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82: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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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爱写诗,也爱读诗。长期读诗的人,不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惊艳。长期读诗的人,让人久处不厌,闲谈不烦。在杨雨看来:诗不是胭脂,却会使女人心颜常驻;诗不是羽毛,却会使女人展翅飞翔;诗不是万能的,却会使女人千变万化。今天请一起跟杨雨老师品读古诗词吧!
今天我们要分享的词,依然是有关亲情的主题。也许在所有的情感类型中,只有亲情是最缺乏那种荡气回肠的大起大落的情感波浪的,因为爱情和友情往往都会带有一些偶然性,因为偶然所以容易造就传奇;而亲情却是一种天性,是与生俱来并且日日陪伴在我们身边的,反而平淡琐碎得容易让我们忽略。但是在情感丰沛的大诗人大词人笔下,亲情却是可以平凡、但绝不可以平庸。这首词就能让我们看到一个伟大的英雄词人,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藏着的最柔软的舐犊之情。这就是辛弃疾的《清平乐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说实话,唐宋词是爱情题材的主要领地,亲情主题在词当中出现的概率比友情还要少,可以说简直是非常罕见,描写幼儿幼女童趣的作品又更加罕见了!正因为罕见,才尤其显得珍贵。辛弃疾的《清平乐》就是这样一首罕见而珍贵的亲情词。
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从隆兴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抚使任上被罢职,才四十二岁的辛弃疾,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却因为他一贯的抗金主战立场受到朝廷主和派的排挤,不得不投闲置散,这一闲下来就是十年。正是这一段漫长的闲居生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被迫转型的辛弃疾——他完成了从朝廷高官到“山野农夫”的身份转型,以往众人眼中纵横驰骋的“辛大帅”,从此变成了无官一身轻的“辛稼轩”。
要是换了一般人,这样的身份落差一时之间还真是难以适应,但身处政治漩涡之中的辛弃疾,早就有了退隐田园的心理准备。就在前一年,也就是淳熙七年,他就已经在上饶县城灵山门外,买了地,建了房子,并且在长沙写下了《新居上梁文》,文章末尾以稼轩居士自称,这也是辛弃疾第一次使用“稼轩”这个称号。
正像乌台诗案之后的苏轼,被贬黄州,从而成就了历史上伟大的“苏东坡”一样;辛弃疾的被罢官,也成就了历史上伟大的“辛稼轩”。“稼”的本义是种植谷物,指农业劳动,这说明,辛弃疾的闲居虽然是被迫的,但他在思想上,早就有了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
那么,归隐田园的辛稼轩,生活状态究竟是不是他预想的那样恬然自适呢?这首《清平乐 村居》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首词从三个角度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山村家庭生活图。首先是家庭周边的自然环境;其次是家庭周围的邻里环境;最后是家庭成员的亲情环境。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这两句描绘的是清新爽洁的自然环境:显然,这里不是豪门云集的高档别墅区,放眼望去,最常见的是那种屋檐低矮的茅草房,虽然很朴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粗糙,可是就是这样简陋的茅草房,恰恰和“溪上青青草”的自然环境“无缝对接”了。潺潺绕过的清澈小溪,盛夏时期一片郁郁青青的草地,看来茅草房的建筑材料还真是就地取材,绝无污染,十足环保。“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寥寥两句,辛弃疾就为我们呈现了一幅青山绿水的原生态生活环境。
当然了,辛弃疾的词可不是像我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就是这两句看上去几乎纯粹白描的词,居然也蕴含着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典故。原来,杜甫住在成都草堂的时候写过这样的诗句:“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杜甫的意思是说,连江上的燕子都知道我家的茅屋比别家的更矮更小,所以燕子都爱来我家筑巢。
