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美术·封面丨林寿宇:内隐的词境
白色是最平凡的颜色,也是最伟大的颜色;是最无的颜色,也是最有的颜色;是最崇高的颜色,也是最通俗的颜色;是最平静的颜色,也是最哀伤的颜色······白色本身即有许多色彩,其浓、淡、轻、重、透明、半透明······使白与白之间构成了许多形状与形状、空间与空间的玄奇奥妙。
▲6月刊封面
内隐的词境
超尘孤绝之白
文 / 李战豪
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们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人们普遍对存在感到焦虑,质疑人类生存的本质。战后西方思想界开始重视存在主义哲学,倡导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为支离破碎的战后世界带来了“疗法”。存在主义哲学不只是一种思想学说,更是一种认识领域的革命,是先锋旗手。在这一哲学思潮的影响下,西方艺术界在反观自身传统的同时,也向非西方文化寻求答案,东方哲学中的禅宗与道家思想受到西方人文学界的追捧。
亚历山大·门罗在《第三种思想——美国艺术家凝视亚洲》一书中讲到:“艺术家们经过慎思,弃绝了欧洲经验主义和功利主义,转向亚洲。期待用一种可以定义现代及现代思想新的存在和意识的先验论理解,来打造一种独立的艺术家身份。东方宗教(印度教、密宗、禅宗、道教)、古典的亚洲艺术形式以及表演的传统吸引了先锋艺术家,日本艺术和禅宗佛教居于主导部分。”当时,西方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都会看日本佛教学者铃木大拙的论着,卡尔·荣格、艾瑞克·弗洛姆等密切关注着铃木大拙的每一篇新文章。马丁·海德格尔则说:“铃木大拙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表达的。”1949年后,铃木大拙的著作在纽约出版,其法文、德文版也相继问世,卡尔·荣格还为铃木大拙的《禅宗导论》作了序。铃木大拙的著作,成为西方国家汲取东方禅宗及思想营养的重要资料。亚历山大·门罗“第三种思想”关注的西方艺术家与东方思想的邂逅,产生的一系列反应,东方思想为西方前卫艺术界提供了一种新的存在主义逻辑,即认为艺术、生命和意识是一种被存在的具体性所整合的互相渗透的现实。这一新的存在主义逻辑,不仅使西方艺术家创造了新的艺术风格,更重要的是,衍生出艺术静观体验和自我角色改造的新的理论定义。
▲林寿宇《三月三日》127x91.5cm 布面油画、有机玻璃 1962 ©仧美术舘
▲林寿宇《无题》 56x56cm 布面油画、铝 1966-1968 ©仧美术舘
20世纪40、50年代,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重要时期,诞生了许多具有深刻影响力的艺术家。自由精神的土壤给艺术创作提供了温床,使革命性的艺术探索不断发生,抽象表现主义运动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该运动随之发展出两个重要分支:一支注重色彩表现力的,如杰克逊·波洛克;一支注重内省式表达、色彩沉静的,如马克·罗斯科。在此基础上又发展出反对高度表达情感、主张消除创作者意志的极简主义,也称极少主义或低限主义。极简主义这个名称最早出现在美国艺术评论家芭芭拉·罗丝发表在1965年10月《美国艺术》杂志的一篇文章中。今天,我们从20世纪艺术史的角度来看,极简主义运动未曾在亚洲发生,这一运动发生在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绘画、观念艺术和其他后现代主义艺术进程的转折时期。然而,从全球艺术史的角度看,“极简主义”始终存在于亚洲,尤其是对亚洲艺术的观念转换、内省式借鉴、精神上的静观体验等内在联系,极简主义与亚洲艺术始终是暧昧的。
▲林寿宇《五月四日》50.8x50.8cm 丝网版画 1971 ©仧美术舘
