无意识显现。
梦境多来自心念。同是外物的刺激触动,不同的心境会有不同的梦象。黄庭坚在马啮豆萁声中午睡,感觉是“梦成风雨浪翻江”,说明他江湖念重。陆游在风雨声中入梦,梦见铁马冰河,是因为他许国情深。“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忽闻雨掠篷窗过,犹作当时铁马看。”陆游诗中这一类句子特别多,日常生活中的些微刺激,都有可能使陆游突发奔赴沙场的奇想。这种一触即发的梦象,弥补了他生活中太多的遗憾,是诗人精神生活的依托和补偿。
这首诗下笔浓重粗犷,场面恢宏,颇有豪迈之气。在表现手法上也显得痛快淋漓:狂风暴雨和铁马冰河两种意象声势壮浪,为表现诗人的慷慨情怀增色不少。



记梦

少日飞扬翰墨场,忆曾上疏动高皇。
宁知老作功名想,十万全师入晋阳。

老来百事不关身,北陌东阡一幅巾。
忽梦行军太行路,不惟无想亦无因。

这两首梦诗写于开禧北伐前夕。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的陆游,此时穷居山乡,生活过得非常艰辛,家中常常断炊,生计朝不保夕。但这些在陆游看来似乎都无关紧要,生活中的琐事烦恼,他都放得下,并总以超然的态度对待。他说“饥肠雷动寻常事”(《贫甚戏作绝句》),忍饥挨饿时,居然还在东窗之下,奉和陶渊明的《乞食》诗!“老来百事不关身”说的就是这种淡然处事的心境。但惟有一件事未能使他终身释怀的,那就是抗金事业。
陆游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诗人,对恢复大业有着强烈的愿望。这种愿望,已成为陆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主题和“情意结”,并经常以无意识的方式在诗歌中反复出现。陆游有许多梦诗,仅以“记梦”为题的诗就为数可观。赵翼《瓯北诗话》中说:“人生安得有许多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赵翼对陆游梦诗的信实程度表示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关键是没有充分认知陆游的精神特点和心理活动规律。梦的一般功用是通过产生那种能够细微地重建整个心理平衡的梦的材料,来恢复人们内心的必要平衡,是心理构造中无意识和显意识的互补。陆游一生向往从戎,但现实却安排他在故乡灌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需要心理补偿。诗中这个从军梦“不惟无想亦无因”,说明是潜意识在起作用。诗人白天身着布衣幅巾,来往于阡陌田间,俨然是一个乡间老农模样;夜梦中戎装英姿,行军于太行晋阳之间,方见其英雄本色。诗用“百事不关身”烘托“一事关心”,先抑后扬,使诗歌波澜迭起,饶有境界。
陆游的这个梦,使我们看到了貌似平淡萧散外表下,那颗滚烫炽热的爱国之心!



梦中行荷花万顷中

天风无际路茫茫,老作月王风露郎。
只把千樽为月俸,为嫌铜臭杂花香。

关于这首记梦诗,宋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曾引录了这样一件事:嘉泰年间,陆游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一位老朋友对他说:“我现在身为镜湖的莲花博士,是新任命的官。我将要离开,请你暂且代替我的职位,每月千壶酒的俸禄是很不错的。”梦醒后,陆游感到好奇,就用诗把这事件给记了下来:“白首归修汗简书,每因囊粟叹侏儒。不知月给千壶酒,得似莲花博士无?”事隔七年,陆游谢世前,又梦到万顷荷花中,似乎去赴七年前旧梦中老朋友之约。这首诗是《剑南诗稿》中最末的第二首诗,与临终绝句《示儿》诗紧紧相连。可见做这个梦时,陆游已在病中,从梦中描述的光景看,也极似人将离世前的幻觉,美好而绚丽。
如果宋人记载并非牵强的话,那么这个梦真是很有点巧合,可入诗料。旧梦相隔七年,居然还能接着做,而且在茫茫云路之间,似乎真有神奇的力量在召唤诗人入主镜湖,做个管领万顷碧荷的“莲花博士”。看来陆游对这个位置一直心存好感,所以梦中也就欣然接受了“月王风露郎”的头衔。他喜欢荷花的清香,欣赏荷花污泥不染的纯洁品格,这与诗人高洁的操守是何其相似!以千樽美酒为月俸,少了一分世俗仕途名利的铜臭气息,表明诗人对追求金钱利禄之辈的厌恶和鄙视。如此方正的品格,足以驳斥《宋史》“不全晚节”的清讥。无独有偶,与陆游同时代的女词人李清照生前也曾蒙受过无根之谤。当她谢世以后,人们却把她当作品格清高的荷花神来供奉礼敬。读了陆游的这首诗,我们仿佛也看到万顷碧波之上诗人款款远去的高大身影。他的清梦,他的人格,将和他所管领的荷花一样永远流芳后世。