这首《清平乐》一开始就化用杜甫的诗句,是不是辛弃疾也有以杜甫作为人生榜样的含义呢?我觉得应该是有的。尽管辛弃疾的经济条件比杜甫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住的也不是像杜甫草堂那样的简陋茅屋,但诗词中的意象往往都有着含蓄的象征意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看似白描的简单词句,也许恰恰蕴含着无比深厚的蕴意,那就是辛弃疾和杜甫一样,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好,生活总是难免起起伏伏,拥有一种知足常乐甚至可以说是安贫乐道的心态,才是最可贵的。
写完了自然环境,接下来就该写邻里环境了。那么,像辛弃疾这样退隐下来的朝廷高官,又会怎么看待他身边那些平民百姓甚至是山野村夫的邻居呢?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吴音,就是吴语,是江南一带普遍使用的方言。上饶这个地方在宋代的时候属于江南东路,现在的上饶,也是在浙江、江西、安徽三省交界的地方,属于吴语方言区,因此辛弃疾才会说“醉里吴音相媚好”。
顺便提醒大家别忘了,辛弃疾可是山东人,生在山东长在山东,山东当时已经沦陷成为金国的蜀地,可是辛弃疾始终心向南宋朝廷,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率领起义军排除万难才终于回归南宋,南宋都城临安也就是杭州就在吴语区内。辛弃疾未必能完全听懂地道的吴语,但吴语依然会让他倍感亲切。吴语的特点是清柔软媚,用他们当地话来说就是“嗲嗲的”。尤其在醉意朦胧中,传来那么一两声细细柔柔的吴侬软语,又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连辛弃疾这个北方汉子都要被“融化”了。他原本还以为是哪家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在悄悄说着情话呢,睁眼一看,却发现原来不知道是谁家的白发老头老太在聊着天儿。
生活在这样的邻里环境中,真可以说是辛弃疾的幸运了。在朝廷上见惯了或是剑拔弩张、或是冷淡漠然的同事关系,回到农村,置身于简单亲切、轻松和谐的邻居氛围之中,也许辛弃疾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氛围吧?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词的上片简简单单四句,从生活的自然环境写到了邻里环境,辛弃疾这一路走过来,接下来映入眼帘的就该是词人自己的家庭了吧?
不错,下片辛家的主角终于隆重登场了。
辛弃疾一家可是个大家庭,他先后生了九个儿子两个女儿,据上饶的学者考证(汲军、应子康《辛弃疾信州词与信州生活》),他最小的儿子是在他65岁时候生的。有意思的是,辛弃疾的儿子名字都是禾旁,意思都和农作物有关,也都是为了呼应“稼轩”这个名号,由此也可看出辛弃疾的田园情怀。不过在他四十二岁退居上饶的时候,身边还只有四个儿子,也就是辛稹、辛秬、辛?和辛稏。
那么,在这首《清平乐》中,闪亮登场的是哪三个儿子呢?答案还要在词里面去找。我们还是先来看看这三个儿子分别都在做什么?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看来,三个儿子中最勤劳、最负责的是长子,他在溪东头的豆田里锄草,这是最耗体力的活儿,看来长子已经开始承担一家人的生计了。次子正在编织鸡笼,这大概不算是太艰苦的体力活儿,但这是一个技术活儿,肯定需要一些耐心和细心,可见二儿子的性格是比较踏实沉稳的。
可是,最勤劳的长子和最踏实的次子,都不是辛弃疾要描写的重点,他的重点全放在了小儿子身上:“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就像大多数家庭一样,小儿子往往最受父母偏爱、性格也往往是最调皮捣蛋的,大英雄辛弃疾家也不例外。小儿子正躺在溪边剥莲子呢。他剥莲子可不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而是当零食吃着玩儿。可偏偏就是这个“好吃懒做”的小儿子,最得辛弃疾的喜爱:“最喜小儿亡赖。”无赖本来是个贬义词,指的是那种撒泼刁蛮的恶劣行为,但这里显然是表达一种亲昵的意思,就好比我们爱怜地称呼小孩子:你这个“小鬼头”、你这个“小傻瓜”、“你这个调皮蛋”一样。
辛弃疾的大儿子辛稹和二儿子辛秬都是出生在辛弃疾南渡之前,到辛弃疾归隐上饶的时候,大儿子辛稹早就是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了;二儿子辛秬也二十三岁了;三儿子辛?这个时候大约六岁;四儿子辛稏就出生在辛弃疾归隐上饶的这一年。
我这么一说,大家应该都明白了,如果这首《清平乐》是写在辛弃疾归隐之后的两三年之内,那么辛稹和辛秬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词当中的“大儿锄豆溪东”和“中儿正织鸡笼”正符合两个成年儿子的身份。最小的四儿子辛稏还应该抱在怀里或者是刚刚蹒跚学步的时候,还不可能自己独立采莲蓬剥莲蓬吃。所以“最喜小儿亡赖”的小儿,极有可能是指三儿子辛?。
这个时候辛?大约六岁,说不定就是一个满地撒野、“人见人厌”的“熊孩子”,既不用像大哥哥那样老老实实干力气活儿,也不用像二哥哥那样仔仔细细干技术活儿,“溪头卧剥莲蓬”实在是太符合一个六岁男孩子的行为习惯了,有几分淘气,更有几分可爱。这样一个萌萌哒的熊孩子,谁还忍心去责备他好玩懒做呢?