美国20世纪极简主义的先驱——布莱斯·马登,在他60、70年代创作的单色绘画,融合了来自艺术史和亚洲文化方面的灵感,使作品具有个人深度。随之,马登和家人的亚洲之行,对他之后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1984年,马登在东京参观了《日本8至9世纪大师书法作品展》,这次展览极大的鼓励了他在极简主义领域借鉴东方书法(笔法)的创作灵感。之后,他又对中国五代、宋时期的绘画和诗词进行研究。1988-1990年,马登完成了以唐代隐士诗人寒山命名的《寒山研究》系列抽象作品。该系列作品借鉴了中国书法的形式语言以及书法笔触的纯粹感染力及空间布白,使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绘画有了新的创作维度。20世纪60年代这场由男性主导的极简主义运动中,艾格尼丝·马丁是为数不多的女性艺术家,她的艺术创作横跨抽象表现主义和极简主义两个流派。马丁的一生,广受关注的是她与精神疾病的斗争,因此他的内心渴望单纯、平静与无我。马丁在大学期间,受日本禅宗大师铃木清顺的影响,开始了解东方禅宗及老子思想。东方哲学像水一般关照着世间万物,使她看清事物之间的本来无二。之后,她的艺术创作践行着禅者般的反观自省,在她标志性的“网格绘画”作品中,沉静而虚白的色彩和网格式线条,使画面富有冥想般的精神慰藉,透露出强烈的禅宗气息,直抵人的心底。
在极简主义蓬勃发展的上世纪60年代,有一位华人艺术家,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到极纯粹的,清澈的,历经精神炼狱,一切皆无又皆一切的孤绝的“白”。2012年,我偶然间遇见一幅,款识为“R LIN”,于1964年间创作的名曰《白银如垒》的油彩、金属布面作品;作品尺寸不大,画风是典型的极简主义风格,画面布局有着道家“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般的守持;用色是“崇玄尚墨、墨分五彩”的东方色彩观;有着近乎把绚烂之极都归于恬淡,内隐着文人高士“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的古典词境。时过境迁,每每回想起这幅作品,其画面超尘孤绝的气息都会让人难以忘怀,我也在心中默默记下了“R LIN”——林寿宇(Richard Lin)的这个名字。
▲林寿宇《Snow in March》63.5x63.5cm 布面油画 1970
▲林寿宇《Heatwave'71》63.5x63.5cm 布面油画 1971
▲林寿宇《Untitled》77x57cm 纸本油画 1958
1933年,林寿宇出生在台湾雾峰林氏家族下厝的宫保第,宫保第是林寿宇高祖父林文察一族的官宅邸,自1858年开始兴建至1895年完工,是今日台湾地区闽南建筑之代表,其宅邸中的戏台“大花厅”堪称台湾建筑之经典。在清代,“宫保第”专属皇家御赐,雾峰林家第五代族长林文察是大清福建陆路提督,三十六岁时英年殉国,被同治帝诏恤追封为“太子少保”,准予建立专祠宅邸——宫保第,台湾地区仅此一家。林寿宇曾祖父是台湾抗法名将林朝栋,父亲林正霖生于上海,母亲王克纯生于北京,是清末农工商部员外郎王大贞之女,林寿宇一生出便身着世家大族的贵族荣光。
▲“馆藏展”现场 2015 ©木木美术馆 北京
雾峰林家是台湾知名望族,在日据台湾时代的高压统治下,雾峰林家通过兴办学校,大力推动社会新文化启蒙运动。林氏族人林朝崧与林幼春发起成立的“栎社”是台湾三大诗社之一,诗社通过唱和古典诗词弘扬祖国文化和民族意识。林幼春被称为“汉学界的台湾第一才子”、“台湾新文学的开拓者”;林氏族人的大家长林献堂,是台湾政治家、诗人,民族运动先驱,被后人尊称为“台湾议会之父”。林献堂长子林攀龙海外求学归来成立的“雾峰一新会”,定期举办讲座、读书会、讲习会,引领30年代台湾西方近代思想及科学的新知,开拓了台湾的新文化。林寿宇少年便浸淫在这样一个时代新文化的氛围中,耳濡目染东西方文化之交融。1949年林寿宇被家人送至香港读书。