夜游宫

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号称“天下伟人”的四川名士师伯浑,是一个个性特立的人。陆游和他相识,纯属偶然。但心仪名士,广交奇友,却是陆游在蜀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乾道九年(1173)夏,陆游赴嘉州(今四川乐山)任途经眉山,结识了师伯浑。两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并引为知己。淳熙元年(1174)春,陆游离开嘉州,师伯浑在青衣江上为他送行。此后,常有诗文往返,这首词当作于青衣江上别后的四年间。淳熙四年(1177)师伯浑卒。
词从虚处落笔,上片渲染梦中景象,先声夺人。在一片辽阔的雪原上,陡然响起的胡笳声,一下子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是王师出征前吹响的号角,还是两军相遇时激战的军声?诗人一时之间难以确认到底置身何方,足践何处。“雪晓”句是虚景实写,突出梦中场景的逼真,所闻所感的真切。“梦游处,不知何地”来反扣题意,点明梦境的恍惚迷离和乍然置身其间的惊奇与迟疑。这一切景象,陡然而来,不作铺垫,没有暗示,缺少过渡,全无人事交代。就在乍惊乍幻之间,马上又衔接上另一幅情态全异的画面:只见千军万马悄然无声地如潮水般涌来。这里作者特别清晰地点明“无声”场面的寂静整肃,与上面“清笳乱起”形成对照。“乱起”强调胡笳陡然响起、声声不断、响彻云天的效果。“铁骑无声”写骑兵在雪中衔枚前进、军容严整的样子。“似水”是诗人爱用的比喻,并在梦境中常常出现。这里用“望似水”,来描述所见骑兵队伍如无声的潮流汹涌向前、不见首尾的视觉印象。至此为止,诗人已把梦中的听觉视觉两方面的刺激传达了出来。下面“想关河”三句,是对“梦游处,不知何地”的进一步坐实。这支清晓疾速行军的部队将奔赴哪里呢?“雁门西,青海际”原是指北宋与北方少数民族的边界,此时久已沦陷,这里诗人举以指代西北边陲战场,让梦游的地点具体化。梦的指向,也就是作者心意指向。陆游希望北定中原,克复失土,眼前不就是梦寐以求的战场?诗人在梦境之中,虽然只作客观的陈述,似乎没有透露出更多的情感体验方面的信息。但读词至此,读者还是可以体会到诗人置身其间的激情。
下片抒发醒后感慨,多激愤之词。梦境虽好,但毕竟短暂虚幻。梦中激发人心的场面一旦醒来,更反衬出现实中的失望与怅然。在清冷的月光下、寒灯里,更残漏断,涌上心头的是无言的凄凉和酸楚。寒灯、漏断、月斜与上片的清笳、铁骑、关河,两种场景、两种气氛前后映照。词人情不自堪,无限感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终于逼出下文:“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如果说前面作者尚能比较客观地叙述梦境和梦醒所见的话,那么这两句作者显然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失望与痛苦,一变笔法,改用直接淋漓之笔,宣泄感情,向朋友一吐积郁在心头的愤恨!“有谁知”是本词的关捩紧要处,必须细加体会。
陆游有感于金瓯沉陆,抗金复国之志一直很炽烈。尽管他用各种方式反复申诉,但现实中却少有人真正领会他内心赤诚的情怀。早年在临安慷慨述论迁都,不被重视;中年入幕南郑,屡进治军强兵之策,手泽未干,却被调到成都。生活中就有这样悖反人情的现象:从戎之心越迫切炽热,身离前线的空间距离愈遥远,而梦上沙场的欲念反而越活跃强烈,不可遏制。
陆游向师伯浑诉说梦境心事,恰似辛弃疾赋壮词《破阵子》寄陈亮一样,都是诉说“无人会”的英雄落寞苦衷。两人都有抱负梦想,但均被残酷的现实所葬送。一个是“可怜白发生”,坦陈了辛弃疾对现实清醒而痛苦的认识;一个是“鬓虽残,心未死”,披露了不肯向现实低头、壮志不移的信念。读了都让人扼腕三叹!