其实,在辛弃疾的众多子女中,他最偏疼的确实是三儿子辛?。这并不是做父亲的偏心,他之所以偏疼辛?是有原因的。原因至少有三个,第一个原因是在辛稹、辛秬之后,时隔十六年,辛弃疾才又添了辛?这个儿子,中年得子当然更加宝贝了;第二个原因,辛稹辛秬是辛弃疾在南渡之前的原配夫人赵氏所生,可是赵夫人在跟随辛弃疾南归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辛弃疾后来续娶了范夫人,辛?就是他和范夫人生的第一个孩子。第三个原因,辛?从小就显得特别聪明,但恰恰是这个聪明的孩子,体质偏偏最虚弱,成天三病两痛的,没少让父母操心。
正因为辛?从小身体不是很强壮,辛弃疾对他比对其他儿子更为纵容一些就可以理解了。他还给这个瘦弱的儿子取了个乳名叫“铁柱”,希望这个小名能给儿子带来硬朗建康的身体和好运气,并且专门为铁柱写了另外一首词,词牌名也是《清平乐》:“灵皇醮罢,福禄都来也。试引鹓雏花树下,断了惊惊怕怕。 从今日日聪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铁柱,无灾无难公卿。”
这首词更加体现出了一个父亲的舐犊情深:他祈求灵皇保佑儿子福禄双全。而且看来铁柱不仅身体弱,胆子还小,所以辛弃疾又虔诚地为儿子祈福,希望儿子能够从此“断了惊惊怕怕”,“日日聪明”,能够无病无灾一直到享受公卿的平安富贵。其中“无灾无难公卿”还化用了苏轼的《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从这样的词句中,我们哪里还能看到一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视死如归的钢铁硬汉辛弃疾?分明是一个柔软到极致的父亲吧!
“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样看来,铁柱其实并不是一个满地撒野、到处闯祸、“人见人厌”的“熊孩子”,而是因为身体弱又极其聪慧,他才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照顾和偏爱。不幸的是,即便辛弃疾如此心疼铁柱,铁柱还是在淳熙十年左右,也就是八岁的时候因病夭折了。辛弃疾悲恸万分,专门为铁柱写了《哭?十五章》诗,诗中有“泪尽眼欲哭,痛身肠已绝”的句子。一个父亲的肠断心碎,是如此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令人为之泪下。
也有人认为词中的大儿、中儿、小儿指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可我还是认为这最有可能是写辛弃疾自己的孩子们。尽管以辛弃疾的经济条件,并不需要靠孩子们种地来维持生计,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还是极有可能的,“锄豆溪东”、“正织鸡笼”以及“卧剥莲蓬”这三种活动形式,包括了种植、饲养和农村特有的娱乐,这些都是田园生活中最自然、最简单的呈现状态,与上片勾勒的田园氛围完全融为一体。而“最喜小儿亡赖”这一句,一个“最喜”,简直就是辛弃疾毫不掩饰的父爱流露。
写风景,纯任自然;写父爱,情不自禁。辛弃疾的词,就是这样率性本色、毫不虚伪、绝无矫饰。只有率性之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有情之词啊!其实不要说是词了,即便是在传统诗歌的领域,亲情也多聚焦在对父母的感恩和兄弟的手足之情,写舐犊之情的作品非常稀少。尤其是对于儿子来说,父母往往寄予了无限厚望,所以诗词领域就算偶尔出现父亲写给儿子的诗,也大多是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对儿子进行谆谆教诲。例如陶渊明的《责子》诗,“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为五个儿子不好读书操碎了心;再比如说陆游,也会反复告诫儿子要好好学习,好好去领悟人生真谛,“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示子遹》)。像辛弃疾这样纯粹地描写童趣,一派天然纯真,还真是不多见。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原来,真正的父母之爱,并不是要求孩子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父母最盼望的,不过就是孩子的一生平安,“无灾无难”,以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慢慢长大。所以,当辛弃疾写下“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脸上,一定也写满了对孩子的宠溺与慈爱,他此刻的身份,不是英雄词人辛弃疾,他只是一个温柔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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