1952年林寿宇在香港完成高中教育,远赴英国伦敦,就读米尔菲尔德私立学校。1954年,林寿宇进入伦敦综合工艺学院,也就是今天享誉世界的威斯敏斯特大学攻读建筑系专业,并兼修绘画与工艺。1958年林寿宇建筑系毕业,他决意拿起画笔,开始绘画创作……这一切对于来自东方贵族的林寿宇来讲,艺术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内心深处最渴望表达的。他本着内在文化基因的自然输出,秉承着东方人对抽象美特有的欣赏传统,50年代末所创作的作品,多是一些有着风景意味的抽象作品,画面有着中国文人画的逸笔草草,挥笔疾速,笔触粗犷,饱含着感性的情绪;色彩虽然单一,却有着“本自天成,不假雕琢”的禅意,沉着中暗含东方道家玄谧深邃的内质。这时期的画作诠释了东方人的宇宙观,如同世人欣赏太湖石所力求的“皱、漏、瘦、透”的抽象形式美感,这是东方人以自然为义理的“道”的哲学观和“玄虚之理“在审美上的体现。林寿宇此时的绘画风格,也是与欧美人文学界醉心于东方禅宗与道家思想的某种暗合。1958年,林寿宇在欧洲看到美国画家马克·罗斯柯、杰克逊·波洛克、罗伯特·马瑟韦尔等艺术家的抽象联展时,受到了震动,尤其是受到色域绘画大师马克·罗斯柯作品的影响。
人生因艺术谋生而倍显横逆,一切都变的极为拮据。在现实生活的窘境之下,林寿宇在艺术创作上始终保持着不懈努力。伦敦知名画廊的金贝尔.斐斯慧眼识珠,于1959年为这位年轻的东方贵族推出了首个画展。“和那黯淡的生活有关,色彩也趋向黑、蓝……”林寿宇回忆说。林寿宇首展作品的情感温度几乎被压抑在黑色、蓝色、白色的冷调里,画作中呈现的圆点、三角形、或者方形的率意涂绘,已经显露出日后极简主义风格的趋势,首展作品除了明显受到色域绘画的影响外,也如同日本具体派之父吉原治良在禅宗里发现“圆”的奥义,而林寿宇对东方道家思想的表达也已经有了个人特质的“方法”和“新的精神灵性”。
此时,西方画坛正以团队和个人的面貌,进行着纯粹形式的极简主义探索。艺术家们从自我意识出发,强调画面的形式感,绘画从画什么转变为怎么画,也即从内容走向形式,从对题材的关注,转向为对形式语言的试验与突破。促使林寿宇蜕变成极简主义画风的因素极多,除了自身意志外,还有同时代伟大艺术家的影响。林寿宇自从1959年在金贝尔·斐斯画廊个展之后,他在伦敦新的工作室的高墙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画作,这足以证明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1959-1960年马克·罗斯柯、卢齐欧·封塔纳、山姆·弗朗西斯相继拜访他在伦敦的工作室。从1959年林寿宇纸上作品可以窥见线条如刀片般轻轻划过,使画面有了“空间主义”的即视感。60年代初林寿宇在追求极简主义艺术形式的同时,将新材料运用在画布上,求得以时空为统一基础向“空间主义”这一艺术观念拓展。
从画面上看到一种迷人甚至接近永恒的“冷静”······真正是将万物都规划如相似性与统合性的原本的“形”中,这“形”变也正是极限艺术在画面上所追求与创造的最单纯与绝对的基型,呈示出一切存在的永恒状态与完美性······
1961年林寿宇荣获英国现代艺术学会勉励奖,作品开始在世界各国参加展览。1963年起他开始以Richard Lin的英文名字为作品签名,取代之前的Lin Show Yu。同年,他受邀在英国一家著名艺术学院教授艺术与设计。1964年举办的第三届卡塞尔文献展上,Richard Lin成为第一位参加该项国际大展的华人艺术家。本届卡塞尔上著名大型装置作品《光屋<光与运动>》(向卢齐欧·封塔纳致敬),由来自杜塞尔多夫的“零艺术运动”的三位重要成员海因茨·马克、奥托·皮纳和昆特·约克联手创作,《光与运动》作品的展出,被一致认为是这次文献展上最具创新性和实验性的作品。“零艺术运动”乃至“空间主义”的经典作品毫无例外都是单色的。单色抽象体现极端简约和纯粹,从表现中彻底解脱,追寻自由和无限,这无异与林寿宇所致力极简主义艺术创作的理念不谋而合。
60年代是林寿宇频频获奖的年代,艺术创作步入巅峰。1966年,林寿宇荣获由北爱尔兰艺术管理委员会颁发的“英国公开绘画展”首奖。同年,西班牙大画家米罗来访,称赞其极简主义白色绘画作品的无穷魅力,赞曰:“在白色的世界中,无人能及。”1967年林寿宇入选美国匹兹堡第44届“卡耐基国际美术展”,并荣获“威廉.佛瑞纪念收藏奖”,作品《Painting Relief January 1966》为卡耐基学会收藏,同时获得该项大奖的还有著名的弗朗西斯·培根。同年,林寿宇被更具国际化经营的英国玛勃洛.新伦敦画廊签约,画廊作品销售十分成功,许多欧洲的美术馆或机构先后典藏他的画作。1968年林寿宇辞去了大学教职工作。1969年他搬离伦敦,在英国威尔士的浪漫乡间打造属于自己的艺术王国。