初秋梦故山,觉而有作

犬吠舍前后,月明村东西。
岸草蛩乱号,庭树鸟已栖。
我仆城中还,担头有悬鸡。
小儿劝我饮,村酒拆赤泥。
我醉不自觉,颓然葛巾低。
著书笑蒙庄,茗物自齐。

这首记梦诗作于淳熙六年(1179)七月建安任上。题下原有四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诗描绘了梦入故园时的生活情景,如身临其境,画面尤其逼真亲切,真可谓心从此地驰去,诗从故山飞来。
一个初秋的夜晚,诗人悄然入梦。他踏着皎洁的月光,回到了久别的故乡镜湖三山。这里有他熟悉的田园和精心营造的茅庐。诗开始四句,描述回村时的见闻。家犬在欢迎诗人的到来,河畔草丛中的啼蛩高高低低地唱着,宛如随意的田园乐章,听了使人倍感亲切。“犬吠”与“月明”句,“岸草”与“庭树”句对偶排列,一动一静,两相呼应。以犬吠、蛩啼之声划破秋夜山村的宁静,写月光下村庄、庭树、栖鸟的安泰和平。整幅画面动静结合,富有生机,充溢着诱人的乡土情韵。前四句写梦中故山景色悦人,下面四句则叙家乡人事可嘉。“我仆”从城里捎鸡回来,“小儿”殷勤奉觞劝酒,诗人在亲情慰藉中乐陶陶地醉了。于是忘却了烦恼,忘却了一切。煞尾两句,道出醉后物我两忘、逍遥自得的心境,收笔自然含婉。
陆游从四川东归不久,即被遣往福建任福建路常平茶盐公事。赴任之前,他只在山阴故庐小住月余,就匆匆直抵建安任所。建安任上宦情淡薄,生活寂寥,陆游很不适应。无聊之余,接连写了许多感怀蜀中军旅生活和留恋山阴故土的诗,感叹“登临独恨非吾土”(《绿净亭晚兴》)。这组梦故山的诗,是“觉而有作”,就不免带有建安任上的感慨。梦中的故山愈美,梦醒后的感慨就愈深。这首记梦诗文理自然,思路清晰,意境优美,笔墨含情,不尽之意尽见言外。



二月一日夜梦

梦里遇奇士,高楼酣且歌。
霸图轻管乐,王道探丘轲。
大指如符券,微瑕互琢磨。
相知殊恨晚,所得不胜多。
胜算观天定,精忠压虏和。
真当起莘渭,何止复关河。
阵法参奇正,戎旃相荡摩。
觉来空雨泣,壮志已蹉跎。

这首诗作于开禧二年(1206),朝廷将对金宣战,战事已迫在眉睫。陆游此时情绪异常激昂,不仅密切关注着北伐的动向,频频梦见自己“重铠奋雕戈”(《异梦》),直接执戈披锐上前线冲锋陷阵,还把自己幻化成一匹“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的老马和文韬武略俱备、能安邦定天下的奇士。开禧北伐毕竟是诗人有生之年有望北定中原的最后一搏,他怎能不魂牵梦绕?
早春二月严寒未退,诗人夜梦之中已是热血沸腾。“梦里遇奇士,高楼酣且歌。”诗人遇到的奇士,能酣酒能狂歌,而且能文能武,才压管仲、乐毅,文敌孔子、孟轲。他有超人的本领,王道也懂,霸道也行,无所不能,这是一奇。令人惊喜的是,这位奇士的人生宗旨,竟然与诗人不谋而合。“大指如符券”形容宗旨见解像古人各执一半作凭信的符一样吻合,这是二奇。两人相见恨晚,通过切磋交流,诗人发现这位奇士居然也有一腔热血和精忠报国之心,这是三奇。如能用这样的人,就好像从莘野起用了伊尹、从渭水边请到了姜太公吕望一样,那么收复关河的事自然不在话下。诗人梦中思路一贯而下,从遇奇士到赏奇士再到用奇士,最后奇士仿佛已为所用,挂帅军前演示阵法。只见军旗飘扬,阵法多变,指挥若定,令人目不暇接……梦至此戛然而止。结尾两句,抒发醒后壮志落空、暮年蹉跎的感喟。
掩卷而思,不难发现,陆游梦中所写的奇士,正是他自己的影子。陆游一向自信自期有史才武略,在枢密院和入蜀入幕时都曾进过治军强兵之计,这些表明诗人有很强的参政意识和敏锐的政治目光。陆游很想有成就,但他的自期与自负“惟恨无人粗见知”,难怪乎一梦醒来,挥泪如雨。
这首记梦诗结构别致很有特色。诗一共五言十六句,一韵到底。一般的诗歌常以四句或八句为节,如后面《梦范参政》诗,前八句写梦中,后八句写梦醒,布局十分平衡。这首梦奇士诗则不然,章法上又颇有“奇”的特点。前十四句都是梦中自期自信,纵谈天下,气吞山河。最后两句写觉来感慨,凄然难堪。这种布局方式,初一看似乎很不平衡,其实正是前面大量的哄抬之盛,最后二句反跌才深,有横扫千军之力,如醍醐灌顶使人彻悟。此种写法与白居易新乐府诗《轻肥》、辛弃疾词《破阵子》等名篇,在谋篇布局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九月十六日夜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
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
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
阶前白刃明如霜,门外长戟森相向。
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
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恙。
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健儿天山唱。

