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21载，捐款2800万元，一位音乐家的非典型人生 | 人物

文 | 冯乙历

你能否设想：一个人从27岁到48岁，这21年的宝贵年华都在监狱中度过，然后还能够有所作为吗？

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抛给88岁的宣科，他的答案是：完全可以！

来自丽江的指挥家

很多人知道宣科的名字，是因为他将纳西族洞经音乐的曲谱进行整理，并组织一批民间艺人将其“复活”，以丽江为起点，将其推广至世界各地。然而对于宣科的第一份工作，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他本来是一名专业指挥，从教会学校毕业之后就开始为昆明的各大教堂排练唱诗班，然后正式担任云南省第一支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是1950年。

傅聪与宣科

这只乐队的名字叫“东方红”。当时东方红管弦乐团的钢琴独奏演员是如今享誉世界的钢琴家傅聪。皮肤黝黑的宣科与来自上海的傅聪，并称为乐团的黑马王子和白马王子。他们一起合作演出了许多欧洲古典音乐作品，成为当时云南省文艺界的一面旗帜。宣科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的指挥生涯留下照片，但是偏偏就有一位摄影师在昆明正义路与威远街交口处，对着指挥合唱队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宣科按下了快门，那一天是1950年2月22日。

1950年，指挥合唱队欢迎解放军进城的宣科

多年以后，这张照片几经辗转来到了宣科的面前，如今这张照片被悬挂在宣科的书房里，成为他曾经作为指挥家的最好证明。

善于化解苦难的画家

指挥家身份只是宣科超群才华中的一个，自幼接受正规美术训练的他，有着专业画家的本事，使得他在特殊时期的20年牢狱生涯中，因为这项画画的技能获得了给11位伟人画肖像的机会，享受了一段有艺术陪伴的幸福时光。虽然他已经竭尽所能地小心翼翼，但终究没有逃脱他自己所说：轻言，是艺术家的致命伤。

他不小心告诉狱友：马克思的胡子乱七八糟的，最难画。由此，他在出色完成11幅肖像画的政治任务之后就被关起来，吊在半空中毒打。这样的打击足以从精神和身体上彻底毁掉一个人。他没有任何辩解，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是他却在黑暗的牢房里，忍着浑身的伤痛，悟出以下这段话：“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不需要彼此仇恨，只要观点不一样就足够引发殊死搏斗。其实让我真正恨什么人也不容易做到，包括那些把我吊在半空的人，他们一定是凭着坚定的信念去做他们在做的事情，那是很宝贵的品质，所以我对他们有悲悯也有同情。”

当时，作为画家的宣科深信爱与宽恕是最伟大的武器，这足以强大到战胜任何苦难；得道者必然多助，以大公心行事，必然有大作为。正是凭着这样的情操作为他人生的指引，才有了后来为大家所熟知的宣科。

慷慨博学的音乐慈善家

宣科乐善好施、捐资助学的善举在丽江有目共睹。他的慈善义举通常与音乐同行，换言之，音乐和财富在宣科成为大家所熟知的“宣科”这一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从2013年开始，宣科每年都出资6位数邀请昆明聂耳交响乐团来丽江举行两场交响音乐会。演出曲目涵盖中西方经典交响乐作品，整个演出的规格也严格按照音乐会的惯例，有开场曲、返场曲。

曾担任指挥的宣科会在众亲戚的合力搀扶下（他的腰椎严重受伤）艰难地走上舞台，亲自指挥他最钟爱的曲子《蓝色多瑙河》《春之声圆舞曲》《拉德斯基进行曲》……随着身体每况愈下，他从2013年的生日音乐会上场两次，指挥四首作品后，逐年减少亲自上场的次数和曲目，直到今年，只上场一次，指挥了《蓝色多瑙河》，其他原定由他亲自指挥的曲目都被临时改为交响乐团的年轻指挥代劳。

每年这两场在丽江举办的生日音乐会实质上是公益性演出，前来欣赏交响音乐会的观众有的是受邀前来的亲朋好友，有的是慕名而来的丽江市民，也有刚好在这里旅游的游客。所有观众都可以免费入场。