1969年至1975年期间,是林寿宇极简主义“白色绘画”创作的高峰,此时的创作,除了突破平面空间的藩篱,更加注重提炼作品中深层次的文化意蕴。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便是对林寿宇“白色绘画”最好的诠释。他以“白色”为最平凡、最虚无、最崇高、最通俗、最平静、最哀伤、为所有颜色的总和——来尺牍画面;以“白色”之求“虚”,以致极点;以“白色”之守“静”,来笃实坚定的物化载体;致虚守静,由外而内层层内省递进,在极简主义的形式框架下,使画面内隐东方的古典词境,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古人曰:“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高尚的文格和人格)。”林寿宇“白色绘画”中内隐的词境是他绘画的灵魂,也是他寄托理想、贮藏人生的思想意蕴。他1970年曾自述,其作品中严谨、简洁的结构表现是与东方文化根基相连结的,可以透过作品中的几何图案来感受到。林寿宇还表示,对他艺术创作影响最深刻的是道家思想,认为用极简主义来规范他的画作,不如以中国宋代米芾的书法来比拟更为贴切。
林寿宇的“白色绘画”与极简主义重要先锋罗伯特·雷曼的白色绘画以及马列维奇“至上主义”纯粹形式的绘画相比。他们的相似之处,是共同建立在白色的虚无性上,希望通过作品中白色的迭加组合表现其中蕴含的丰富性和多义性,使白中白在空间上获得无限延伸;与他们所不同的是,林寿宇的作品并非试图消解图像与色彩的意义,相反他极为重视图像元素的排列构成和结构隐喻,试图从中传达出更深层次的精神奥义。
1966年至1975年间,林寿宇作为英国玛勃洛画廊代理的艺术家,在合作近十年后,因画廊的诉求过于商业化,他以东方贵族不屈服的傲骨气节就此与画廊别离。1982年,林寿宇回到台中家乡定居,并在龙门画廊举办台湾首次个展,二十多幅白色系列作品引发台湾艺坛对于几何抽象和极简主义的热烈讨论,对台湾抽象艺术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1983年,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馆,收藏了第一件现代艺术,也是唯一在世艺术家的作品,就是林寿宇的《绘画浮雕双联作》。1985年,林寿宇以极简雕塑《我们的前面是什么?》,获得台北市立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雕塑展》首奖。此时的林寿宇,开始以工业材料进行创作,既不是绘画,也不是雕塑,而是一种纯粹的构成,从观念和材料上打破了传统艺术的界限,探索物体与空间的关系,追求没有层次的极自然展现。
在林寿宇的艺术世界里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唯一不变的就是继续的变化。在积累20年的艺术探索后,林寿宇于2009年举办了《复出》个展,并于2010年在高雄市立美术馆举办了《一即一切:林寿宇50年创作展》。
20世纪上半页,在西方研究、借鉴东方文明的同时,命运多舛的中国,并没有放弃“西学东渐”的步伐。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一批进步青年远赴欧洲,东渡日本,向这些国家学习先进文化艺术。这其中便有我们所熟知的常玉、林风眠、吴大羽、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等人。他们在西方现代艺术的进程中,参入中国传统艺术的意蕴,使西方现代艺术系统有了文化上的超越,打破了中西二元对立的悖论,从而使中国文化不再以一种东方主义主观臆想的形式被西方接受,为中国文化融入世界化进程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参照。在20世纪西方艺术史上,能参与重要美术运动并产生深远影响的华人艺术家并不多见,林寿宇即为其中翘楚。他用规则的矩形和纯净的白色作为绘画最基本的元素,表达中国老庄思想的“玄虚之理”以及老子《逍遥游》词境中以自然为义理的“道”的哲学观,同时在西方极简主义运动中附于东方文人之高格,成就无人能及的“白色绘画”。从而使20世纪的中国艺术与世界前卫艺术潮流同行,使东西方文化在现代主义艺术语系中有了史诗级的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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