1173年夏,陆游摄知嘉州。入秋,即主持嘉州大阅,内心从戎的意识,又一次被激发起来。同年九月十六日,即写下这首著名的记梦诗。
“汉嘉山水邦,岑公曾所寓。”嘉州是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曾经做过刺史的地方。陆游在诗中,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这位前辈诗人的景慕。一则是对岑参边塞诗的欣赏和推重,再则是对岑参所生活的盛唐社会的艳羡。所以,面对这么一方有着历史文化渊源的山水,陆游一连写出一诗一词(《夜游宫》词见前)两篇梦中从戎的浪漫之作,可以说是对盛唐时代精神的一种积极感召。
这首诗着力渲染的是这么一个摄人心神的梦中场景:我军在黄河以北的地区摆开了声势浩大的战场,边塞之上顿时弥漫着浓浓的战争硝烟。诗人开篇用“杀气昏昏”来渲染战斗气氛,以咆哮的黄河作为战场背景。一个“横”字铺展开战斗的画卷,它牵引着读者的目光,一下子进入到气势恢宏的军旅行列,从而去感受呼吸战斗的气氛。这样开笔,极有声势,读了令人心悸,使人兴奋。接着诗人以十分简略而形象的两句诗,结束了“招降”一战的全过程。昼飞羽檄,夜抚降将。昼夜之间,强虏闻风归降,我军大获全胜,这里诗人用一联对仗句,把两幅画面并置在一起,相映成趣。一幅是白天攻城野战,一幅是夜晚安抚降将,前者尽显我军气势神勇,后者可见主帅胸怀谋略。特别是后者的细节描写,诗中虽然没有写降将在身披尚留主帅体温的貂裘时感动的情状,但读者不难想象:在这巨大的心理攻势之下,催人泪下的感人场面。古人云,攻城先攻心。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恩威并施才能使之心悦诚服。寥寥数笔,陆游就使心中威武之师、仁义之师的形象矗立在纸上。这四句是集中描写“驻军河外”招抚降将的场面。对此,诗人用笔极简洁省净。只要稍留意,就会发现这首梦诗的重头戏并非“招降”事实本身,而是顺利招降的原因。于是,诗人就把更多的笔墨留给了补叙的后八句诗——描述我军将士精神风采的部分。
陆游从小熟读兵书,心目中自然有着理想的将士形象。“汗血马”、“虎文”当然是衬托将帅猛士英武神威形象的道具;还有“阶前”、“门外”森然林立的兵刃剑戟,更能显示出士兵的威风凛凛、英气逼人和将军指挥若定、治军有方的气度。这四句叙述军幕阵容,多从实处落笔,从外物的烘托方面塑造将士形象。“朔风”以下四句,则从虚处着色。“胡天八月即飞雪。”(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塞北的战场是很艰苦的,气候恶劣变化无常,转眼之间,狂风呼啸,积雪蔽野,奇冷无比。诗人虽没有到过塞北,但他却从岑参的边塞诗中领略过“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的绝域气候。面对着这样恶劣的外部环境,梦境中的将士却毫不畏惧。相反,艰苦的环境,更显示出英雄本色。因为他们的心是热乎乎的,血在沸腾。作者在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感义怀恩如挟纩。”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楚国军队遇寒,楚王亲自巡视三军,并加以慰问,军士深受感动,如同穿了丝棉衣一样温暖,于是士气大振。主帅的爱护和体恤,能激发士兵们“提携玉龙为君死”(李贺诗句)的斗志和激情。陆游心目中的将军与士兵是充满人情味的。有了这样的将士,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还有什么不可攻克的城池?可见,陆游非常重视战争中人的因素,他的补叙正说明人的因素是战斗取得胜利的关键!诗人梦中的王师之所以能在昼夜之间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无非帅贤兵勇,上下齐心。这就是诗人理想中应有的形象,寄托着他对南宋军队深切的期望。
陆游不过是一介书生,纵有“报国欲死”的一腔热血,但妥协主和的大环境,使他最终没能实现人生理想。不得已,他才把收复失土的热望托付给梦境。“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李煜《浪淘沙》)这本身是十分可悲的!尽管这首诗写得境界开阔,气势非凡。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陆游的梦诗大致有两类。一类是梦中成像,梦醒之后,把梦所经历的一些片断通过艺术构思连接起来,用诗追述梦象,抒发感慨。比如像前面“初秋梦故山”就是“觉而有作”。另一类则是在梦境之中就诗兴大发,即兴赋就诗篇,醒来后,把梦中所写完整地记录下来,稍加补缀,赋就一首精彩的诗歌。这类诗完全得益于梦中灵感刺激。这首“梦从大驾亲征”的记梦诗,典型地代表了后一类记梦诗的题材类型和创作特点。
据陆游诗题暗示,这首诗当为梦中马背上作,未终篇而觉,醒后足成。诗人在诗中向我们描述了一场极其壮观的王师凯旋美梦:有大驾亲征的声势,行宫排仗宣赦的场景,驾前六军欢呼胜利的场面等。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尾联表现的细节:“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梦赋予他大胆设想的灵感和传神写照的画面,画面形态逼真,使这首浪漫神奇的梦中佳作始终洋溢着真切感人的生活气息。
陆游做了一生的恢复梦,他的内心常被一种梦中的生活和生活的梦想相互渗透的感觉占据着。梦产生的心理上的快感,补偿了他生活中的缺憾。毋庸讳言,陆游诗中描写的一切,如王师所向披靡,我方大获全胜,收复失土抚边安夷等种种,都严重偏离了现实生活的轨迹。因为陆游一生从未见到过胜利,他所见到的不外乎失败、投降、屈辱、求和。陆游至死都还在呼唤“王师北定中原日”,呼唤胜利的到来,这不能不说是陆游精神的感人之处。
陆游一生主战,梦想着随大驾亲征,跃马疆场,克复山河。每每提到北伐,他都意气倍增、精神振奋。陆游之所以主战,是因为他从小饱尝金人侵略的丧乱之苦。如果不把侵略者赶出中原,在金人的铁蹄之下是不可能安生的。他的主战,是想用正义的战争结束侵略战争,使广大人民过上和平安宁的日子。正如诗中描述的凉州姑娘们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用京都最时髦流行的发式尽情地打扮自己。
因此,诗人一些描述战争胜利的记梦诗,都不作兵戎相接厮杀场面的正面描写。即使是气势恢宏的战斗场面,陆游笔下从来没有唐代边塞诗“千刀万剑一夜杀,平明流血浸空城”式的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代之以“故地不劳传檄下”、“夜脱貂裘抚降将”、“排仗行宫宣大赦”等博大仁爱的胸怀。可见,诗人所注重的并不是战争本身,而是它所缔造的和平与安定。
这首七言古诗写于淳熙七年(1180),距上次嘉州任上驻军河外的梦中凯歌恰好相隔七年。