交响乐演出在丽江实属稀少，不仅是举办交响音乐会的成本高昂，80人编制的交响乐团从昆明来到丽江，这一路的差旅、住宿、劳务费就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如果在昆明观看这种规格的音乐会，单张门票的价格也是电影票的两三倍；更无奈的是，丽江的酒吧不需要交响乐。

然而，宣科私人出资，邀请身在丽江的人们前来免费享用高质量的艺术大餐，累计花费已近百万元。

宣科还热衷于对家乡教育事业的捐助。截至2018年初，他已累计向社会捐款2800万元。现在，年事已高且行动不便的宣科老人家，在众人搀扶下，走出书房，驱车而行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去古乐会主持讲解，二是去周边的学校捐款。

他用丽江的音乐换来了财富，然后用一小部分财富带来古典音乐回馈给丽江，再用更多的财富去鼓励和惠泽丽江的下一代。他在给学校捐款的同时，还会应学校的邀请作校歌一首相赠。这世间的富豪万千，可捐款还送一首歌的富豪却少见。在《公民宣科》这本书的正文第一页便赫然写着：“我最早的社会活动是在童声唱诗班唱歌，那时我大约三四岁。指导我们唱歌的外国人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可能要成大音乐家。’我因此就知道做音乐家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自然而然在这方面下功夫，这就叫立志。”

以音乐家头衔为荣的宣科，不相信疙疙瘩瘩能写出好东西。他相信任何艺术作品都与万事万物同理，要气韵丰沛、形貌生动，好像不是你在“作”它，而是它在“作”它自己，它在生长成它应该成的样子，你只不过起了催生婆的作用。

2018年的宣科

连续两年去丽江为宣科举办音乐会，使得笔者有机会接触他老人家，这个在中国有着相当知名度的人，坐在宣科庄园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那个固定的位置上，迎接着各方客人的拜访。

宣科庄园是丽江的文化地标，当地司机几乎都能不开导航找到这里。《公民宣科》一书曾这样描述这里的景致：宣科庄园里有着广阔的土地，植被枝繁叶茂，鸟语花香，家禽在庄园里闲庭信步，工人们在庄园里忙碌着。游泳池的水面刚好倒映着玉龙雪山的美丽身姿。庄园里还有一座找人专门设计修建的音乐厅。

可当我走进这座庄园，随处走走看看，才发现游泳池几乎被闲置了，里面积满了落叶，玉龙雪山抬头可见，却早已不在泳池的水面上摇曳生姿。庭院里的果树倒也长着，却毫无繁茂之气。宣科庄园的音乐厅后台常年无人修缮，玻璃窗上的玻璃碎了就这样摆在地上，更衣间里的灰尘厚得能写字。舞台的灯光显然不够亮，因为没有安装专业的舞台灯光。

面对这样的一切，似乎从来没有人在意过，更无人问起宣科为什么不精心地修缮和打理。这一切并没有给宣科老先生带来困扰，毕竟对于一个已经捐款两千多万的人来说，想要打造一个极尽奢华的庄园易如反掌。但很显然，宣科对奢华的生活根本不在乎，他的太太和儿女也跟他一样，非常朴实温和，知书达理。他告诉我们他的钱一分不留，都要捐给社会，而他的家人对此也毫无异议。在他们一家人的脸上绽放着精神上的富足和幸福。

今年的生日音乐会由于交响乐团的档期冲突，没有在宣科生日这一天来到丽江，而是让他提前过了生日。对此，他并不介意。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纳西古乐会的门票每天只能卖出几张，观众的数量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超过台上老艺人的数量了。显然宣科所谓“羊毛出在票身上”的生财之道这几年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宣科依然支付了比去年更高的演出费用。

对于音乐会的曲目和演出效果，他也从来不挑剔，只是用尽全力地配合着大家的搀扶，举步维艰地来到音乐会现场，等演出结束后，对到场的所有人说着祝福和感谢的话，再艰难地回到书房里，静静地坐着休息。每一年的音乐会，他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我们能够去他书房里跟他聊天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看着他疲倦的神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刺痛，却被他不时蹦出的玩笑话逗得忘了伤感。

纳西古乐音乐会

也许，这就是宣科老先生用大公大爱之心来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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