记梦

夜梦有客短褐袍,示我文章杂诗骚。
措辞磊落格力高,浩如怒风驾秋涛。
起伏奔蹴何其豪,势尽东注浮千艘。
李白杜甫生不遭,英气死岂埋蓬蒿?
晚唐诸人战虽鏖,眼暗头白真徒劳!
何许老将拥弓刀,遇敌可使空壁逃。
肃然起敬竖发毛,伏读百过声嘈嘈。
惜未终卷鸡已号,追写尚足惊儿曹。

这首托名《记梦》的七言古诗,实际上是一首雄视古今文坛的论诗之作。
诗作于淳熙十年(1183)九月,陆游奉祠乡里赋闲期间。一个偶然的梦境,表达出诗人鲜明的文学爱憎观念。
陆游有他自己独特的艺术趣味。他比较欣赏格调刚健、豪放雄浑的诗风,也就是梦中寒士出示的文章所具有的艺术品格。陆游夜梦有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文士,向他出示了令他惊叹不已的文章。文章“措辞磊落”,格调奇高,而且文势汪洋恣肆“浩如怒风驾秋涛”、“势尽东注浮千艘”,文情又是“起伏奔蹴”,骇世惊俗。这种风格,简直就是李白、杜甫艺术成就和特色的写照。而个中遭遇,也与李杜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失意不得志的旷世之才,纵然怀珠抱玉,才华横溢,但坎不遇!文学史上“文章憎命达”、“儒冠多误身”的共识使这位穿着短褐粗袍的寒士更具代表性和象征意义。他们生前潦倒不遇,甚至默默无闻。“英气死岂埋蓬蒿”,诗人在这句诗中用一个“岂”字,表明历史是不会忘记、更不会埋没人才的,他们优美动人的文章必将在历史的长廊里闪烁发光。诗歌前八句,用形象的语言描述赞美了诗人所崇尚的文风,也表明了诗人对李杜的推重。
诗的后八句,则表达了他对浅薄局促诗风的无情针砭。南渡以后,在日趋衰落的社会环境中,诗歌创作也像晚唐一样格卑气弱,“眼暗头白”地徒劳于雕章琢句,不复再有盛唐李白、杜甫笔下的豪放浑厚之作。陆游有感于诗道衰微,为了重振雄风,倡导诗学李杜,以根除晚唐流弊,自谓“老将拥弓刀”,驱逐卑弱、威振文坛,使对手闻风而逃。然而,尽管陆游理论上极力推重,创作中义无反顾地实践,但崇尚雄浑刚健的艺术趣味,与南渡整个诗坛的风气还是格格不入,所谓“文愈自喜,愈不合于世”(《渭南文集》卷十三《上辛给事书》)。他便托诸梦境,以幻觉和梦思再次重申自己的文学主张,呼唤雄健豪迈诗风的回归。所以这首诗除了首尾两联明白无误地告诉读者入梦和梦被晨鸡惊醒外,中间部分几乎都是以极其清晰理性的笔调,谈论他对于文学的鲜明主张。



梦范参政

梦中不知何岁月,长亭惨淡天飞雪。
酒肉如山鼓吹喧,车马结束有行色。
我起持公不得语,但道不料今遽别。
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迸血。
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
欲怀鸡黍病为重,千里关河阻临穴。
速死从公尚何憾,眼中宁复见此杰?
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

这首夜梦亡友范成大的诗,写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在陆游一生并不得意的仕宦生涯中,范成大可算是一位声气相近、肝胆相见的宦友。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权四川制置使,陆游在范幕下任职。《剑南诗稿》中有不少表现两人友谊交情的唱和诗,可见陆游与范成大之间不仅是下属与上司的关系,更属文字之交、诗坛挚友。陆游在范成大幕中,一直很受礼遇,范成大游宴时,陆游总是被屡屡招邀,宾主席间唱酬一时传为美谈。范陆之间少了一份长官与僚属的礼数,多了一层朋友之间平等无拘的情谊。然而,由于陆游在成都期间与范成大交往不拘礼法,被人嫉恨弹劾,并因此而落职。这件事非但没有影响他与范成大之间的友谊,反给两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淳熙四年(1177)夏,范成大奉召入京,陆游一直送范成大到眉州,临别还写《送范舍人还朝》一诗殷殷寄语:“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希望通过范成大向朝廷倡议北伐,并寄意在朝旧友共同清除胡尘,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
这梦诗前八句幻化的梦境,极似当年与范成大握别时的情形。只是眉州之别是盛夏六月,而梦中长亭遽别是漫天飞雪的隆冬。梦中景象比现实平添出许多惨淡凄恻的气氛,可看作景为情设。长亭路上,天地无光,日色惨淡,飞雪蒙蒙。诗头二句,就为整首诗的感情奠定基调:凄凉而惨淡。所以尽管别筵上有丰盛的筵席和喧闹热烈的伴宴音乐,但“酒肉如山鼓吹喧”却无法冲淡笼罩在离人心头的愁云。筵席未散,车马将行,人要分离,诗人起身握住朋友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安慰壮行的话来,只是反复地说:怎么离别得这样突然!这样匆忙!眼看生平知交的朋友一个个将离他而去,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抑。于是长歌顿足,眼中流泪,心里滴血!就在诗人肝肠俱裂时,猛然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灯如豆,耿耿不灭,三更风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都敲打在诗人善感的心头。
诗的后八句写梦醒后的伤痛。陆游写这首诗时,范成大已去世一年多。泉壤之隔,使诗人无处诉说。陆游也曾想亲自去坟茔吊祭,无奈老病缠身,更兼万里关河之隔,一时无法了却心愿。“速死”句情绪激动,表达了他对范成大倾盖相交、生死相随的情谊。不然,怎会有“眼中宁复见此杰”?后八句当中,“青灯耿耿山雨寒”一句应引起读者特别注意。虽只七个字,但十分紧要,与上八句中“长亭惨淡天飞雪”遥相呼应,一梦一醒。两幅画面,两种场景,布局得当,各显其情。作者诗思严密,惜墨如金,但又滴水不漏,致密无隙。纵情处,不忘补苴罅漏。这种写法,才是大家手笔。
这首梦诗写于绍熙五年(1194)秋,陆游刚步入古稀之年。事隔两年,也就是宁宗庆元二年(1196)夏,陆游又有一首梦见范成大的诗:《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至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谨录于下,可以参看。

露箬霜筠织短篷,飘然来往淡烟中。
偶经菱市寻溪友,却拣萍汀下钓筒。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
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沈园鸿影·灯暗无人说断肠



重阳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这首哀伤的重阳诗,是乾道九年(1170)诗人入蜀途经江陵塔子矶时写的。要深入理解诗人的隐衷,还必须看看他《入蜀记》中的相关记载:“九日早,谒后土祠……泊塔子矶……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得数枝,芳馥可爱,为之颓然径醉。”诗人缘何要谒后土祠?又为什么面对芳馥之菊反而黯然伤怀?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究的话题。原来,陆游钟爱的前妻唐氏是江陵人,唐氏父亲唐意与陆游母亲为堂兄妹。唐意“建炎初,避兵武当山中,病殁”(《老学庵笔记》)后,唐氏投奔山阴陆家,与陆游结为伉俪。陆游此行入蜀途经细腰宫畔的江陵,心里自然无法平静,谒后土祠是属情理之中。至于他求菊花于江上人家,因为菊花是重阳的当令节物,求菊赏花原不失为文人雅举。问题是诗人手折数枝芳馥可人的菊花,不但没有聊以慰情,反而“更断肠”,但求痛饮大醉以遣悲怀,此间却大有深意。原来菊花勾起了他心中的隐痛:诗人在与唐氏夫人结缡之初,曾经拥有一段非常美满的新婚生活。两人情投意合,在菊花盛开的重阳时节采菊缝枕,赋《菊枕诗》记之,深得闺房吟唱之乐。而今又见菊花,而伊人已香消玉殒,怎能不触物伤情,哀感万分?陆游对这段往事的回忆既不能形之于色,又不便诉诸于人,百感之怀无以名状,惟有“颓然径醉”,在细腰宫畔独自吞咽这杯生活的苦酒,度过这又一个令人不堪回首的重阳佳节。
这首绝句即景抒情,看似信手,实则用心良苦而细密。“照江丹叶一林霜”是重九登高即目之景,“折得黄花更断肠”句是该诗的关捩。黄花在这里既是重阳节的当令之物,同时又承载着诗人独特的爱情体验与美好的记忆。所以在这个“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重阳佳节,诗人是绝难回避这份无法忘却的伤痛的。诗后面两句,一说痛饮,一点环境。沉醉处,不忘点破特殊处境——细腰宫畔,使这首诗在特殊的环境中更富有特殊的情感意味。
重九怀人是唐宋诗词名家笔下习见的主题。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都是这方面的佳作。陆游的重阳诗,正是在这种氛围中开始他低徊哀伤吟唱的。



余年二十时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这两首绝句与《重阳》诗同一归旨,也是睹物思人的佳作。《重阳》诗指事隐约,这两首悼亡之作意味较浓。诗题详备地叙说了兴感之由,直可为《重阳》诗作解。
诗是陆游六十三岁在严州任上写的,回忆的是四十三年前刻骨铭心的一段往事。陆游在二十岁左右时初娶唐氏夫人,婚后生活十分甜蜜温馨。唐氏不但面容姣好,而且颇有藻思,是一个风雅多才的女子。他们仿效诗人陶潜采菊东篱的雅事,在秋天遍求菊花,采集清香,缝制枕囊,沉浸在充满诗意的闺房吟唱中。陆游还为此题写了《菊枕诗》。唐氏无疑是诗中引人注目的生活原型和第一位忠实的欣赏者、唱和者。陆游可能在受到妻子的夸奖后颇为自得,才以诗示人。然而,这首给他带来风雅诗名的《菊枕诗》,并没有成为美满生活的开始,而仅是陆游爱情生活最甜蜜时期的记忆和标志。由于婚后夫妻琴瑟甚和,相爱逾常,一度沉浸在充满诗意的闺房生活之中,这使督教甚严的父母大为不满。出于对儿子的期待,他们不允许他在功名未就之际便沉湎于儿女情长之中。于是,方严古板的翁姑便迁怒于新媳。这一对倾心相爱的有情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陆不久继娶王氏夫人,唐也改嫁同郡士人,终因不能忘怀,不久便郁郁而逝。
诗人立足今天,神驰往昔,通过今昔时空意象交错的手法,来倾吐“灯暗无人说断肠”的伤痛。四十三年前采菊缝枕、曲屏深幌之间弥漫的幽香给人温馨甜蜜的回忆,但在今天看来已恍若隔世,如梦如幻。清香依然,而人事全非。在昏然的灯下,还有谁来欣赏今日的题寄?凭谁诉说断肠?这份伤悼与苏轼“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悼亡妻》)的哀感如出一辙,都表达了满腔凄苦无由诉说的哀感隐痛。
四十三年过去了,人间万事经岁月消磨已面目全非,但诗人对往事的记忆并没有消淡。菊花清香依然,此情长留心间。那首洋溢着诗人少年情怀的《菊枕诗》,在严州再编时虽然最终没有被收入到《剑南诗稿》中去,但我们相信诗人已把它作为最美好、最个人的创作而珍藏于心间了。



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宋诗素以言事说理见长,往往喜欢用词来言情而不愿将一段柔肠诉诸于诗。所以综观宋代的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钱钟书《宋诗选注》)。在这样的背景下,陆游的沈园诗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陆游二十岁左右时,娶了表妹唐氏。婚后琴瑟和鸣,夫妻相得,十分恩爱。然而,由于唐氏不容于陆母,终于酿成封建社会“劳燕分飞”的爱情悲剧,陆游被迫休掉了他挚爱的妻子。数年后,由于沈园的再次相逢,陆游不能忘情,题词于沈园之壁。不久唐氏即悒郁而逝,陆游为此终生抱恨。晚年时,每每伤情于沈园,不能自已。这两首绝句,是所有沈园诗中写得最为出色的,流传也特别广。因为陆游把这一份终生难忘的悱恻之情,频频写入以沈园为背景的诗中,所以沈园诗简直就是陆游爱情诗的代名词。
诗写于庆元五年(1199)春,陆游七十五岁时。
第一首侧重绘景,以景寄情。陆游是黄昏时分到沈氏园林的。历尽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沈园,在落日的斜晖中显得特别凄清,再也不见当年全盛时的风采。惟有桥下一汪春波依然翠绿可爱,因为这水中曾留下唐氏临流盼照时的俊美倩影。诗人临水凭吊如见伊人,看了使人哀伤。在此,诗人以“惊鸿”来喻指如洛神一般美丽的前妻,让世人明白:如此美丽活泼的生命,却被无情的社会所吞噬毁灭,这才是人类的巨大悲剧。
第二首以抒情为主。唐氏已去世多年,沈园之景也黯然无光。诗人年事已高,行将就木,本该“当于万事轻”、“妄念消除尽”。但只要一踏上城南之路,一见到沈园熟悉的景色,便禁不住老泪纵横。一个将要化为一抔稽山之土的老人,追怀年轻时的往事,尚不能遏制泫然而下的泪水,可见这一爱情悲剧对诗人一生的伤害有多深!诗前三句蓄势之后,到“泫然”处,便像开闸之水一样,表现得更汹涌激荡了。这一首中的“沈园柳老不吹绵”,看似写景,实是衬情:沈园之柳衰败到春风之中也无绵可吹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一层意思。沈园三易其主,固已成为历史遗迹。沈园的柳树也衰到极点,可诗人却无法忘情于沈园、忘情于前妻。天若有情天亦老,而诗人乃是六根俱全的血肉之躯,在将要走尽坎坷失意的人生之路时,将是何等的感受?这又是一层意思。难怪面对心爱人的“遗踪”,千种失意、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只能“惟有泪千行”了。
《沈园》二绝不愧是成功的言情之作。诗中,黄昏凄厉之景、苍颜白发之人与感时伤逝之意三位一体,情景交融,惨目惊世,遂成为我国诗歌史上最优秀的悼亡诗之一。诗歌史上,善言悼亡的诗人都或多或少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伤痛,正如陈衍所言:“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然而,每当读这些诗的时候,感叹之余心里总会产生一个强烈的意愿:但愿沈园诗是爱情悲歌中的最后一曲《广陵散》!



春日绝句

桃李吹成九陌尘,客中又过一年春。
余寒漠漠城南路,只见秋千不见人。

这首绝句写于嘉泰三年(1203)春天,陆游奉召赴朝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在临安小住时。时值清明时分,诗人身在客中,但心却系着“余寒漠漠”的“城南路”。每逢“桃李吹成九陌尘”的踏青季节,诗人总情不自禁地触动心中最敏感的心弦,神驰梦绕位于“城南路”的沈氏园林。那儿有着他万分爱恋、与梅花共处的芳魂。眼下虽然无法亲临凭吊,也不忘写诗告慰。诗中“只见秋千不见人”,与《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中的“只见梅花不见人”当是同一情愫。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这两首记梦绝句,与其说是记梦,毋宁说是借梦抒情。作者写诗之时尚是寒冬腊月,而梦中的景象,已是春暖花开一派明丽。诗人在梦中踽踽先行,率先步入了一个让人眷恋让人销魂的春天。
诗中游春的指向十分明确,梦中以情识路,方位感很强。前后二首绝句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城南”一词,这是一条不知走了多少遍的伤情之路。诗人刻骨铭心,所以连梦中也不恍惚。只是离沈园愈近,思念愈深,路愈近而情愈怯。《长恨歌》中白居易为表达李隆基对杨玉环的思念,用“太液芙蓉未央柳”来形容女主人公的雍容姣美。在陆游心目中,唐氏虽则姣美,却是另一种品格。梦中最醒目的意象是梅花,两首绝句都以梅花渲染梦的背景。“香穿客袖梅花在”,“只见梅花不见人”——诗人把唐氏与幽独芬芳、冰清玉洁的梅花联系在一起,以花衬人,可见诗人对唐氏的珍视和赏爱。梅是花中君子,诗人一生爱梅,正如他钟情前妻一样。“自古情钟在吾辈,尊前莫怪泪沾衣”(《别梅》),对梅对人都万分投入。记梦诗中,唐氏形象与梅是浑然一体的。他用形容梅的语言“冰肌玉骨”来喻代所爱之人,以梅指人,以花定品。
在沈园诗中,诗人几乎集中了最美好的语言,对唐氏进行最诚挚的礼赞。有翩若惊鸿、轻盈绰约的沈园诗,芬芳似菊清香宜人的菊枕诗,以及这首清艳如梅、玉骨冰肌的梦游诗等等。诗人用清词丽句摹写唐氏姣美的林下风范,其中虽也不乏华美夸饰之辞,却没有丝毫轻薄之意。所谓情之所钟,熠熠生辉,无怪乎梦中之人会成为美的所在、梅的化身。(高 利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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